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jié)
慕燕安看著他:“那是我家,我該回去?!?/br> “……那就回去吧?!蹦角迳剔哿宿鬯樕系膩y發(fā),笑道:“倘若有事,一紙飛書,我定來尋你,別怕?!?/br> 慕燕安清清楚楚地知道,雖然說破云傳人方在江湖嶄露頭角,但是對于赫連家來說實在沒多大用處,他們看中的是自己身后的慕清商,以及與慕清商有所聯(lián)系的幾大勢力。 讓他回去,一為協(xié)助赫連麒,二是以破云劍盛名施威,三是把慕清商拉下水。 慕燕安都能想明白,慕清商自然也清楚,然而他依然把選擇權(quán)交到了慕燕安手里,仿佛這不是一件關(guān)系重大的事情,只是普普通通一個承諾。 他當(dāng)即就收拾了行裝,慕清商一路送他到了渡口,慕燕安的船順著風(fēng)水駛出好遠(yuǎn),回頭還能看到柳堤旁那道白色身影,越來越小,卻一動不動,好像會在這里一直等到他回來。 他無聲地說:師父,我很快就會回來。 無論曾經(jīng)如何,迷蹤嶺畢竟是慕燕安的家,那么……他就該,拿回自己的家。 血洗舊仇,尸砌高樓,既然原來的赫連家他不喜歡,那就換一個吧。 他滿心打算得很好,卻錯估了天意弄人。 這一去如愿以償,再回首物是人非。 六、 慕清商這次被《千劫功》所傷,引發(fā)了體內(nèi)長生蠱異動,戰(zhàn)到最后若不是端清及時醒來,以他兩心之力才堪堪壓下蠱蟲作祟和亂走真氣,然而卻反噬嚴(yán)重,閉關(guān)一月不見起色,現(xiàn)在既然慕燕安回了迷蹤嶺,他就干脆轉(zhuǎn)向太上宮找?guī)熜值軅儭?/br> 一路上真氣幾番暴動,他一回太上宮就被端涯拿住,在懺罪壁里待了整整兩年,等《無極功》突破到了“任情”境界大圓滿,才總算被放了出來,馬不停蹄地去迷蹤嶺找慕燕安,卻沒想到會看見這一幕。 時隔兩年的再見,是從一個巴掌開始的。 慕燕安被慕清商一路拖進(jìn)了密室,昨天練功時抓來的人還沒被送走,生氣全無地蜷在籠子里,手腳被割開的地方血液凝固,地上一片狼藉,聞之作嘔,慕清商在踏入這里的時候,左手就緊握成拳。 慕燕安被他扔在地上,不覺得痛,只有點可惜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臟了慕清商的眼。 慕清商撕開他的衣服,看到心口處的血紅花紋一路順著皮rou蜿蜒向上,與血管經(jīng)脈虬結(jié),像快要沖出領(lǐng)口的毒蛇,那一刻他眼眶通紅,抬手給了慕燕安一巴掌。 清脆的一聲過后,屋子里靜得沒有人說話。 慕燕安跟在慕清商身邊這么多年,沒被罵過一次,連說句重話也是沒有的,慕清商對外人多么禮待疏離,對他就有多少溫柔耐心,不管是哪里做得不對,也是說教多,責(zé)罰沒有。 唯獨這一次,他親手打了他。 這一耳光不重,連讓他紅臉都沒有,更不用說與當(dāng)年被欺負(fù)的時候相比,可慕燕安就是覺得疼,跟挖心一樣疼,他越疼,笑得越燦爛:“師父,兩年不見,就要急著教訓(xùn)嗎?” 慕清商沒說話,他抓緊慕燕安的手,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面沉如水地往旁邊的小門走過去。 這里是赫連家的練功房,因為慕燕安兩年前選擇了修煉千劫功,所以他練功的地方就設(shè)立在刑牢上面,每當(dāng)殺性上來亦或練武需要,就可隨意下牢去挑幾個人出來。 慕清商抓著他的手走過那曲折如腸的暗道,腐朽腥臭的氣味越來越濃,昏暗的燭光映出墻壁上斑駁的血跡和抓痕,好像底下關(guān)的不是人,而是些垂死掙扎的畜牲。 推開眼前玄鐵門,就能看到后面的牢房,慕清商抬手打算捏碎銅鎖,被慕燕安擋住了。 “別看了,師父。”慕燕安道,“你都猜到了,還看什么?一堆腌臜玩意兒,礙眼?!?/br> “……把這些人都放了,跟我回中都。”慕清商說著用力去扯那銅鎖,被慕燕安一指點上,手臂便是一麻,玄鐵門被失去控制的內(nèi)力震響,里面隱隱傳來了咒罵。 “我說了,這些東西不值得臟了師父的眼,你別看?!蹦窖喟矒踉谛F門前,“你要進(jìn)去,就得踩過我的尸體,不然我不會讓你看那些人一眼?!?/br> “……慕燕安!”慕清商心中的悲慟憤怒陣陣上涌,翻攪成一口擇人而噬的旋渦,眼前陣陣發(fā)黑,“你為什么要練《千劫功》?” “因為我不夠強(qiáng)。”慕燕安認(rèn)真地看著他,“誰要捏死我,都比捏死螻蟻難不了多少。我不想死,就得讓別人去死,然后踩著他們活下來?!?/br> “為師會保護(hù)你,誰敢動你?” “可你不能保護(hù)我一輩子,師父?!蹦窖喟参?,“師父,你和我不一樣,你高潔出塵,天下敵友皆敬你三分,哪怕有朝一日你一無所有,也還是你??晌夷??我沒了你,沒有實力,就什么都不是。你早晚有一天會離開,而我不想在那之后過回以前任人欺凌的日子?!?/br> “你現(xiàn)在離開赫連家,廢了千劫功,我定會保你一生平安無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淪落到那步田地?!蹦角迳棠曋窖喟驳难劬Γ肚Ы俟Α肥切伴T功夫,嗜血瘋狂,傷人傷己,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fù),赫連家是在利用你威懾葬魂宮,是讓你給赫連麒做踏腳石!如今對你多好,他日十倍討回!你這樣一意孤行地練下去,不是與天下為敵,就是死于走火入魔。這樣的下場,你想經(jīng)歷嗎?” 慕燕安眨了眨眼睛,心口的血紅花紋在燭光下越發(fā)妖冶,仿佛鮮血在經(jīng)脈間汨汨流動,他道:“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 慕清商氣道:“就算你成了,可是踩著無辜人的尸骨茍活下來的性命,你能安穩(wěn)嗎?” “死的不是我,我怕什么?”慕燕安摸了摸自己的臉,“既然這么多人為我而死,我當(dāng)然要活得更好才對得起他們啊。” “……你為什么,變成這樣了?” 黯淡的燭光映在慕清商的面具上,更增了冰冷森然,慕燕安抬手把那礙眼的面具取了,這才道:“我變了嗎?” 師父,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你有眼無珠,看不清楚身邊的不是羔羊,而是狼。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順著慕清商:“大概是變了吧,至于什么時候……應(yīng)該,就是你看不見的時候變了。” 慕清商雙手緊攥,蒼白的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響動,忽然傳來一陣鉆心的疼——是他無意中把左手小指給折了。 疼痛讓他從怒意中清醒,他看著慕燕安,像看著不認(rèn)識的人,然后忽地反手拔劍。 一劍破云的威勢無人敢當(dāng),哪怕慕燕安今非昔比,也絕不敢挨他這一劍,下意識地側(cè)身躲過,慕清商也本不是劈向他,而是灌注內(nèi)力,連門帶鎖猛然劈開。 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個環(huán)形人造水池,池中浸著大鐵籠子,十幾個人被關(guān)在里面,只有頭臉露出水面,肢體已有部分被泡得潰爛,那水是淡淡的紅色,腥臭撲鼻。 只一眼,慕清商握劍的手便顫了顫,他抬步向石頭橋走去,被慕燕安一把抓住。 “師父,橋上有機(jī)關(guān),你這么走過去會被化尸水淋上一身,別動。”慕燕安嘆氣,“一年不見,我們?nèi)ネ饷媪牧陌桑@里實在不適合敘舊。” 慕清商還劍入鞘,寒聲道:“廢了《千劫功》,放了這些人?!?/br> “不……” 他的拒絕剛剛出口,胸口就挨了一掌。 慕清商這一掌攜著雷霆之怒,肋骨都差點被打斷兩根,胸中氣血翻滾,頓時嘴邊就見了紅,慕燕安單手撐著冰冷地面,半天也沒爬起來。 “我再說一次,廢了千劫功,放了這些人?!?/br> 慕燕安看著居高臨下的慕清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慕清商發(fā)怒,這個人平時脾氣好得不像話,慕燕安不止一次猜測要怎樣才能讓他怒上形色,沒想到是因為自己。 這些年來,慕清商所有的溫柔耐心都給了他,如今連憤怒也給了他,好啊,好得很,慕燕安滿意極了。 他咳出一口血,放軟了口氣:“師父,千劫功我已經(jīng)第三重了,你現(xiàn)在要我廢了它……不是要我的命嗎?” 慕清商籠在袖中的手緊了緊,他道:“放人?!?/br> “好,我放人……你別生氣了。”慕燕安終于站了起來,去牽他的手,仿佛摸著一塊冰,“怎么這么涼?我們先上去吧……我,馬上放人?!?/br> 慕清商一言不發(fā)地跟他離開,站在練功房外看著慕燕安喝來仆從,把水牢里的人都放了出來,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沒有性命之憂,只是都被廢了丹田,遭過酷刑,下半生也毀了。 他看著慕燕安順?biāo)馑己煤冒仓昧诉@些人,臉色稍霽,卻實在不知該怎樣面對如今的慕燕安。 不過兩年而已,一個人為什么就會變化這么大? 他從小帶大的孩子,到底是何時……讓他自己都有些不認(rèn)得了。 慕清商神色疲倦,看著他放人之后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再看了慕燕安一眼:“收拾東西,跟我走?!?/br> 慕燕安退后一步:“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成了赫連家的三少爺,為什么要走?” 慕清商將眉擰得死緊,忽然間臉色一變,目光頃刻冷了下來,抬手一掌就要打向慕燕安的丹田。 丹田是武人要害所在,一時間慕燕安臉色大駭,下意識地拔了劍,只聽慕清商冷哼一聲,變掌為指在劍上一彈,鐵刃竟然斷成了兩截! 眼見慕清商這次動手帶上前所未有的冷厲,慕燕安一咬牙,棄了斷劍以修羅手罩了過來,一時間指與爪皆成幻影,當(dāng)慕清商一指點在慕燕安掌心的時候,他只覺得一股精純內(nèi)力在手臂經(jīng)脈間炸開,痛得撕心裂肺。 然而慕清商沒有趁機(jī)動手廢他武功,而是悶哼了一聲,臉上神情突然變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地走了,腳步難得慌亂。 有屬下小聲來問:“三少爺,那些人已經(jīng)安……” “都?xì)⒘??!?/br> 屬下一怔,就見慕燕安轉(zhuǎn)過身,笑中帶殺:“十九個人,都?xì)⒘?,尸身拿去喂狗,把血取了灌進(jìn)水池里養(yǎng)蛇。” 屬下背脊一寒,連忙應(yīng)了:“是?!?/br> 七、 慕清商此去了一年才再次來到迷蹤嶺。 彼時慕燕安剛得了一封密信,見他來了便隨手將書信焚化,慕清商皺了皺眉:“什么人?” 那封信的主人乃是葬魂宮主赫連沉,也是赫連主家現(xiàn)在最大的死對頭,一年前慕清商跟赫連絕大打出手,又幫他去關(guān)外對付了數(shù)名異族高手,如此恩威并施才換來赫連絕不再縱容慕燕安修煉《千劫功》。 然而他們都不知道,慕燕安早已在暗中跟赫連沉搭上了頭,他需要對方的支持,那人需要他的能力,兩者一拍即合,正好狼狽為jian。 因此面對慕清商的問話,慕燕安笑了笑,拿話哄他:“有姑娘家寫來心事,我雖無意,到底得顧全著人家面子?!?/br> 聞言,慕清商面色稍霽,打量了他一眼:“你也到了合婚的年紀(jì),該考慮終身大事了?!?/br> 慕燕安并不喜歡這個話題,在他眼里,世上沒有哪個女人配得上慕清商,也沒有哪個女人入得了自己的眼,這世上的聲色犬馬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棋子,哪配得上“終身”二字? 然而他沒有反駁,笑著走到慕清商身邊,問:“師父為何突然來了迷蹤嶺?” “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后面半句話在他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思及《千劫功》一事,到底隱患還在,慕清商便嘆了口氣:“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 “……師父要去哪兒?”慕燕安扯住他的手,“我知道師父對我如今作為看不過眼,但是赫連家眼下強(qiáng)敵環(huán)飼,徒兒孤立無援,《千劫功》雖強(qiáng),到底未成圓滿,是真的怕……” “那你就跟我走?!?/br> 慕燕安攥緊了拳,滿眼不甘。 慕清商腳步一頓,終究還是抽回了手:“你會沒事的。” 慕燕安的眼光幾乎要哭出來,慕清商終究不忍心,上馬之前對他道:“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回來?!?/br> 他走了,揚鞭策馬,一騎絕塵。 慕燕安只留下了一張冷冰冰的銀雕面具。 他看著慕清商離開的道路,手指摩挲著面具,臉上的笑意還在,凝固成一幅皮笑rou不笑的畫。 ——你真的會回來嗎,師父? 第213章 番外四(下)·謝卻春風(fēng)辭故人 一年后,赫連絕死了。 他的死并不引人意外,畢竟這個男人年事已高,從前留下的沉疴暗傷也在這兩年相繼爆發(fā),何況在這之前,他引以為傲的長子赫連麒不知為何被葬魂宮的人抓住,沒等赫連家開出條件贖人,對方就送來了兩個大盒子。 第一個盒子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rou片,每一塊兒的大小都幾乎無差,發(fā)黑的血凝固在rou上,像血膏一樣;手腳和腦袋被放在第二個盒子里,赫連絕親手打開的時候,正好對上赫連麒殘留驚恐的臉,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喪子之痛讓這個老者遭到了強(qiáng)烈打擊,倒下之后就臥床不起,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赫連家只剩下赫連釗還勉強(qiáng)支撐。 過了這么些年,他依然是個只懂得氣急敗壞的紈绔,或者說在赫連家這種連根都腐爛的地方,能養(yǎng)出什么好鳥?慕燕安假意惺惺地幫他抵擋外敵、整頓家務(wù),實際上是把赫連家的生意往來、資產(chǎn)根基都爛熟于心,挑出些還堪用的人,組成自己的一番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