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杜月芷怎能不怒, 鐘椹失卻一個大夫的底線,隱瞞病情, 給她視為母親的朱氏開了錯誤的藥方, 神不知鬼不覺的。倘若所有人因他是御醫(yī)就信了他,那么朱氏將來若出了什么事, 她杜月芷便是第一個兇手。錯殺親者, 怎能不令她憤怒。 “怎么, 因為我誤診,姑娘就想替天行道?”鐘椹薄唇微勾:“只怕姑娘還不夠格?!?/br> 鐘椹狂妄慣了, 說出的話便有些誅心。 杜月芷氣得面色蒼白, 心肺俱裂, 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只恨不能當(dāng)面殺了他。杜月鏡見杜月芷形容大變, 又見那鐘大夫無動于衷, 心中漸漸明白過來,怕是這鐘大夫查出了什么,不想惹禍上身。 朱氏自然也懂得, 可她卻不想讓杜月芷為難:“月芷,過來, 我不怪鐘大夫, 讓他去吧?!敝焓显絼瘢旁萝剖衷絹碓蕉?,手里的劍尖已經(jīng)在鐘椹脖子上割出一條細(xì)小的血痕。屋里只有令兒是個小丫鬟,忍不住尖叫一聲。 朱氏只當(dāng)杜月芷真的刺下去了, 大嗽幾聲,血氣上涌,喉嚨不由得一甜,吐出一口痰來。 蘭蔓忙拿帕子為她擦拭,忽見那帕子染上點點血紅,不由得駭怕道:“夫人吐血了!” 眾人一驚,紛紛過去:“夫人!” “夫人醒醒啊!” 杜月鏡轉(zhuǎn)身跑到榻前,只見母親臉色青白,氣息急緩不均,不由得抱住母親大哭,回頭哭喊道:“三meimei,我母親暈過去了!” 杜月芷手腕一松,劍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鐘椹回過身時,杜月芷已經(jīng)到了朱氏身旁。她迅速為朱氏搭脈,又翻了翻朱氏的眼皮,沖青蘿道:“青蘿,立刻回去取我的診箱來,我要為叔母針灸!要快!” 青蘿答應(yīng)了一聲,立刻就去了,然而不管她再怎么敢,朱氏卻已經(jīng)等不得了。她的臉和手心都很冰冷,杜月芷為她按摩,搓熱,也抵擋不了體溫迅速降低。朱氏血瘀于內(nèi),氣郁于心,又吐了血,整個人都處于半暈的狀態(tài)。 杜月芷必須馬上施針,為朱氏活血化淤。 但是她的藥箱沒在身邊,唯一可以用的,只有…… 杜月芷看向鐘椹,緊接著目光落在他身側(cè)的藥箱上。 鐘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走,他倒是想看看這位方才揮劍而向的世家小姐是如何施針的。所以他一言不發(fā)側(cè)過身,任由杜月芷拿走了自己的藥箱。杜月芷打開那只箱蓋,發(fā)現(xiàn)藥箱看著不大,里面卻應(yīng)有盡有,除了針帶,手枕,還有兩格活動自如的應(yīng)急丹藥。 鐘椹臉上露出幾分豁達(dá):“請?!?/br> 杜月芷救人要緊,也未客氣,道了謝,抽出針帶和手枕,在桌子上鋪開,那針帶近半米,有金銀長針,由粗至細(xì)依次排列,針尖如芒,淡淡生輝。 杜月芷拔出幾根針,分別施在朱氏的手臂,鎖骨,下腹處,封住風(fēng)邪。很快,朱氏的眉頭微微舒展,已經(jīng)沒有那么痛苦了。然而杜月芷仍不放松,全神貫注繼續(xù)施針。鐘椹見她側(cè)坐在床榻,兩指微捻,細(xì)如芒刺的針便刺透肌膚,未聽到一絲呻/吟,該是她扎針很小心,沒有扎痛人。只不過,這種小心翼翼的施針,對朱氏來講于事無補(bǔ)。最多只能緩解她目前的痛楚,而不能觸及到根本。 但隨后杜月芷沉吟片刻,又在朱氏的面部及頭部尋找xue位,青蔥般的小手指慢慢捻著針,在靈池,魚腰,百會處下針。這三處是大xue,需得萬分小心,否則一旦扎錯就會釀成大錯。鐘椹一面感嘆她下針精準(zhǔn),一面沉思她居然也知道這個辦法。 杜月芷又停住了,小小的眉頭皺著,鐘椹不由得問道:“怎么了?” “有個xue位,我還不熟……”杜月芷并不是什么都會,她在精神高度集中下,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斷定,幾番下不了手。 “是承池xue?!眳s見旁邊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捻著細(xì)長的金針,穩(wěn)如洪鐘,在眼珠正下方,眼眶凹陷處的承池xue上慢慢下針。杜月芷抬頭,只見鐘椹的臉上消去不可一世,轉(zhuǎn)而變成謹(jǐn)慎專注,幽黑修長的眉微挑,側(cè)臉如玉,倒沒有方才那么可惡了。 “看什么,我只幫這一次?!辩婇┯质┦┤豢s回手。杜月芷深呼吸幾次,告訴自己不要與這種人一般見識,重新凝神治療朱氏。 朱氏身上扎的針不多,但扎針的位置卻是非常險峻的地方,杜月鏡已經(jīng)掩面不敢看了,青蘿取了針來,看到自家姑娘已經(jīng)在施針了,便悄悄站到一旁,拿出帕子為杜月芷擦汗。 大約半個時辰后,朱氏呼吸漸漸趨向于平靜,臉色也有了絲血色,杜月芷拔下所有針,令人喂了些補(bǔ)湯給朱氏,而后收拾干凈,這才看向始終站在一旁的鐘椹:“鐘大夫,適才多謝你出手相助,小女感激不盡。若有不對之處,請您海涵,小女也會竭盡所能彌補(bǔ)。” 鐘椹摸了摸脖子:“不必,現(xiàn)在我們也算扯平了?!?/br> 現(xiàn)在再算剛才的帳,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畢竟鐘椹是真的幫過她們。 杜月芷目光一閃,看到鐘椹脖子上那道小小的傷口,血已經(jīng)凝固。 她垂下睫毛,語氣誠懇:“我為您擦點藥酒吧?!闭f罷,徑直從藥箱里取出一只碧綠的小瓷瓶和棉紗,那小瓶里裝著非常珍貴的藥酒,是鐘椹為貴人們準(zhǔn)備的,杜月芷用得很奢侈。 鐘椹rou疼:“省著點用,這東西配起來麻煩?!?/br> 杜月芷為他扎上紗布,撩起眼皮默默看了他一眼。鐘椹近距離看到她的大眼睛,又清又亮,自己的臉無比清晰,鐘椹所有的話都吞了回去,咳嗽兩聲,道:“多謝?!?/br> 杜月芷看了一眼其他人,都在為朱氏忙碌,她揮揮手,青蘿和令兒退下,這里便只有兩人了。 鐘椹看著她。 杜月芷沒有一絲羞怯,問:“鐘大夫,現(xiàn)在這里沒人,可否告訴我原因?” “什么原因?” “您醫(yī)術(shù)高超,為何不救我叔母?” 鐘椹道:“我本是受人之托而來,但看姑娘總總言行,只怕姑娘才是那個請我來的人。既然姑娘能夠的動天子殿前的人,我就開門見山,不瞞姑娘,夫人的病我的確知道,她不是腸胃問題,不過我開的藥,吃了也不害人,只是不對癥而已。夫人得的病,叫做焦情,這世上并不多見?!?/br> “焦情?”杜月芷默念兩遍,見鐘椹停下來,道:“然后呢?” 鐘椹喝著茶,莫名其妙:“沒有然后了。” 怎么會沒有然后呢?杜月芷有種被逼瘋的感覺:“有了病因,便可對癥下藥?!?/br> 鐘椹修長的手指搭在茶蓋上,輕輕扣著:“姑娘,這世上沒有人能夠解?!?/br> “為什么?” 鐘椹不答,杜月芷盯著他,慢慢一股涼氣自腳底升起:“解?我叔母,她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對不對?” 鐘椹不置可否:“想要救夫人,姑娘知道該怎么做。我身為局外人,自然沒有插手的余地,原本我并不知道夫人是這種情況,我若是知道,今天就不會白跑這一趟?!毖酝庵庖呀?jīng)很濃了,鐘椹站了起來,望了望這華麗的屋子,以及病榻上的朱氏,搖了搖頭。 他是司空見慣的人,見多了,心就不會輕易動了。 杜月芷送他出去,杜月鏡身為主人,自然也要送出去。臨走前,杜月芷問了鐘椹最后一個問題:“鐘大夫,麗妃最后是怎么恢復(fù)的?” 鐘椹聽到麗妃兩個字,微微動容,深深看了杜月芷一眼:“麗妃自然是有上天福澤護(hù)佑,她每日焚香拜佛,虔心求福,大概正是如此才感動上蒼垂憐,最終得以玉體安康。” 杜月芷點點頭,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出神。杜月鏡要送鐘椹到角門外,她望著鐘椹,心情很復(fù)雜,不知不覺腳踏錯一個位置,險些摔下臺階。鐘椹穩(wěn)穩(wěn)扶住她,杜月鏡驚魂未定:“嚇?biāo)牢伊耍 边B拍胸口。 “不謝?!辩婇┪⑽⒁恍?,杜月鏡臉?biāo)⒌囊幌录t了,連忙抽出手。 側(cè)府不比正府,一路上沒有什么人,繞是如此,杜月鏡還是叫人帶著鐘椹避開人出府。 安置好朱氏,杜月芷便要回去了,杜月鏡道:“三meimei,我晚上去找你?!倍旁萝泣c點頭,知道杜月鏡集了許多疑問要問自己。 回來的路上,青蘿憤憤不平:“這庸醫(yī),說什么神佛庇護(hù),不會治就不會治,長得一表人材,怎么盡說胡話?!?/br> 杜月芷道:“青蘿,剛才在側(cè)府吩咐過的事情,你又忘了?”語氣略微有些嚴(yán)厲。 青蘿一愣,方才在側(cè)府,所有知情的丫鬟都被要求封口,一絲消息也不準(zhǔn)泄漏,她氣憤之余,忍不住忘了這茬,頓時悔意四起:“奴婢該死!” 青蘿是有口無心的人,一時也改不過來,杜月芷看著角門搖搖在即:“罷了,下次不可再犯。” “是!” 青蘿暗中拍拍自己的嘴,怎么這脫口而出的毛病就改不過來呢? 到了房中,杜月芷屏退眾人,自己坐在房中細(xì)想。 鐘椹是常貴妃的人,他不出手救治,必是忌著貴妃。再加上當(dāng)年貴妃與麗妃的總總過往……良久,她唇邊露出幾分笑意,喃喃道:“原來如此。” 到了晚上,杜月鏡來了,掌燈丫鬟是阿玉,蘭蔓留在側(cè)府照顧朱氏。杜月鏡告訴杜月芷,鐘椹來的這件事,就連父親也沒告訴。是朱氏的主意,她實在不愿讓杜羲有了希望之后再失望。杜月鏡理解母親,看母親有父親陪著,就往杜月芷這邊來了。 “鐘大夫真的不打算救我母親了么?” “他已經(jīng)告訴我們解法了?!?/br> “?。俊?/br> “他說,麗妃娘娘也有過同樣的病,而后焚香拜佛,虔心修福。。。,”杜月芷復(fù)述著鐘椹的話。 杜月鏡更加不解了,求神拜佛怎么能夠治病呢?三meimei這樣的人,也信這種鬼話嗎? 看著杜月芷認(rèn)真的神情,杜月鏡突然覺得,她好像真的信。 第99章 大雪 杜月芷將鐘椹的話復(fù)述一遍, 含笑看著杜月鏡,杜月鏡卻伸手在她額頭上試探一番, 目光分外擔(dān)憂:“三meimei, 最近因為母親的事,你累壞了吧, 看你連一些子虛烏有的話都深信不疑了……” 杜月芷笑著拉下杜月鏡的手:“二jiejie, 這并不是子虛烏有。鐘大夫確實說得很清楚, 什么都告訴我們了?!币姸旁络R仍然一副茫然的樣子,杜月芷便將麗妃的故事告訴她, 再提示道:“麗妃失寵后焚香拜佛, 虔心求佛, 在佛堂每日聞著香,身體日漸衰弱, 久而久之便起了疑心, 難免會從眼前的香上面下手。正是這點燃的香,與叔母遭遇的一模一樣……叔母的病來得蹊蹺,那幾個月她頭痛得厲害, 我便制了和息香送給叔母安神養(yǎng)息,叔母在辦事廳暈厥, 此后身體就漸至虛弱, 直到如今這個程度……” 杜月鏡深皺眉頭:“和息香是你送的沒錯,但若說是你害我母親,我定然不信?!?/br> 杜月芷待朱氏,比杜月鏡這個親女兒還上心, 不要說平日為朱氏出謀劃策,安養(yǎng)身體,還會為了給朱氏治病而想法子請來宮里的御醫(yī),因為御醫(yī)誤診憤而拔劍……如此種種,她是這個世上最不會傷害朱氏的人了。 “謝謝你,二jiejie。”杜月芷胸中涌過陣陣暖流,得到信任,是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這只不過是她們的一個小小計謀罷了,算不得什么。因為除了和息香,還有另一種香,她們那時只當(dāng)燃盡了,所以并未毀尸滅跡,叫我找著了?!倍旁萝平衼肀?,抱琴手里拿著一只小紙包,邊打開邊道: “到底是我們姑娘細(xì)心,當(dāng)時誰也沒想到香爐,姑娘眼睛好,硬是從香爐里翻出了快要燒沒的香,拿回來收著,今日就派上用場了?!?/br> 雪白的紙張,并排放著指甲長短的香,褐紅色,頂部熏黑,微微發(fā)潮。 杜月芷拿著一根銀扦子挑著這幾根香,杜月鏡湊近了看,只見那香微微有些眼熟。 “這不是大房常用的暖熏香嗎?用來熏屋子的,味道有些甜,大jiejie最喜歡?!?/br> 是了,杜月薇確實喜歡這種甜甜香香的東西。 杜月芷放下銀扦子。 “如果它是普通的暖熏香,倒也沒有什么大問題,可是這熏香里面,額外加了一味蛇芽草,蛇芽草在普通藥店并不常見,因為它主要是用來抑制動物毒性,性冷兇猛,無色無味又過于刺激,單用不妨事,然而與香草在一處用,就成了毒。佛香,敬香里的香草,以及和息香里獨一無二的麝草,都會與之合為毒香。叔母常日點著香,也難免毒性入侵,釀成今日大禍!” 裊裊輕煙,幽幽無影,淡淡香氣飄散在每一個角落,叫人心情愉悅。 誰又能想到,正是這不起眼的東西,才是害人的東西。 杜月鏡本就是直爽的人,聽到這里,激動之余怒而拍桌,砰的一聲嚇了眾人一跳:“大房的人真是卑鄙無恥!我母親那時暫做了幾天主母,她們就這么急不可耐,心狠手辣害人性命!不過她們看錯了人,我們二房可不是任由她們的欺負(fù)的!” 說著立刻起身,杜月芷攔住她:“你干什么去?” 杜月鏡臉漲得通紅:“我去找她們理論!” 看著杜月鏡激動的樣子,杜月芷少不得耐著性子勸慰一番。大晚上的,杜月鏡這么冒冒失失去了,又沒人證,物證也不成樣子,根本沒人信她,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到時候反而不好幫朱氏解毒了。 杜月鏡總算冷靜了些:“那我們就什么也不做?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嗎?” 杜月芷搖搖頭:“不會。” 于情于理,她再怎么樣,也不會輕易讓這件事過去。 如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將朱氏房里所有的香扔掉,每日著人看緊飲食,至于解藥,杜月芷會慢慢的配,她不能鋌而走險,朱氏的身體不能經(jīng)受任何試驗,她苦思了一夜,才想出一個算不上那么好,卻一定有用的主意。 鐘椹回宮復(fù)命后,菱妃娘娘再次召見杜月芷。 明著是菱妃娘娘的旨意,然而杜月芷卻知道,定是九殿下私底下想見她。 九殿下此行匆忙,一直在打點各項事宜,朝內(nèi)外看似平和,然而四子和六子之死,多少動搖了當(dāng)下的局面,各種勢力重新整合,太/子黨和五皇子黨之間暗波涌動,皇后與貴妃勢均力敵,誰也不讓誰。然而圣上畢竟寵愛麗貴妃,為拉攏另一寵妃常貴妃,皇后暗中cao縱朝臣,勸說圣上赦免了常氏一族的罪。 常家死而復(fù)生,感激涕零,常岐山從此更加謹(jǐn)慎,常家基業(yè)不倒,又有杜府在背后支持,東山再起亦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而奉命徹查江南暗殺案,私鹽案以及捐官案的人,均為九殿下。恐怕鳯盛皇后早已不耐煩,她權(quán)勢滔天,實在沒有必要把精力放在一個正直卻無雄厚基底的皇子身上。九殿下出使西丹,杜月芷不敢十分肯定他究竟是自愿去的,還是被迫。假如皇后和太子想要謀害皇子的命,只消把他調(diào)的遠(yuǎn)遠(yuǎn)的,再來一招借刀殺人即可,又不是沒做過…… 想到這里,杜月芷對從未見過面的太子充滿了厭惡之感。 手足相殘這種事,在宮里,在杜府都不是罕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