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所言倒也不虛，離開長安后的日日夜夜，他總在想，若是從頭來過，有沒有辦法讓神州在這次浩劫中少點痛苦？答案是不可能，天魔降世，乃是這一千年中無數(shù)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出造成的必然結(jié)果。鬼王亦告訴過他，漢末迄今，數(shù)百年便有一次朝代與民族戰(zhàn)爭，三國時火燒赤壁、兩晉衣冠南渡，到得隋末更是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起義、屠殺。神州非正常死亡人數(shù)一代比一代多，更迭速度越來越快，到得安史之亂時，天地再無法凈化這戾氣，換作是誰也無法和平消弭。

    驅(qū)魔師們總算有了回到紅塵中的感受，李景瓏朝翰國蘭道：“有布沒有？給弟兄們弄兩身衣服，也好去見陛下?！?/br>
    長安戰(zhàn)禍得平，全賴驅(qū)魔司轉(zhuǎn)圜，來日商會做生意，仍需李景瓏照拂，翰國蘭是聰明人，不敢怠慢了眾人，當(dāng)即命人找來上好蜀錦布料，照著官服樣式為眾人重做了兩套。鴻俊等人洗過澡，休息數(shù)日，換上新裝，抖擻了精神，驅(qū)魔司全員終于在災(zāi)難下挺過來了，又借了馬匹，前往成都覲見李隆基。

    渝州至成都城不過兩日路程，沿途入成都平原，正值秋收季，放眼望去田地間一片金黃，稻米壓穗。較之渝州山城，成都又是另一番景象，兩千年的古都屹立于平原中，古樸大氣，城墻一磚一瓦，竟是透出些許蒼涼之意。

    數(shù)千年的光陰自杜宇建古蜀國至今便未有變化，城中百姓閑暇安逸，無所事事，物產(chǎn)的豐足令這座城市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一股午睡的倦意，秋日陽光灑下，鮮花綻放，絲竹聲聲，直令人倦怠。

    “都說少不入川?！濒糜浪嫉?，“來了此地，當(dāng)真什么也不想做了?！?/br>
    李景瓏道：“幸虧太子暫遷都靈武，先見陛下一面，面圣后再帶你們玩去?！?/br>
    “驅(qū)魔司李景瓏攜全員覲見——”

    李景瓏歸來時，李亨前腳剛到不足三日，正與一眾朝臣討論繼位之事，聞言眾人震動，李亨馬上令李景瓏帶人入殿，連解劍等繁瑣事務(wù)亦一并免了。

    李景瓏上得殿來一瞥，只見高力士、魚朝恩、郭子儀、同平章事杜鴻漸，及一眾唐廷禮部文官，成都宮中并無大殿，眾人面前各一案正端坐議事，不過寥寥二十案。

    “只剩下這么點人了？”李景瓏第一句話則是大感意外。

    郭子儀道：“家國有難，不少大人，在西遷時喪了性命。驅(qū)魔司竟還在，當(dāng)真可喜可賀?！?/br>
    郭子儀乃是三朝元老，李景瓏雖封雅丹侯，卻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忙先領(lǐng)著眾人朝太子李亨鞠躬為禮。李亨冷冷道：“既然回來了，便入座罷?！?/br>
    眾官員俱目視李景瓏與眾人，李景瓏落座后，驅(qū)魔師們跟坐在其身后，原本正在議遷都繼位之事，然則李景瓏一來，李亨終于按捺不住，問道：“長安如何？”

    能如何？你倒是先跑了，扔下我們收拾爛攤子，李景瓏心中如是想，面上只不提，將鯤神警告，并長安、洛陽兩地須得三年不可住人之事說了。李亨朝莫日根問道：“安祿山死了？”

    “死了?！?/br>
    “沒死?！崩罹碍嚺c莫日根各自道。

    眾人：“……”

    李景瓏與莫日根對視一眼，最后李景瓏說：“沒死，逃回了洛陽。”說著端杯喝水，端詳李亨臉色。

    “你驅(qū)魔司先說安祿山是魔。”魚朝恩忍不住說，“讓全城百姓撤出長安逃亡，背水一戰(zhàn)，安祿山還在外頭逍遙，反而搞得長安烏煙瘴氣，你們還有面目來見陛下？”

    李亨制止了李景瓏，說：“除去史思明，須得多久？”

    李景瓏答道：“史思明與天魔沒有關(guān)系，不歸驅(qū)魔司管，我們不殺凡人?！?/br>
    李亨瞬間被噎住，說：“你是我大唐臣子，如今國家有難，拒絕率眾出戰(zhàn)，豈有此理！李景瓏！你在與我討價還價？！”

    “什么是魔？”魚朝恩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什么是凡人，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魔是大家都看見的?！崩罹碍嚪瘩g道，“何來我說？昔時撤出長安是我部下提議不錯，難道不需陛下與殿下點頭？如今卻還想將此事扣我身上不成？”

    李亨感覺李景瓏自打兩年前銷聲匿跡，如今再出現(xiàn)后，便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雖然從前也多有聽聞李景瓏是個硬骨頭，倔起來誰的面子也不賣，哪怕面對自己那皇帝老子也敢頂撞，現(xiàn)在看來，李亨倒是寧愿他一直昏著，別來嗆人。

    “至于安祿山?！崩罹碍嚦谅暤?，“自當(dāng)著落我們身上解決，此事須得有始有終。叛軍作亂，不思我大唐弊政，反而讓幾名驅(qū)魔司背鍋，讓我等千軍萬馬中擒殺對方頭目，是哪里來的道理？”

    聽到這話時，眾人俱心中喝彩，只覺李景瓏當(dāng)真是連消帶打，出了一口惡氣。鴻俊更隱隱察覺，現(xiàn)在的李景瓏，較之第一次得到心燈的他，再較之失去心燈的他……仿佛又有什么不一樣了。

    若說初識時的李景瓏猶如堅硬的利劍，那么剛極易折，極難說通；而后則圓融曠達得有點兒不近人情；再后來，更是自怨自艾，難以解脫。現(xiàn)如今，面前的他竟是隱隱有了剛?cè)岵?、不卑不亢的氣質(zhì)。

    郭子儀聞言禁不住放聲大笑。

    “久仰雅丹侯大名?！惫觾x道，“今日總算得見連天家亦管不動的驅(qū)魔司了?！?/br>
    “驅(qū)魔司成立的初衷，便是守護天子與天家人?！崩罹碍嚨?，“守護百姓免遭妖邪所侵、魔氣所惑。但守護的方式，則由我們自己決定，素來如此。”

    李景瓏早料到驅(qū)魔司留下守長安，最后折騰成這樣，定多有議論，外加李亨原想趁著送李隆基離開時將楊貴妃等人一并誅戮，連高力士也不想放過。鴻俊卻橫加阻攔，自然不會給他們半點好臉色。

    但驅(qū)魔司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甚至可以用慘烈來形容，魚朝恩不過是個宦官，素?zé)o軍功，只懂弄權(quán)，現(xiàn)在竟是出言責(zé)備李景瓏，簡直是在侮辱驅(qū)魔司。李景瓏身后部下們臉色一時極其難看，鴻俊卻突然道：“咦，你不是那個太監(jiān)么？我記得你提前跑了，怎么活下來的？”

    鴻俊曾經(jīng)在宮里見過魚朝恩，一時覺得他面熟，眾人當(dāng)即尷尬無比，魚朝恩頓時被這句話給噎住，一張臉漲得青紫。

    “鴻俊?！崩罹碍囇壑袔еσ猓疽馑葎e說話。

    李亨忍無可忍道：“孔鴻俊！你休要太囂張了！”

    鴻俊眉頭一皺正要還擊，看在李景瓏面上終于忍住。李景瓏只當(dāng)聽不見，又交代了目前所得知的情況，認(rèn)真道：“就是這樣了?！?/br>
    朝云傳遞回來的情報乃是鳥兒們帶來，飛鳥無處不在，所獲信息比唐軍斥候甚至還要詳細些，史思明軍隊布置、安祿山余黨去向，許多行軍布置，就連李亨也不知道。郭子儀皺眉判斷，自知都在情理之中。

    “再一段時日?！崩罹碍囌f，“我將率領(lǐng)部下，前去探尋克敵制勝的法寶，屆時須離開成都。”

    郭子儀說：“徹底消滅安祿山，需多少時候？”

    李景瓏回身望眾人。

    “一年可以么？”李景瓏朝一眾部下問道。

    李亨：“李景瓏，你……”

    李景瓏竟還在廳內(nèi)當(dāng)場商量起來，簡直是不將李亨放在眼中。眾人想了想，紛紛都道可以。

    李景瓏便朝郭子儀說：“一年為限?！?/br>
    李景瓏也是到了被問時才想起未征求部下們意見，但他決定先不將不動明王的吩咐剖開來說，以免令眾人肩負太大壓力。

    郭子儀道：“一年之內(nèi)，我將剪除史思明河?xùn)|、函谷關(guān)、河北等地兵馬，收復(fù)洛陽?！?/br>
    “一言為定。”李景瓏道。

    看來看去，一眾大臣與太子中，唯郭子儀尚屬靠譜些，李景瓏顯然也不打算再留下來討嫌了，喝過茶后便即告辭。

    “李白呢？”臨走時鴻俊忍不住問李景瓏，他十分擔(dān)心李白的情況，雖知道他安然無恙，卻還需去拜訪才能安心。

    郭子儀聽見了，便答道：“河西尉杜子美，是個詩人，在成都東邊有一草堂，李太白時常前去，想必這些日子也常在?！?/br>
    鴻俊謝過郭子儀，驅(qū)魔司眾人便即告辭。

    一時廳內(nèi)各大臣訥訥，李亨被李景瓏連消帶打外加毫不留情地嘲諷了一頓，當(dāng)即一口氣憋在胸口處，先前所議更提不起勁來，吩咐眾臣便散了。郭子儀得到最新的軍報，須得馬上回去，針對史思明軍隊做籌備。

    第187章 故人之子

    李亨獨自回到庭院中，越想越是憤怒, 全軍撤出長安時, 李亨早已籌劃清楚，計議詳密，父親在位之日, jian佞把持朝政, 導(dǎo)致國家淪亡, 萬民倒懸。馬槐坡自己發(fā)動布置, 本已一舉成功，遷都之后, 大可放手施為, 開創(chuàng)全新的大唐。這些日子里, 群臣尤其魚朝恩之輩，無不大肆鼓吹李亨乃是天定的中興之主, 必將一掃大唐頹勢, 令他頗有些飄飄然。

    昔時尾大不掉的舊臣哥舒翰、高仙芝之流又皆已喪生，穩(wěn)住了郭子儀, 李亨治下的唐廷, 自然以他為唯一的權(quán)力意志。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個李景瓏！

    李亨早已忘了這件事，李景瓏這刺頭乃是他最不喜歡的, 從前他尚是紈绔時李亨見他一表人才，起意招攬，沒想到這廝太沒眼色，對太子軍務(wù)指指點點, 仗著自己是將門世家便口不擇言，李亨才打消了念頭。而后聽說李景瓏被扔到了龍武軍中去當(dāng)儀仗隊的花瓶，便不再在意此人。

    沒想到驅(qū)魔司成立后，李景瓏的身份儼然已非昔比，更麻煩的是，昔時父親更對他言聽計從，君臣雖常有摩擦，卻仍基本互相信任。而更要命的是，李景瓏雖然年輕，資歷卻算得上是“老臣”。

    老臣對太子而言，總是麻煩的。

    “殿下，李景瓏、莫日根、孔鴻俊、陸許及驅(qū)魔司朝云求見?！碧O(jiān)低聲道。

    李亨皺眉道：“又來？朝云又是什么？傳罷。”

    太監(jiān)湊近李亨耳畔，又說了句，李亨頓時大怒。

    “什么意思？”李亨道，“以國君之禮待之？你聽錯了罷？”

    太監(jiān)惶恐點頭。

    “太子是個什么樣的人？”雖然已得到過李景瓏的答復(fù)，鴻俊卻仍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是個武人?！崩罹碍嚨幕卮鹨雅c第一次不一樣了。

    鴻俊說：“還是你來吧。”

    李景瓏說：“這次的見面，意義至關(guān)重要，我不能‘來’?！?/br>
    “你答應(yīng)過我的?！兵櫩∮悬c不安。

    李景瓏笑了起來，說：“有些話由你說出口，比我說出口更有用。”

    眾人站在錦宮外等候，莫日根道：“我覺得他不會?！?/br>
    “他會?！崩罹碍嚨?，“因為他不知道咱們想做什么?！?/br>
    眾人等了片刻，太監(jiān)出來通傳，說：“侯爺，殿下吩咐……”

    “不照我所請?！崩罹碍囌f，“我們便回了?！?/br>
    這話將那太監(jiān)堵了個準(zhǔn)，太監(jiān)只得又回去通傳，最后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眾人在外頭臺階上各自坐著，閑聊片刻，太監(jiān)再次出來，打量五人，說：“侯爺請?！?/br>
    大唐接待外國使臣有規(guī)格，接待屬國君主又有特別的規(guī)格，但古往今來，極少有一國之君親自前來拜訪李家天子，大多是使臣。國都西遷之地乃是靈武，成都城內(nèi)并無準(zhǔn)備復(fù)雜儀仗，李亨只得召來六軍，各出十人護隊，自己面南而坐，留一尊客位，照禮制將一應(yīng)案幾、用器列上，傳李景瓏入廳。

    他實在不明白李景瓏之意，先是歸來時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奚落一頓，再通傳有別國天子來訪，然則此事可大可小，大唐新敗，外交事務(wù)確實馬虎不得。萬一真是別國天子，李亨是絕不敢造次的。

    禮部大臣恰好就在錦宮中，擊鼓聲內(nèi)，鴻俊一身驅(qū)魔司官服，走在最前，禮仗滿臉詫異，一時停了下來。

    鴻俊進入廳內(nèi)，與李亨打了個照面，李亨一臉茫然，再度怒起，黑著臉問：“李景瓏！外國國君呢？你當(dāng)真要消遣本座了？！”

    “我就是。”鴻俊答道。

    剎那廳內(nèi)所有人屏住呼吸，李亨也意識到了，目光掃過李景瓏等人。

    李景瓏反而在這時候離開了鴻俊，坐到李亨身后，余下朝云、莫日根與陸許，跟隨鴻俊，來到廳中尊客位。

    “方才外人面前，不便多說?！兵櫩〕詈嗟溃氨緛硐肴レ`武見你一面，恰好在成都碰上了，咱們就聊聊罷。把門關(guān)了，大臣們都出去?！?/br>
    李亨：“……”

    李亨瞠目結(jié)舌，注視鴻俊，他見過這小子的次數(shù)已記不清了，一時尚在夢中，未回過神來。

    “慢著?！崩詈嗟?，“你們……認(rèn)真的？”

    李亨總覺得這伙人聽了李景瓏的話來消遣自己，莫日根說：“鴻俊乃是吾王?！?/br>
    李亨剎那傻眼，從前李景瓏不在時，莫日根統(tǒng)領(lǐng)驅(qū)魔司，李亨對他反而還更熟悉些，知道這高瘦青年一板一眼，從不撒謊。

    “你是哪一國的天子？”李亨道。

    “讓他們出去再說?！兵櫩〈叽俚馈?/br>
    “殿下千金之體！”魚朝恩道，“豈能與你們獨處一室？”

    “我真想做點什么?！兵櫩〉?，“你們攔得住么？”

    李亨從六軍胡升處聽了不少撤出長安時的戰(zhàn)況，裘永思又是召蛟，鴻俊又是四處斬殺，尋常凡人根本就不是對手，聞言便吩咐眾人下去，又說：“魚朝恩留下，傳喚胡升與陳玄禮?！?/br>
    末了，侍衛(wèi)關(guān)上大門，李景瓏方道：“殿下，這位是人間妖王，黑蛟獬獄伏誅后，天下妖族一統(tǒng)，奉其為尊?！?/br>
    這話一出，胡升、魚朝恩、陳玄禮三人頓時面如土色。李亨驀然想起了許久前，驅(qū)魔司方成立時，楊國忠的離間之言，當(dāng)時楊國忠便警告李隆基，驅(qū)魔司中有人擁有妖族血統(tǒng)，來日興許將釀成大患。

    而后李景瓏以行動證實并說服了李隆基，更以圣明天子在位，萬國來朝為例，皇帝才從此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