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鳥少年全身的血管都快要爆開，耳朵里充斥著動脈劇烈震顫的聲音，幾乎沒聽清她的話。

    就在他快要接近出口的時候，實驗室里突然亮起紅燈，所有的門全部上鎖。

    鳥少年失色，跪在地上，爬著往回轉(zhuǎn)，想去找他曾經(jīng)帶林靜恒走過的秘密通道。

    冰冷的腳步聲突然傳來，鳥少年好似被凍住了一樣，僵在了原地。

    營養(yǎng)艙閃爍的熒光中，源異人臉色陰沉不定地走了過來，硬底的軍靴踩在地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音，他手里提著一把激光槍。

    “非常感人，”源異人輕輕地用腳尖抬起鳥少年的下巴，“粗糙的實驗室里也有長出溫情的土壤，還有什么比這更像詩歌的嗎？”

    鳥少年和長著翅膀的女孩面如死灰。

    源異人看著鳥少年，搖搖頭：“他們把你獻給我，告訴我你是當(dāng)年‘女媧計劃’里碩果僅存的杰作，那一批所有樣本都被人毀了，技術(shù)失傳至今，你那么珍貴……我也一直拿你當(dāng)寶，我甚至允許你在機甲上走動?！?/br>
    “可是每一次考驗來臨，你都讓我失望，真是養(yǎng)不熟啊?！?nbsp;他用槍口磕了磕鳥少年的額頭，隨后一把抓起了女孩的脖子，“再名貴的寵物也不能咬主人，懂嗎？”

    源異人的手指陡然收緊，女孩拼命掙扎起來，鳥少年被源異人一腳踩在地上，烏龜似的滑動著四肢，絕望地看著女孩的掙扎越來越微弱，嘴里發(fā)出啼血似的尖叫。

    源異人縱聲大笑，就在這時，他整個人突然一僵，一道激光干凈利索地打穿了他的大腦。

    驟然摔在地上的女孩劇烈地咳嗽起來，鳥少年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去，只見一道被撬開的暗門外，林靜恒漠然地收起激光槍。

    “不知道什么叫機甲遠程駕駛，傻逼?！绷朱o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拎起源異人的尸體，十分不尊重地上下搜了一遍，從他胸口處挖出了這架重甲的機甲核，“接管精神網(wǎng)?！?/br>
    海盜們無知無覺中，重甲的權(quán)限換了人，林靜恒隨即下了第一個命令，跟在重甲身邊的小機甲們還沒來得及檢修完自己的損傷，尖銳的警報聲突然一起響了起來，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被重甲上發(fā)射的導(dǎo)彈群掃了出去，海盜們恐怕至死也想不通，為什么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會被自己的頂頭上司痛下殺手。

    “終于干凈了?！?/br>
    至此，凱萊親王手下第一大將，源異人的機甲戰(zhàn)隊全軍覆沒，連個渣也沒剩，重甲的精神網(wǎng)給強弩之末的林靜恒帶來了極大的負擔(dān)，他實在是走不動了，干脆在實驗室門口席地而坐，整個人身體一松懈，意識立刻開始模糊。

    就在這時，湛盧突然發(fā)出警報：“先生，檢測到……”

    林靜恒耳鳴太嚴重，實在沒聽清他后邊那句說了什么。

    一個隱藏在重甲精神網(wǎng)里的病毒程序突然被激活——那是源異人最后的幽靈。

    尸體的腦干部位植入的芯片被激活了。

    地上的尸體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頭上還頂著貫穿的槍傷，整個人像一具僵尸，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只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戮，端起激光槍四下狂噴。

    長著翅膀的女孩首當(dāng)其沖，整個人仿佛一朵炸開的血花，橫飛了出去。

    鳥少年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與此同時，重甲啟動了自爆程序！

    湛盧立刻化身防護罩擋在了林靜恒面前，林靜恒抽動了一下，勉強爬起來，沖那鳥少年伸出一只手。

    鳥少年卻只是看了他一眼，猛地撲了上去，與林靜恒伸出的手擦肩而過，他撲到了源異人槍口上，用心臟抵住了激光槍口，活體打印的心臟炸開，在整個實驗室里掀起一層腥風(fēng)。

    小范圍的爆破讓兇器一樣的尸體分崩離析，半個芯片飛了出去。

    鳥少年殘破的頭顱落在林靜恒腳下，眼睛仍睜著，仿佛在看著他，又仿佛在看向遙遠的星空。

    林上將，那雙眼睛像是在說——你很強，但生命是有尊嚴的。

    “先生，機甲自爆程序啟動，我的防護罩撐不了幾分鐘！”

    林靜恒的手懸在半空，卻仿佛仍然沒有回過神來。

    湛盧的防護罩越來越微弱，他當(dāng)機立斷，用最后的能量化成了一個生態(tài)艙——和當(dāng)年陸必行撿到的那個如出一轍，不由分說地將林靜恒整個人包裹了進去。

    陸必行被機甲的警報聲驚動，猛地一抬頭。

    對了，精神網(wǎng)！

    他像個饑不擇食的禿鷲，逡巡過整個機甲墳場，所有尚有微弱人機反應(yīng)的機甲端口全被他接了進來，“縫縫補補”，勉強將小機甲上的精神網(wǎng)覆蓋范圍放大了十幾倍。

    他心急如焚，在一次又一次“無法匹配”的結(jié)果中仍不肯放棄，變換著角度反復(fù)重復(fù)搜索cao作。

    第九十六次cao作時，借著斷斷續(xù)續(xù)的信號，陸必行終于找到了一絲端倪。

    他立刻啟動了緊急躍遷！

    然而剛剛完成躍遷，迎接他的卻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自爆，陸必行將機甲速度拉到了極致，防護罩發(fā)出尖鳴，他低罵了一句，正要撤離。

    就在這時，一個眼熟的生態(tài)艙進入了視野。

    陸必行瞳孔驟縮，想也不想地逆著硝煙沖了上去，強行捕撈。

    第49章

    生態(tài)艙只有一人來長, 是個小東西, 陸必行開的小機甲檔次也不高，在自爆的重甲、兇險的行星帶與飛掠而過的機甲殘骸中, 這兩個“小東西”在夾縫里的捕撈行動, 就分外驚心動魄了——像是滔天的森林大火里, 一只短腿的松鼠奮力起跳，去抓樹上掉下來的松果。

    高速飛出去的生態(tài)艙一下把小機甲拽得失了控, 接觸的瞬間, 捕撈網(wǎng)就撕裂了，而這樣的高速下, 固體的捕撈手完全不能用。陸必行不敢硬拉, 只好立刻加速, 同時，他在機甲的不斷震顫中，靈巧地偏轉(zhuǎn)了一個角度，釋放了第二個捕撈網(wǎng), 還沒來得及固定穩(wěn), 機甲一角就撞上了一塊殘骸。

    陸必行“嘶”了一聲, 來不及去查看機身損壞情況，手速飛快地利用機甲自己的廣播，在短距離內(nèi)構(gòu)建了一個簡單的內(nèi)網(wǎng)，試著聯(lián)絡(luò)生態(tài)艙：“林，聽得見嗎？要么減肥要么減速，我快抓不住你了！”

    林靜恒沒有回答, 但下一秒，陸必行卻聽見了湛盧的聲音。

    湛盧彬彬有禮地說：“陸校長晚上好，見到您很高興。”

    聽見人工智能平靜如常的聲音，陸必行快要吊死的心總算從房梁上落了地，此時，他的機甲正在上演驚心動魄的奪命狂奔，駕駛員本人卻差點把一口氣卻松到了底：“湛盧啊，我今天晚上一點也不好，肝都讓你家主人給嚇破了。”

    “同意您的看法，今天真是糟透了?！闭勘R在綿延不斷的爆炸與火光中，保持著均勻的語速，“這架生態(tài)艙是我利用變形功能仿造的，并不是真正的生態(tài)艙，無法提供持續(xù)不斷的營養(yǎng)和治療?！?/br>
    陸必行：“沒問題，我這都有……”

    就聽見湛盧接著說：“而我作為沒有機身的機甲核，在宇宙環(huán)境中，為主人提供等同于機甲防護罩的保護，所攜帶的電量只能持續(xù)三分鐘?，F(xiàn)在進入最后一分鐘倒數(shù)計時——59、58……”

    陸必行一口氣差點把肺噎炸了：“湛、盧！”

    一克要花六百萬，還是第一星系幣，就造出了這種坑貨！

    這腐朽的聯(lián)盟軍委啊，到底養(yǎng)活了多少貪腐成風(fēng)的蛀蟲！

    然而此時實在不是一個和人工智能討論政治的好時機。

    陸必行把機甲的加速度推到了極致，防御系統(tǒng)沖著他的耳朵死命尖叫——因為在這個速度下，哪怕撞上一個小石子，也會輕易洞穿機甲的防護罩，讓他機毀人亡。

    自殺式的加速下，陸必行用了三十秒就追上了生態(tài)艙，繼而他突然轉(zhuǎn)向，在機甲與生態(tài)艙錯身而過的瞬間，陸必行扭轉(zhuǎn)了機甲內(nèi)仿重力器的方向。

    一瞬間，機艙內(nèi)所有非固定物品——包括駕駛員本人，一起被突如其來的重力變化甩了出去。

    同時，向外擴張的引力場好像一個吸塵器，將生態(tài)艙吸了過來。

    湛盧的倒計時還剩下二十五秒。

    陸必行迅速打開接收裝置，捕撈網(wǎng)磨擦在艙門上的聲音讓人牙酸。

    而同時，被這小小的引力場吸過來的，除了生態(tài)艙，還有狂蜂浪蝶一般的小星子群和機甲殘骸。一個不懷好意的機甲艙門突然穿入捕撈網(wǎng)中間，猛地將捕撈網(wǎng)纏住了，在生態(tài)艙之前撞向接收門。

    陸必行被迫給了它一記粒子炮，然而生態(tài)艙卻也被彈開了。

    倒計時還剩十五秒。

    陸必行猛地將引力場推回原位，自己順著艙門滑落在地，尾巴骨差點摔劈了，同時，機甲靈巧地偏離了原來的軌道，一個驚險的加速從一打撞過來的星子中擦過，拋出了最后一張備用捕撈網(wǎng)，精確地纏住了生態(tài)艙。

    還有十秒。

    陸必行猛地把動力器推到緊急制動方向，機甲像神經(jīng)病一樣來了個急剎，生態(tài)艙慣性地滾進了敞開的接收門。

    接收門隨即關(guān)閉，迅速啟動氣壓調(diào)節(jié)機制——氣壓調(diào)節(jié)到人類能生存的環(huán)境，所需時間正好是十秒！

    十秒，小機甲身披朝霞似的飛出了重甲自爆范圍。

    陸必行跳起來狂奔。

    接收門一聲輕響，氣壓調(diào)節(jié)完畢，從里面打開了，開門的瞬間，湛盧的仿生態(tài)艙的防護罩就分崩離析，這回，湛盧連打招呼的電都耗凈了，無聲無息地變回機械手，垂在一邊。

    陸必行扶著門框看清了旁邊的人，膝蓋一軟，差點直接跪下，踉蹌了半步，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按在林靜恒的頸動脈上：“林……林！”

    林靜恒的頭順著他的手指無力地垂在一邊。

    “給我點反應(yīng)，”陸必行嗓子有些劈，“求你給我點反應(yīng)！”

    足有十來秒，陸必行才穩(wěn)定住哆嗦的手，摸到了一點微弱的震顫，他剛想站起來，腿一軟又坐了回去。

    機甲上的醫(yī)療艙連滾帶爬地被他召喚來，陸必行咬咬牙，一把抱起林靜恒，把他塞了進去，那人的重量輕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嶙峋的骨骼抵著他的手，他覺得自己像徒手抓起了一把燒得guntang的木炭。

    醫(yī)療艙盡忠職守地掃過傷者全身，立刻給出了報告。

    條條款款簡直讓人目不暇接，活像宇宙歌姬演唱會時的開麥彈幕。

    其中“彩虹病毒”、“重度脫水”、“精神力嚴重過載”、“貫穿槍傷”等字眼觸目驚心，遠遠超出了非醫(yī)護人員能處理的范圍，陸必行手足無措片刻，只好全權(quán)交給醫(yī)療艙的自動程序。

    方才生死時速都沒怎么受損的小機甲，在逃出重甲自爆范圍后，反而因為駕駛員分神，連撞了好幾個行星帶里的小星子，把本來就不怎么結(jié)實的防護罩撞得四面漏風(fēng)，機艙內(nèi)連連地震。

    陸必行一邊追到了無菌醫(yī)療室，一邊勉強分出精力來，拖著遍體鱗傷的小機甲，在死亡沙漠里兜圈子。

    無菌醫(yī)療室的門在他面前自動門合上，把他關(guān)在了外面，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供他張望，不過片刻，就被呼出的蒸汽模糊了。

    陸必行低下頭，額頭抵在玻璃窗上。

    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恒溫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好像劇烈燃燒后充滿了擁擠的蒸氣，理智幾乎被吞噬干凈了。

    聯(lián)盟第一機甲核蜷縮著機械手指，垂著頭，既沒有美感，也看不出有多厲害，像基地那幫小叫花子們舉著到處跑的劣質(zhì)玩具，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

    陸必行瞥了他一眼，心想：“我不來，你怎么辦呢？”

    湛盧只能保護你三分鐘，三分鐘以后，你會帶著遍體鱗傷，徹底暴露在太空環(huán)境之下，也許會立刻死于宇宙射線，也許會在十幾秒后進入窒息，毛細血管與一部分細胞會破裂，自爆的重甲輻射會蒸干你身上的水分，你會永遠沉睡在死亡沙漠、無數(shù)彗星墳場中間，成為一顆絕望的星子。

    而彗星仍會復(fù)活，你呢？

    你不是說白銀九就在域外嗎？

    你不是把每一步都計劃得周周詳詳，準備用臭大姐那個垃圾基地當(dāng)誘餌，把凱萊親王一網(wǎng)打盡嗎？

    你不應(yīng)該重新召喚白銀十衛(wèi)，像救世主一樣降臨于水深火熱中的聯(lián)盟，踩著無數(shù)的硝煙和骨血，再成就一段英雄的傳奇嗎？

    林靜恒無聲無息地任憑醫(yī)療器械來回擺弄，陸必行忍不住抹了抹玻璃，確認著什么似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醫(yī)療艙屏幕上的生命體征：“你不吹牛能死嗎？”

    林靜恒全身都在疼——被芯片控制的源異人一槍打穿了他的下腹，而湛盧倉促之下化身的生態(tài)艙并沒有真正生態(tài)艙的減震和平衡功能，彈出重甲的瞬間他就失去了意識，而高燒與持續(xù)緊繃的心弦卻又不讓他徹底休息，幻覺和亂夢連番而上。

    他仿佛回到少年時，回到了陸家。

    林靜恒其實沒怎么在陸家常住過——小時候他跟在陸信身邊，在部隊里混大，十四歲后去了烏蘭學(xué)院，又是常年住校，只有寒暑假會到陸將軍家里小住幾天，禮貌性地和陸夫人打個招呼。

    他其實不大喜歡住在陸信家里，因為陸家非常大，陸信將軍的副官、秘書，乃至于整個工作團隊都會時常來往，也有固定房間，陸夫人偶爾還會帶學(xué)生回來，一來就來一幫，跟非法春游組織似的，這些閑雜人等出來進去，對于恨不能自己是聾子的少年林靜恒來說，環(huán)境太嘈雜了。

    他隱約知道自己只是在做夢，可那夢里的陸家卻又真實得如鯁在喉，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干凈、修長，只有一層漂亮的剝繭，是少年人的手，還未曾攪動過冰冷的風(fēng)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