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正聊著,便有書童提醒上課了,所有人齊齊站起來。 云櫻愣一秒,趕緊扶著低矮的桌子站起來,恭恭敬敬鞠躬,與眾人一道行禮:“先生好?!?/br> 穆流芳的視線在云櫻身上停頓一秒,很快移開,抬手淡聲道:“請坐?!?/br> 然后他坐下來,開始講課。 穆流芳今日穿一襲淡雅縞色長衫,墨發(fā)如上好絲綢般散在肩頭,腦后隨意系上松垮的發(fā)髻,美若冠玉的面龐,氣質(zhì)清雅,玉石之聲,山間清泉般空靈幽然。 若是遠觀,的確稱得上是謫仙般的人物,可這些日子的接觸,讓云櫻對他避之不及,再也無暇欣賞他的翩然俊美。 聽得打瞌睡,云櫻抬起胳膊,用袖子遮住臉偷偷打了個哈欠。 眨了眨眼睛,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身邊的云瑯已經(jīng)睡著了,臉枕著宣紙呼吸香甜。 呵呵…… 說要帶她來陶冶情cao,學學規(guī)矩,自己倒先睡著了。 云櫻瞥一眼臺上的人,見他垂眸看著書本,想著這是個好機會,便躡手躡腳地跑出門去。 大講堂外的熱氣潮水般沖疊涌來,云櫻一路跑到僻靜的小道旁才氣喘吁吁地停下。白凈臉龐,輕染緋紅。 她四下看了看,前面有一條通往鐘樓的階梯,爬滿青苔,與兩道的直沖云霄的常青古樹融為一體。 正欲走過去,腳下被什么絆住,猝不及防地朝地上撲去—— 淺色衣衫被塵土弄臟,臉上碾過灰色痕跡,當真是狼狽不堪! 揉著摔疼的膝蓋爬起來,云櫻低頭看去,罪魁禍首是條藏匿在拐角處的掃帚,與背后的茅廁融為一體,叫人很難察覺。 趕緊理了理褶皺的衣衫,上面斑駁的泥點卻是怎么也弄不掉。 云櫻嘆口氣,暗叫倒霉,最近事事不順,也不知道水逆何時能過去。 一瘸一拐地走到石階處坐下,林間飛鳥盤旋,鳥啼混著蟬鳴,越發(fā)高遠。 心情頓時舒暢不少,叢林深處涌來自由的氣息,讓人越發(fā)不愿回到后宅牢籠里。 她身后的被綠蔭環(huán)繞的鐘樓內(nèi),兩人正品茶對弈。 骨節(jié)分明的手握著黑色棋子,突出重圍,將白子層層包圍。 “是我輸了?!崩险呃事曇恍Γ斀o自己教導的學生并未讓他感到羞惱,反而自豪地夸道,“不愧是我杜琛手把手教出來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br> “先生謬贊?!北∮似鹗峙缘牟璞?,奔入主題,“學生此次來,是有一事相求?!?/br> 杜琛手撫過花白胡須,長嘆一口氣:“薄浩峰心術不正,狡詐詭譎,先前教導他的時候便能看出些苗頭,沒想到竟做出弒兄之舉,實在不齒!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他勾結(jié)北川邊軍的證據(jù)我會幫忙搜集,只不過……” 他看薄御一眼,卡在喉嚨里的話無論如何都擠不出來。 先前抓到了刺殺薄御的女子,嚴刑拷打一番,供出了好些線索,順著查下去不難查到薄浩峰的頭上,薄親王卻不肯相信薄浩峰蓄意弒兄的天方夜譚。 王妃身嬌體弱,多年未能伺候他床笫之事,導致薄浩峰的生母——薄親王的側(cè)妃受盡恩寵,在王府的地位比正妃還要高上幾分。此事少不了她的參與,卻因為耳旁風吹得迷醉,使得薄親王沒有徹查此事。 可憐了薄御,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就要被迫掙扎在爭權奪利的泥潭中,無人庇護。 這六年,杜琛看著他越來越沉默,看著他失去少年應有的天真爛漫,變得多疑詭譎步步為營,到底是自己心儀的學生,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他也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聽說側(cè)王妃又在幫你物色正妻?!?/br> 薄御冷哼一聲,眉目森然:“我房事不能,誰肯嫁我?” “你也不小了。”杜琛憂心忡忡,“身邊若是有個知冷暖的女子,你也不會這般難熬。阿御,有些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扛,郁結(jié)易傷心?!?/br> “先生,學生沒事?!北∮鶎⑼胫袥霾枰伙嫸M,起身告辭,“若是有消息了,還請老師及時通知,學生感激不盡。” 杜琛望一眼山下層疊翠綠,擺擺手:“不必客氣,有空多來書院坐坐,流芳近日似乎也心緒不穩(wěn),有機會你們可以切磋一下棋藝,順便聊聊憂心事。” 薄御頷首,朝山下走去。 悠長小道,靜謐幽然,路的盡頭,是一抹月白背影,少女挽著雙髻,只系著同色系的發(fā)帶,搖晃著腦袋,嘴里哼著歡快小曲,含糊不清。 書院里不乏世家小姐,可她衣衫泥漬斑駁、狼狽不堪,再看看不遠處的掃帚,想到往右斜拐就是茅廁,便了然,是來清掃茅廁的丫頭吧,竟坐在這里乘涼偷懶。 一步步踏下臺階,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少女若有所感地抬起了頭。 他低垂的眼眸和她對上了視線,雙方皆是臉色驟變—— “怎么是你?” “又是你!” ——“我、我最喜歡、劍、客、了……” ——“松手?!?/br> ——“不松!松了就跑、跑了。”軟弱無骨的手攀上來,對著那張俊顏“吧唧”一聲,親個穩(wěn)穩(wěn)當當。 自蘭香樓一別,他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再碰見過她,快要遺忘的一幕,猝不及防地從記憶深處涌出來,薄御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下意識就要逃。 走了幾步才驚覺,理虧的又不是他,為何要躲? 遂又回過身來,表情別扭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云櫻想到上次在蘭香樓被他懟過,就不待見地別開了臉,一副催他快點走的嫌棄態(tài)度。 薄御繃緊下巴,既然這般不待見他,當初又何必…何必摟著他親?無恥! 沒好氣地在她身邊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隨手扯一片草葉,叼在薄唇間,她盼著他走,他就偏不走。 林間涼風襲來,拂去心上的煩躁不安,只剩寧靜悠然。 云櫻往右挪了一寸,瞥一眼他腰間的佩劍,小聲問:“來殺人的?” 薄御唇角抽了抽,反問她:“你說呢?” “書生也殺???”云櫻嘟囔著,撿一塊石子在青苔上邊寫字邊問,“你們這行挺考演技的,又要裝世家公子又要裝青樓色鬼,現(xiàn)在還得來扮書生,要是考你學問答不上來就露餡兒了?!?/br> 薄御沒說話,余光瞥過她在地上寫的字,漂亮的行書,落筆如云,頗有氣勢,不像是一個小姑娘寫得出來的字。他暗暗吃驚:“你識字?” “當然了,又不像你一介武夫只會殺人。”云櫻斜睨他,表情不屑一顧。 薄御抱著胳膊,好笑地反問:“誰說武夫就不識字?” 語畢,他也撿了塊石子,筆走龍蛇地寫了個“劍”字。筆畫間的飄逸勁兒,倒是不輸于穆流芳的行草。 20.第二十章 見她啞然,薄御就好心情地勾起唇角,表情得意洋洋。 若是等在書院外的手下見到他這副幼稚模樣,怕是會驚掉眼珠。 還有要事在身,薄煥便扔掉手里的石子,長話短說道:“若是識字,可接些抄書的活計,不必…這么辛苦。” 他沒有去看云櫻懵然的表情,拿下唇邊的草葉站起身來,腦后裂錦般的馬尾搖曳著投落林間的光斑,很快便瀟灑地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玄色背影隱沒在幽靜的長路盡頭,他的每一次出場都這般猝不及防,方才說的話也莫名其妙。 云櫻托腮看著地上的字,蔥白指尖細細描繪而過。 握劍的人,字竟也寫得這樣好,劍客的形象似乎重塑了一角,今日的他氣度溫和,倒沒有先前幾次那般讓人討厭了。 拍了拍手,云櫻估摸著也該下課了,便也起身往大講堂走。 悄悄摸回去的時候,云瑯還在睡,并未察覺到他的meimei已經(jīng)溜出去很久了。 臺上的穆流芳掀起眼簾輕瞥她一眼,又低頭繼續(xù)講。 云櫻覺得無趣,就在宣紙上畫畫消磨時間,起初只是想隨意畫圈,之后手便不受控制起來,等她回過神時,狼崽小賤客已經(jīng)躍然紙上。 她盯著畫像半晌,憑著記憶在旁邊落了一個“劍”字——筆走龍蛇的行草,似揮劍般灑脫,模仿得有五分像,卻始終寫不出他字里的精髓。 這時,臺上的穆流芳合上了書卷,臺側(cè)的書童微微行禮,遂起身告訴大家下課了。 眾人齊齊行禮,云櫻鞠躬的那一瞬,扯了桌上宣紙,三兩下揉成團,扔在了桌角。 云瑯迷迷糊糊地鞠完躬,才驚覺這堂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慌忙看向身側(cè),見云櫻安靜地站在那兒,便松一口氣。 “流芳讓我?guī)銇砺犝n是對的,看上去規(guī)矩了不少?!?/br> 云瑯唇邊的笑還未完全展開,就見得自家meimei表情陰沉地朝臺上看去。 她就奇怪,好好的怎突然叫她來書院聽課,原來是他搗的鬼! 似乎察覺到她不滿的目光,穆流芳卷起桌案的書卷,面不改色地繼續(xù)給她心里添堵:“回去把我講的地方抄寫三遍。” 云櫻臉色微變,她逃課出去,根本不知道他講了哪里。 臺上的人輕諷一笑,朝她信步走來,越走近,她衣衫上的泥漬就看得越清晰。穆流芳的眸光染上泥色,冷冷問道:“好玩嗎?” 睡暈了頭的云瑯,這時也注意到了異樣,拉過云櫻便悄聲問:“你身上的污漬,哪兒弄的?” 云櫻答道:“凈手的時候,路上不小心摔了?!?/br> 云瑯正點頭,穆流芳卻毫不客氣地拆穿她:“她逃了近乎半節(jié)課。”頓了頓,蹙眉看向云瑯,語帶責備,“趁你睡著的時候?!?/br> 云瑯臉一紅,躲開穆流芳逼人的目光,汗顏垂頭不敢吱聲。昨晚約了朋友喝酒,丑時才歸,午后炎熱,難免犯困,本想給meimei樹立榜樣,結(jié)果反而丟了臉,頓時羞惱又懊悔。 穆流芳搖搖頭,翻開云櫻桌上的書卷,撕了兩角宣紙,夾在今日所講內(nèi)容的始末處,沉著臉扔給她:“三遍,明天下午給我過目?!?/br> 大講堂里有好些未散去的學生,瞧見云櫻被先生訓,就對著她指指點點。 云瑯覺得丟臉,湊近穆流芳,壓低聲音求情:“那么多人看著呢,給她留點面子?!?/br> 穆流芳斂著眸子,她今日倒是乖巧,垂著腦袋一聲不吭,連句反駁話都沒有,不似昨日那般牙尖嘴利。他便沒再為難她,頷首放人。 云櫻捧著書,扭頭的那一刻長長地松一口氣,跟臭脾氣的人果然不能來硬的,適當服軟,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大講堂,云瑯同穆流芳拱手行禮后疾步跟上。 立在桌案前的人在二人離開后,正欲折返回講臺,余光瞥見桌角揉皺的紙團,便拿了起來,在卷開之后,眸光一沉,溫潤如玉的手如慢鏡頭般緩緩收緊…… …… 馬車上,云瑯見她默不作聲地靠在軟墊,以為她在獨自生悶氣,忍不住替好友辯解:“流芳也是為了你好,想想你近日的所作所為,我真替你擔心!” “母親給你做了那么多衣裳你不穿,偏穿得這樣素凈,連個發(fā)釵都不帶,旁的人不知道還以為云家克扣你!” “茶會上亂點評拂了流芳的面子也就罷了,還作出那樣出格的詩,真以為自己是走江湖的俠客不成?閨閣女子便要講究溫柔典雅、言辭莊重,以前學的禮儀若是忘光了,就請女先生來再教導一遍好了?!?/br> “還有,別再和葉淮風、趙永之流來往了,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云家的臉都快被你丟盡,怕是難有好人家來上門提親了。” “云櫻啊云櫻,你這是怎么了......” 云瑯在一旁戚戚艾艾,就差掉兩滴淚來緬懷曾經(jīng)那個溫順乖巧的meime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