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出自陸游《沈園二首》，原句：“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北疽馐鞘惆l(fā)物是人非的悲嘆，于文中不采此意，只衍生字面句意。

    第115章 教誨

    楚惜微從未遇到過如此麻煩的對手。

    他意圖以快制勝，招招先發(fā)制人，的確是把戰(zhàn)局把控在自己的節(jié)奏之中，然而對方手里一把劍卻攻守得當、滴水不漏，以不變應(yīng)萬變，出招動劍都無半點征兆，仿佛所有招式都已無招，信手拈來，隨心而動。

    這劍法與當日在安息山對戰(zhàn)赫連御時同出一路，卻更多玄妙。倘若那時赫連御能有如此劍術(shù)，楚惜微就算用了“還陽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劍勢磅礴如天羅地網(wǎng)，劍招多變且剛?cè)岵?，就連出劍的角度都奇詭驚險，哪怕楚惜微有意動用《歧路經(jīng)》，也只能沿著對方武功路數(shù)去走，總要落后一步，偏偏那人的招式變化無窮。

    楚惜微一刀橫過劍刃，卻見對方撤手松劍，并指點向面門，只這瞬息之間，那人又奪劍在手，冰冷劍鋒割破面門，留下一線淺紅。

    他一步退，又步步退，退到背靠大樹，終究退無可退。

    刀劍相撞，對方一抖手，劍身微顫，力如排山倒海順勢而來，震得手臂筋骨一麻。好在楚惜微見機快，于這電光火石間招式突變，一式“白虹”斜劈而上，與劍刃再度相接，卻不再硬抗，而是順勢一轉(zhuǎn)，化為“拈花”順著劍刃一滑一鎖，幾乎把刀劍都以氣勁“粘”在一起，隨著力度一送，劍刃從他腋下空隙掠過，森寒凌厲的劍氣未沾皮rou，已使筋骨生寒。

    劍刃深深插入他身后樹干，楚惜微趁此機會以左手鎖住對方右臂，右手斷水刀“橫波”而出，眼看就能封喉絕命！

    刀鋒已到頸側(cè)，喉間破開淺口，一只蒼白的手卻穩(wěn)穩(wěn)捏住了刀刃。

    楚惜微看到那雙寒潭般森冷的眼，慢慢破碎了春冰。

    下一刻，他只覺得腋下寒意陡生，下意識地收刀推開，就見一道雪亮劍光劃過眼前，那棵海碗粗的樹竟是被自下而上生生劈開條大口子，若不是他避得快，這一劍能把他一條胳膊也卸下來！

    未等楚惜微站定，那人已欺身而近，長劍一蕩一出，轉(zhuǎn)眼已奔至胸前！

    千鈞一發(fā)之際，楚惜微的刀也動了，他竟是學(xué)著對方的招式，同樣一刀直刺而出，卻是迫向來人面門！

    刀與劍摩擦而過，發(fā)出刺耳的銳響，最終劍尖停在了他心口前，刀鋒也于間不容發(fā)時生生一轉(zhuǎn)，掃下了對方的面具。

    白銀面具飛起落下，楚惜微眼里卻只映出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寒眉冷目，面凝霜雪，一顆朱砂痣印于眼角，殷紅如血。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面具，抽身后退兩步，伸手掀開了兜帽，露出一頭被黑色緞帶束成馬尾的白發(fā)。

    這個人竟然是端清。

    可楚惜微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從沈無端和葉浮生口中所聞，都沒見識過這樣的端清。

    平日里靜默如古畫的道長，仿佛撕裂了佯裝平和的畫卷，把經(jīng)久不見天日的鋒芒都顯露出來，依然不見人氣，卻多出一絲冷劍孤峭般的寒。

    這樣的端清，讓楚惜微想起了赫連御。

    除了兩者甚少出入的劍法，同樣的白衣銀面、冷劍點血，這兩個人乍看就像鏡子里映出來的彼此，但只有真正面對過，才知什么是高下立判。

    赫連御身上是本性難移的森然，端清卻是從骨到皮都揮之不去的孤寒。

    “沒想到會在此時見到道長?！背⒕従彸雎?，終是決定開門見山，“不過道長這身打扮和這一手劍法，倒讓晚輩想起另一個人了。”

    他沒明說，端清卻早有預(yù)料，聞言波瀾不驚，將劍負于背后，道：“但凡模仿，無論高低總歸拙劣。他如此，我亦然?！?/br>
    所謂模仿，總免不了傳承或了解，然而無論哪一種，都暗示了這兩人之間關(guān)系匪淺。

    楚惜微心下一動，卻聽端清道：“適才我用過的劍法，記住了嗎？”

    他回過神，在腦子里細細回想了一遍，點了點頭。

    端清淡淡道：“沈留說他已經(jīng)把《歧路經(jīng)》第九層的‘歸?！姆ńo了你，如今你又突破到了第七層，那么在三天之內(nèi)將這幾招劍法融會貫通，也應(yīng)非難事?！?/br>
    楚惜微抬起眼：“看來三天之后，就要生變故了?！?/br>
    “你的心思，跟瀟兒一樣鬼?！倍饲蹇戳怂谎郏昂者B御的千劫功即將大圓滿，若他功成，那么在你突破到《歧路經(jīng)》第八層之前就不可跟他硬抗，倘不得不對戰(zhàn)，便以此劍術(shù)脫身。”

    楚惜微一驚，是為赫連御正值緊要關(guān)頭的消息，也是為端清對其的知根知底。

    他定了定神，直視端清：“據(jù)我所知，赫連御的《千劫功》向來殺伐肆意，以此道而論，他要突破大圓滿恐怕勝算不小，道長卻說‘若他功成’，那么……道長，是要在這三天之內(nèi)做什么？”

    聞言，端清卻是岔開了話題，道：“沈無端有子如你，百鬼門后繼有人。你的武功、眼界都遠超于武林同輩，再給你些歲月，四海三山皆不可留你來去也。”

    “道長過譽?！背⑿闹幸筛]未開，哪怕難得聽見端清的贊賞，也高興不起來，只在腦中思量對方的作為，卻忽然聽到了下一句話。

    端清看著他，道：“可惜貧道依然不樂意你?！?/br>
    說這句話的時候，端清還是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語氣也還是淡漠無起伏，偏生像一記重錘砸在楚惜微胸口，不覺刺痛，卻沉悶得很。

    滿心思量被雷霆打斷，他面色不變，雙手慢慢握緊了。

    沈無端曾說過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機敏得讓人無從遁形，以楚惜微自己這匆匆?guī)状蔚拿嬉?，也知道這道長雖然看起來與世無爭，卻是個極難對付的人。

    如此剔透的一個人，怎么會看不出自己毫不掩飾的心思？

    可現(xiàn)在他說了，不樂意。

    端清道長從不騙人，說出的話也如板上釘釘，既然說出了這話，那就是對他和葉浮生的事情表達了自己的不喜。

    楚惜微骨子里有股近乎偏執(zhí)的傲意，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卻不能不管葉浮生立場，是故到現(xiàn)在，他不能枉顧端清的態(tài)度。

    他閉了閉眼：“道長覺得，我不夠好？”

    “非也?！?/br>
    “或是我不值得托付？”

    “不然?！?/br>
    “既然如此……”楚惜微抬起頭，“為什么？”

    端清道：“你們不合適?！?/br>
    他語氣淡淡、神色平常，好似在說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楚惜微心里騰起的火氣無處發(fā)泄，幾乎悶得胸疼，忍不住咬了牙：“道長方外之人，也拘泥世俗倫常偏見？”

    端清搖了搖頭，他向旁走過幾步，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的面具，取巾帕擦去上面的露水，道：“人生一世本苦短，難得幾回稱心如意。既然如此，但凡不違道義本心，又談何可為、不可為？我道你們不合適，并不是因為倫常，只是你們之間還有太多問題難以轉(zhuǎn)圜?！?/br>
    楚惜微皺了皺眉：“請道長賜教。”

    端清看了他一眼：“你終歸是楚家皇室的人，單單這一點，就不是他的良配?！?/br>
    端清這句話依然不帶什么喜怒之色，楚惜微卻莫名想起了葉浮生的師父。關(guān)于顧欺芳的事情，葉浮生在他面前向來避而不談，就楚惜微現(xiàn)在來說也只知道驚鴻一脈從顧錚開始就跟大楚皇家結(jié)下難舍難分的恩怨，內(nèi)里多少是非對錯根本無從理清，端清站在這個立場上，無論遷怒還是顧慮，都實在理直氣壯得叫他連委屈都不好說。

    哪怕如今遠離宮闈、拋卻前塵，他終究是姓楚，流著這樣的血，承了這樣的骨，該擔(dān)當?shù)臇|西就不能退半步。

    因此，楚惜微只能道：“先人種種自有前輩分說，后生兩肩能挑之責(zé)也不言推辭，但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單單血脈出身就要打落此事，未免有失偏頗?！?/br>
    端清對他這番剖白不置可否，繼續(xù)道：“如今朝廷施新政，正是百廢待興之時；武林生風(fēng)波，又是云雨翻覆之際，偏偏你城府深且有不甘現(xiàn)狀的野心，他心思重卻有封刀退隱的意愿。這樣一來，無論多么傾心相交也做不到坦誠相待。你們現(xiàn)在雖能同舟共濟，卻隨時有立場對立的可能。”

    楚惜微開口想辯駁什么，端清卻沒等他說話，道出自己最后一個看法：“至于你們之間的恩怨，大致我已聽他說過。旁的不提，我只問你，單單‘恩仇’兩字，你是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從此再無間隙嗎？”

    楚惜微想說的話都吞回肚子，一時默然。

    端清這話說得不動聽，卻是真真切切地把橫在他心上的刺拔出頭來，明晃晃地擺在眼前。

    他靜默了半晌，才道：“不能?！?/br>
    從天之驕子淪落江湖，半生前程化為烏有，不知多少次生死輾轉(zhuǎn)、摸爬滾打，楚惜微真的能如此簡簡單單就忘了嗎？

    宮廷政變，親近師長臨陣倒戈，父王敗局而亡，母妃因此自焚，一夜間成了孤子，楚堯又真的能輕輕松松拋諸腦后嗎？

    情到濃時，意在心頭，楚惜微以為自己能做到，也的的確確為此讓了步，給兩人一個轉(zhuǎn)圜余地。

    可他終究不是沒心沒肺，好了的傷疤還會疼，留下的隔閡也終究存在。

    楚惜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生愛恨都牽附于葉浮生身上，情難自抑，恨也不由己。

    “道長……說得不錯?！彼痤^，“我是楚家子孫，本該錦繡余生卻毀于一旦，本有父母雙全卻孤身零落，哪怕其中多少大是大非、恩怨對錯，于人子一道，我能知理，卻難通情。”

    端清凝神靜聽，眼中寒意慢慢褪去，手指摩挲過冰冷面具，看不出喜怒與否。

    “這些年刀口舔血、生死踏返，若說我真能毫無芥蒂地放下，便是連自己也不信的……但恩也好、仇也罷，再多的怨憤，卻也不能抹滅一個事實——我有今天，是拜他所賜。倘沒有他，我當年有赴死的決心，卻無活下來的勇氣?！背⒙雌鸫?，“我現(xiàn)在，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交代。”

    端清緩緩道：“然后呢？若他心意與你所愿向左，若真相與你所知相悖，你又當如何？”

    楚惜微的眼中浮現(xiàn)了片刻茫然。

    他再怎么沉著冷靜，到底還是個二十出頭、初嘗愛恨的年輕人，能步步為營到這一步已是不容易，還忐忑于未曾明了的雙方，怎么能想到以后的事情？

    甚至這些事與愿違的可能，都是他不愿意去細思的。

    一時間，楚惜微胸腔里內(nèi)息浮動，腦中亂麻糾纏，整個人都六神無主，直到一只微涼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為人處世，進退兩字往往說得輕巧做起來難。你愿意為他退讓，是你用情至深，我無從置喙，但你也得知道，這世間很多事情一退再退，終將退無可退?！倍饲逍煨斓?，“縱然兩情相悅可能也會被等閑變卻，因此要白首偕老注定不能是你一個人的委曲求全。你跟他之間牽扯了太多東西，不是一腔真心就能踏過千難萬險，凡事需得三思而后行，切忌一時沖動?！?/br>
    楚惜微滿心糾結(jié)還沒捋清，乍聞此言，一句話沒過腦子就出了口：“我對他不是一時沖動?！?/br>
    端清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頓了頓，抬臂撤回：“駑鈍?！?/br>
    道長明明神情不變，偏生帶出了恨鐵不成鋼之意，楚惜微終于回過神，把剛才這段話掰碎揉攔在心里頭翻攪了幾遍，總算品過味來，愕然抬頭：“道長你……”

    “我偏頗他，自然會苛求于你，但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只要不違背底線原則，又何須別人指摘？”端清道，“不過是事在人為，但求問心無愧。”

    頓了頓，端清又看向楚惜微的眼睛：“他年長于你，性格從師頗為灑脫，卻又因生平遭遇多了幾分隱忍不發(fā)，這脾性說好是好，讓人頭疼也是真，遇事你可不必可以遷就他，相互磨合才能知己知彼……至于你年紀雖輕，但眼界不低、手段出眾，為人處世已有大家之風(fēng)，只不過還需歲月去磨礪棱角，這些你可向他取經(jīng)，總是不會吃虧。需記得‘身在局中是棋子，冷眼旁觀是奕手’，凡事除了心氣，還得多些考量。”

    身為師長，視晚生如己出，意在拿幾十年走過的是非路，鋪上一座橋，愿后來者得渡且渡能有個好結(jié)果，莫在泥潭中摔先輩跌過的跟頭。

    楚惜微忽覺眼眶一熱。

    他年少遭逢大變，昔日親友不是死了便是背叛，半生被毀得面目全非，若不是得到沈無端和秦柳容夫婦真心相待，如今怕不是死了便是淪為廢人瘋子。

    楚堯是蜜罐子里泡著長，楚惜微卻是在腥風(fēng)血雨里爬過來。

    秦柳容愛他如子，可惜她雖生性溫柔，到底不能言語，很多事情都不能剖白，沈無端更是個放養(yǎng)的性子，因此在楚惜微多年的歲月里，還是第一次聽到來自長輩推心置腹的諄諄教誨。

    尤其端清冷情冷性，跟他沒什么親故交情，哪怕是為葉浮生著想，也有其他途徑可走，大可不必來提點他。

    白發(fā)道長坦明的不樂意，是態(tài)度，也是把身為長輩的建議提了出來，讓他不再像沒頭蒼蠅一樣憑著滿腔意氣去撞南墻，而應(yīng)冷靜下來，把目光從兩人的狹小空間上移開，看向牽扯他們的諸般脈絡(luò)，解開一個又一個經(jīng)年日久的結(jié)。

    楚惜微承了這份情，卻也在冷靜下來后敏銳得察覺到端清的不同尋常，更從中體味到一絲不安。

    然而端清道長適才一番長篇大論，似乎是把積攢十三年的話都一并交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fù)多言，伸手把面具扣了回去，又變成了鬼羅剎那般模樣。

    冰冷的聲音從面具后面透出來：“我言盡于此，愿你莫失莫忘?！?/br>
    眼看端清有離開的意思，楚惜微堪堪回神，終是沒忍住，問道：“道長適才還沒告訴我，三天之內(nèi)你要做什么……之后，你會如何？”

    端清已經(jīng)轉(zhuǎn)身向來處走去，聞言只輕聲道：“錯便是錯，既無可恕，合該懲處?！?/br>
    他說出這句話，就像放下心頭久壓的泰山巨石，那些付諸其上的沉重包袱，也隨之轟然落地，摔了個粉身碎骨，又在風(fēng)起時一干二凈。

    風(fēng)中混著霜寒，吸一口便如吞冷刃，寒入肺腑，卻割裂開筋骨，流淌出尚未凍凝的熱血來。

    楚惜微看著這個背影，驀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