第62節(jié)
黑色轎車行駛在車水馬龍的喧囂街道上, 車廂里卻是一片靜謐。 掌心一個勁兒地沁汗,哪怕楊戩用法術(shù)烘干, 不多時便又是潮濕的一片,握著方向盤都有些打滑。 他知道自己在緊張。 他竟然, 在這個跟自己朝夕相對了三千多年的少年身邊, 緊張了。 好在對于他的窘態(tài), 少年一無所知。 他睡著了。 下了高架橋的路段有點堵,楊戩減慢了車速, 扭頭看向坐在副駕上睡得香甜的少年。 哮天的身子歪著,想來若是沒有安全帶的束縛, 頭就要磕到車窗上去了。一小段脖頸從衣領(lǐng)和碎發(fā)間露出來, 那么白皙、纖細, 柔弱得仿佛稍一用力便能掐斷, 散發(fā)著如罌粟般致命的誘惑。 車外的流光順著少年纖細的脖頸攀爬到他的臉上, 那不算明亮的光線將他那幾千年來仍舊稚氣未脫的面容勾勒得更加柔和, 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蝶翅般的陰影。 分明是看了幾千年的面孔, 分明是早就爛熟于心的面孔, 楊戩卻仍在那撲朔迷離的光影變化中, 心生悸動。 少年在駕駛平穩(wěn)、又開了暖風(fēng)溫度適宜的車廂中睡得太沉,嘴巴微張,顯得有些傻氣。 這副天真得有些傻氣的模樣,是獨屬于這個少年的。 而那個長著同一張臉的另一個少年,心中有千溝萬壑,楊戩從未見過他有如此不設(shè)防的瞬間。 每每想起他, 楊戩就會不自覺地想到八個字——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對于自己做過的很多事,在很多岔路口所做的選擇,三千年來楊戩后悔得膽汁都能嘔出三升。而唯獨對于自己最后做的那次選擇,他不悔。 哪怕他每每想起那個少年在刑臺前,慢慢轉(zhuǎn)過淚流滿面的臉,對著他傾城一笑,在那般纏綿繾綣地喚過他的名字后,再冷冷地吐出“我恨你”三個字的時候,楊戩的心都緊緊地抽成一團,讓他疼得如墜冰窟、難以呼吸。 哪怕他因為自己的私心,令此生摯愛遭受了那般殘酷到滅絕人性的刑罰。 哪怕他不得不承認,在哮天一生遭受的大大小小不計其數(shù)的傷中,傷他最重的人是自己。 楊戩仍舊不悔。 因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時光流逝得越久,楊戩越覺得自己當(dāng)時的選擇沒有錯。 即便他為了自己的這個選擇,遭受了三千年漫長時光的折磨。 可終歸是換來了那兩個字——值得。 哮天,我們明明是深愛彼此的,卻又何以傷及至此? 讓我們就這樣放下前塵,放彼此一條生路,可好。 一個失神,腳下脫力,跟著車流慢慢往前蹭的車子熄火了。整個車身在慣性下聳了一聳。少年微垂的頭一點,醒了。 好在車速都慢,不至于引發(fā)事故。后邊的跟車也很nice地沒有鳴笛催促。楊戩收斂心神趕緊重新啟動了車子,跟上前車。 哮天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發(fā)干的嘴唇,半睜著迷蒙的眼睛四顧了一下,嘟囔道,“還沒到家啊。困?!闭f罷,安全帶也沒解,直接使了個法術(shù),眨眼就轉(zhuǎn)移到后座去了。 楊戩抬手微調(diào)了一下后視鏡,瞧見少年已經(jīng)蜷著腿,側(cè)躺著睡下了??珊芸焖謩恿藙樱蟾攀怯X得后座空間不夠,伸展不開不舒服,直接化出原形,蜷起四肢,壓下頭,尾巴一圈,睡了。 好歹是個神。困成這樣,多半是因為喝了酒。 哮天酒品不好,一喝酒整只狗的所屬科目都變了——從細犬變成癩皮狗。 記不清多久之前,李靖送了楊戩一壇酒仙的仙霞釀,哮天嚷著要跟楊戩一起喝,結(jié)果差點擦槍走火。楊戩簡直要忍到血管爆裂,哮天還在那兒不知死地一個勁兒粘他、蹭他,嘴里叨叨叨的也聽不清在說什么,還一個勁兒傻笑。 傻笑就傻笑吧,偏還笑得那么癡,迷蒙的恍若染了一層霧氣的雙眼,眼角染上一片緋紅,撩起來看人的時候,簡直就是勾魂攝魄而不自知的典范。 楊戩沒那么強的自制力。從來都沒有。 如果他有,他和哮天就不會這么慘。 所以當(dāng)他把發(fā)瘋的哮天抱上床哄他睡覺,哮天不睡,還一個勁兒扯著他鬧的時候,楊戩膝蓋一頂,把人壓身下了。 哮天仿佛被嚇到了,可是愣了愣,又嘿嘿嘿地傻笑起來。還抬起雙臂去勾楊戩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楊戩,你真好看。” 楊戩狠狠吻住了哮天多話的嘴。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就在那一瞬,哮天眼中迷蒙的霧氣忽然匯聚成水滴,順著他的眼角滑了下去…… 眼前的哮天和他記憶中的哮天在那一瞬完全重合,如一道驚雷劈中了楊戩。 他準(zhǔn)備上一個人,腦子里卻是另一個人。 他褻瀆了三個人。 所以他狠狠地推開哮天慌不擇路地逃了。 好在第二天哮天睡到日上三竿之后,對前一晚的事毫無印象。 那之后,楊戩就嚴(yán)加看管,決不允許哮天沾酒。 今天…… 今天不是他沒看住,而是有意為之。他不是想酒后亂性,只是覺得……哮天瘋瘋癲癲一點,他也許不會那么緊張,也許會好開口一點。而且他們喝的竹葉青酒根本沒讓哮天碰,哮天只是跟阮蒙一起喝了點沒什么度數(shù)的啤酒和紅酒。 楊戩又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細犬??磥聿煌木朴胁煌男в茫F(xiàn)在倒是不發(fā)瘋,只是睡。 把車開進車庫,楊戩打開后座門,彎腰把還蜷成一團大睡的細犬抱了出來。 細犬醒了,問,“今天變個什么?” 楊戩說過,單獨兩人的時候,不喜歡哮天人形的模樣,也不喜歡他的原形。雪橇三傻、泰迪、博美、比熊……隨便什么都行,不是他哮天就行。 “變回人吧?!睏顟煺f。 哮天:“……” “你不是不喜歡嗎?說沒毛,不可愛?!奔毴吐曕洁熘瑓s已經(jīng)口嫌體正直地變回了少年身形,脊背被楊戩的左臂攬著,腿彎搭在他的右臂上。 楊戩輕笑了一聲,把人往上掂了掂,用側(cè)臉貼了帖他的額頭,溫柔道,“騙你的?!?/br> 說話間二人已經(jīng)進了公寓一層,哮天伸手按了電梯按鈕,楊戩抱著他進去,哮天又按了頂層按鈕。他聽見楊戩在他耳邊呢喃道,“我喜歡。你的什么樣子我都喜歡。喜歡到無可救藥?!?/br>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毕鞉暝?。 怎么著也是個外表17、8歲的少年身軀,他一掙扎楊戩也抱不住,只得放了手。 哮天貼在一排按鈕的角落里站著,留給楊戩兩只紅透的耳尖。 紅了徹底的小臉也被楊戩看得一清二楚——開發(fā)商為了營造高大上的效果,電梯四壁都是淺茶色的鋼化玻璃,除了磨砂雕花的部分,都打磨得平整如鏡。 電梯升上52層需要一點時間。所以,雖然電梯的空間很大,楊戩還是上前一步,貼在哮天身后站著,伸過雙臂扣住了他臃腫外套下的纖細腰身。 哮天臉上的表情很不自在,整個人都繃緊了。 可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拒絕舉動。 楊戩微微彎下腰身,把下頜輕輕搭在哮天肩膀上,從按鈕縫隙的鏡面里看著哮天閃躲開的眼睛。哮天游移著視線,從鏡面里看了楊戩一眼,又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一直就那么看著自己。 “為什么突然這么看我?”哮天從鏡面里迎上楊戩的視線。 “想把之前不敢看的,少看的,都補回來?!?/br> “看了三千年了你不膩啊。” “看到死也看不膩?!?/br> 哮天立刻微微別開了臉,小聲嘀咕道,“喝多了吧你?!?/br> 不待楊戩答話,頭頂?shù)闹甘緹糸W了一下,“叮”的一聲響起,52層到了。兩人前后腳出了電梯,哮天才走兩步,就被楊戩拉住了胳膊,房間鑰匙被塞進手里,整個人突然騰空! “你吃錯藥了?”哮天問又把他抱起來的男人。 “是之前吃錯藥了?,F(xiàn)在好了。開門,寶貝?!?/br> 像他們這種高級公寓,必然是一梯一戶的,幾乎出了電梯轉(zhuǎn)身就是房門。 哮天還勾著楊戩的脖子看著他發(fā)愣。 他剛才叫自己什么? 楊戩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可以穿墻破壁的,身影一虛,已是進了他們的頂層觀景高級公寓房間,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沙發(fā)前,將懷中少年輕輕放下,看著少年一直鎖在自己臉上從未移開的目光,楊戩單膝壓上沙發(fā),壓低腰身,一手抬起少年的下頜,輕輕吻了下去。 少年乖巧得像只布偶。 他仰頭承接著楊戩那試探性的一記淺吻,一雙晶亮的黑瞳閃爍不已,放在身側(cè)的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沙發(fā)上的棉墊。 這不是他們間的第一次親吻。 在楊戩喝醉的時候、在楊戩沉睡的時候、在楊戩夢魘的時候,他有偷偷地吻過他幾次。他吻得很小心很小心。因為他怕楊戩發(fā)現(xiàn)后會生氣,會像他佯裝酒醉發(fā)瘋的那一次一樣,明明吻下來了,卻還是狠狠推開了他…… 淺淺的一吻后,楊戩退開,哮天垂下了眼瞼。 “哮天。” “嗯。” “我想跟你換一種相處模式?!?/br> “……換成什么樣的?” “戀人?!?/br> 哮天垂著眼瞼,許久沒有吭聲。只有緊扣著沙發(fā)的指尖偶爾松開又扣緊。 楊戩干脆在哮天的身邊單膝跪地,從下往上去看他垂下的眼眸??墒潜幌炱D(zhuǎn)了臉頰躲開了。 楊戩默默地等著。 時間在靜謐和黯淡的光線中被無限拉長。不知過了多久,哮天終于扭頭對上楊戩的視線,小聲問到,“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楊戩失笑,“你問。” “你是不是有過一個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哮天問得很小心,而且反復(fù)強調(diào)了好幾個“很喜歡”。 楊戩愣住了。 雖然在回來的路上,他在心里演練了無數(shù)次,但是真的發(fā)生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無力面對。 哮天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答案,有些按捺不住,語氣中有了一絲焦慮,“是……是我嗎?……我是說,‘前世的我’……什么的。” 楊戩驀然睜大了眼睛。 “最近阮蒙總是纏著我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剛才在飯桌上他們談?wù)撈鹎笆朗裁吹臅r候,你也很感興趣的樣子……所以我就猜……”哮天越說聲音越小,他頓了頓,看楊戩還是沒說話,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向別處,“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如果是前世的我什么的,沒道理過了這么多年你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