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上前一步抬頭問：“舅母，什么叫死人能說什么？誰是死人？能說什么？我不懂——”

    “啊——”的一聲尖叫，卻是王瓔身子一軟，就往地上癱了下去。她的乳母顧不得其他，趕緊抱住她對史氏哭著：“二夫人！二夫人！我家娘子懷著身子呢！”

    史氏艱澀地開了口：“先送她回房吧?！?/br>
    廡廊下再度安靜時(shí)，史氏折返回來，蹲在九娘前面，摸了摸她的小臉：“九娘啊——我是你二表舅母?！?/br>
    九娘點(diǎn)點(diǎn)頭：“二表舅母?！?/br>
    史氏臉上有些悲傷有些憂慮：“以后你要記住，要是偷偷聽見別人說什么，藏在心里，別說出來。”她頓了頓：“這是為了你好。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記住了嗎？”

    九娘點(diǎn)點(diǎn)頭：“記住了，二表舅母，謝謝你?！敝x謝你，真心實(shí)意地謝謝你。

    蘇昉蹲下來，看看九娘又看看蘇昕：“你們倆都聽見什么了？和哥哥說說?！彼纯词肥稀Ｊ肥吓牧伺乃氖直郏骸澳銈?nèi)齻€(gè)進(jìn)去說，二嬸等在外面。”蘇昕本來要哭出來，聽母親這話才吸了吸鼻子點(diǎn)點(diǎn)頭。史氏朝蘇昕點(diǎn)點(diǎn)頭：“去吧?！?/br>
    三個(gè)人進(jìn)了置物間。蘇昕極快地把她和九娘剛才偷聽到的話復(fù)述了一遍，擔(dān)憂地問蘇昉：“哥哥，你說我們要不要和大伯還有婆婆說？大伯母以前生病去世會不會和你姨母有關(guān)呢？對了，她會不會是想要對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大伯母以前身邊的晚詞晚詩jiejie會不會知道什么？要不要去找她們？”

    九娘屏息等著。蘇昉仔細(xì)地想了想，卻搖了搖頭：“阿昕，九娘，你們不要再和任何人說這件事。聽話?！笨粗鴥蓚€(gè)小娘子疑惑不解的眼神，蘇昉說：“晚詩晚詞jiejie的事，我爹爹說是有很特殊的隱情，現(xiàn)在不便讓我知道。我娘的事，我會繼續(xù)追查下去的?？上Р]有確實(shí)的證人證物，姨母她——又有了孩子。至于我，姨母她不敢拿我怎樣。你們放心。”

    九娘愣了愣，蘇瞻早就知道晚詩晚詞的事？她思忖了片刻，搖頭說：“阿昉哥哥，我婆婆常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這個(gè)姨母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既然她不是好人，也許就會做壞事。你不如住到我家來，我娘早就給你準(zhǔn)備好了屋子和仆從了，說了讓你盡管去住，住到什么時(shí)候都行。等你長大了，你姨母再有什么壞心也使不上力氣。”她側(cè)過頭問蘇昕：“蘇jiejie，你說呢？”

    蘇昕猶豫了片刻，沒做聲。她自小隨爹娘和伯伯伯母一家住在一起，特別親密。爹爹外放了幾年，她好幾年沒見到哥哥，心里也十分想念，可她一點(diǎn)也不喜歡溫柔的王瓔，她喜歡以前那個(gè)大聲笑，會在自己臉上不停親香香的大伯母。為了逝世的大伯母，為了哥哥的安全，蘇昕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說：“哥哥你就常去孟家住吧。我會替你看著你姨母的！你一回來我就告訴你她都做了什么！還有我娘！我娘會看住她不讓她做壞事！”十歲的小人兒把自己當(dāng)成熱血捕快，想要盡力幫助哥哥。

    蘇昉笑著摸摸她倆的頭：“好！那你們也要替哥哥保守好這個(gè)秘密，記住了?！碧K家的事，他的事，娘的事，他蘇昉一力承擔(dān)。

    ***

    這一場暖房宴，熱鬧隆重。程氏心滿意足，呂氏不是滋味。王瓔卻因?yàn)樯碜硬贿m，再沒有露過臉。

    臨別，蘇昕抱著九娘在她耳朵邊悄悄地說：“你可要守住我哥哥的秘密哦！”朝她手里塞了一樣?xùn)|西：“我哥哥送給你的。拿好了！”

    心神恍惚的九娘隨著牛車離開蘇府的時(shí)候，七娘拍拍她的手：“你拿個(gè)又破又舊的傀儡兒做什么？！”

    九娘握緊了手中的傀儡兒，垂首不語。

    是夜，蘇府的書房中。

    蘇瞻眉頭微皺，桌上油紙里的鱔魚包子還冒著熱氣。他打開油紙，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完了包子，起身去后面洗了手，出來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高似垂首靜立在下首。

    “孟三幾時(shí)回京？”蘇瞻突然問。

    “約莫這個(gè)月底就能回來，王氏長房的絕戶具結(jié)書已經(jīng)在眉州州衙登記在冊了?！备咚戚p聲說：“這些日子里，王氏各房都給孟三郎送了許多東西，他都退了回去。五房甚至有意將一個(gè)庶出的小娘子許給他做妾侍，也被他回絕了?！?/br>
    蘇瞻吸了口氣：“有阿程在，他是不敢收的。長房名下的那些人怎么樣了？”

    “這兩年，陸續(xù)記到長房名下的有三房四房和七房的三位小郎君。月中都修了族譜，這三人改記回各房名下去了。原先長房的部曲和家奴，都被遣散了，聽說孟三郎要帶人回京見大郎，倒回來了二十多個(gè)。只是，中巖書院的事還沒能辦成?！备咚铺Я颂а?。

    蘇瞻走回書案前，提筆寫信：“眉州之難治，不在于民風(fēng)彪悍，而在于士紳之家皆有律法之書，這州官糊涂，倒叫有心之人鉆了空子。你跟孟三說，我已經(jīng)寫了信給岳丈，王七郎不日就會將書院的地契信物一概交給他。”

    高似一愣：“是，相公。因已登記了絕戶，長房的財(cái)物田地，分為三份，兩份充公繳上州衙，先夫人所得的那一份，名下田產(chǎn)不足四千畝，財(cái)物只余八千貫了?！?/br>
    蘇瞻頭也不抬：“甚好，九娘生前給了王氏三千畝良田做祭田，這些祭田可還在宗族家廟名下？”

    高似搖頭：“并無。都分在各房名下了。”

    蘇瞻扔下手中的筆：“鳥為食亡，人為財(cái)死。祭田永免賦稅，是一族興旺之根本。他們卻只看得見眼前小利，難怪當(dāng)年岳父大人堅(jiān)決辭去族長一職，青神王氏從此休矣。我蘇氏一族和王氏百年相交，也可止于此了。”

    高似沉默片刻才問：“今日后院里的事？”

    蘇瞻搖搖頭：“大郎是個(gè)聰明的，未免想得太多了些。十七娘雖有私心，卻決不至于對九娘下手。何況當(dāng)年有你盯著呢。只是這孩子稍后恐怕要搬去孟家住了。我讓孟三去處理長房的事，他們也就知道了我的意思。就算十七娘嫁給了我，我也還是長房的女婿。也好讓青神王氏知道，他們做的那些事，我的確很不高興。”他頓了頓才略帶苦澀地問：“阿似，昔日九娘笑我無識人之明，易輕信他人。張子厚也好，王氏一族也罷，我這些年難得有失誤之處，一有失誤，卻牽連甚廣，甚憾?！?/br>
    高似沉默了半晌，才笑著說：“先夫人目光如炬，小的深為敬佩。相公當(dāng)年也是為了大郎著想，畢竟青神王氏是大郎的外家。這絕戶，幾近出族，哪有沒有外家的郎君能在朝為官的呢?只一個(gè)孝道，就說不過去了?！?/br>
    蘇瞻苦笑著，片刻后才又想起問：“錢五回來了沒有？泉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本文絕戶的繼承方法，按照《宋刑統(tǒng)戶絕資產(chǎn)》來，若無兄弟，在室女可以全部繼承家產(chǎn)，出嫁女可以和兄弟同分財(cái)產(chǎn)（比例比較小，有個(gè)一千貫以上和一千貫以下的區(qū)別。）但如果是絕戶，只有出嫁女，那么超過一千貫的財(cái)產(chǎn)，政府要收掉三分之二。所以為了避免家族財(cái)產(chǎn)的流失，像文中王氏一族，采取不申報(bào)絕戶、族譜上記載男丁到長房，都是為了保住財(cái)產(chǎn)不被官府繳收。像九娘爹爹這樣，不肯過繼孩子到長房名下，就意味著選擇了絕戶。

    今日贈送兩百字。

    第41章

    晚春的夜里，殘紅處處。蘇昉到了父親的書房外，知道高似在里面回話，便走下廡廊，在院子中的樹下站定了。

    高似正在回稟泉州的事。

    “錢五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那位香藥案的萬事通，在泉州和市舶司的幾位大人打得火熱，領(lǐng)了公憑，造了十多艘多桅木蘭舟，做起了海商，往返于大食、占城、三佛齊等地，獲利頗豐。那位阮氏的哥哥，跟著木蘭舟，聽說這幾年都在海上，并未回到泉州。只是他家船塢著實(shí)厲害，竟然能從泉州的抵擋所，借了三十萬貫造船，卻無需利錢。錢五查了一個(gè)月，才發(fā)現(xiàn)他家的總賬房每個(gè)月都要去仙游的解庫查賬，那家解庫——”

    蘇瞻意味深長地問：“福建仙游？”

    高似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這家解庫的東家，錢五查出來，正是仙游蔡家的。按輩分，是蔡相的堂叔父。小的們推斷，這位萬事通，怕也成了蔡相在泉州的錢袋子?！?/br>
    蘇瞻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書案：“他從抵擋所不花分毫，挪了國庫三十萬貫，又是造船又是海貿(mào)，又在解庫生息?？芍^一舉三得。對了，張子厚，也是福建人，他和這事可有關(guān)聯(lián)？”

    高似搖了搖頭：“未有發(fā)現(xiàn)?！?/br>
    蘇瞻想了想：“這張子厚今年行事，頗出我意料。他竟然放棄了門下省，跑去樞密院做一個(gè)五品中侍大夫?！?/br>
    高似道：“張大人并不得陳太尉重用。上回他帶了部曲去陳府負(fù)荊請罪，在樞密院倒成了笑話?！?/br>
    蘇瞻搖頭：“還是要看著他，張子厚行事，不會如此浮躁?！?/br>
    高似點(diǎn)頭應(yīng)了，行禮退了出去。

    蘇昉在院子里回過身來，朝高似點(diǎn)了點(diǎn)頭。高似猶豫了片刻，下了廡廊，行了一禮：“大郎安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