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奶奶、孟坤、孟嬸與孟昭安并排躺在堂中地上。

    她蹲下身，將從全州城帶回的禮物一樣樣取去，奶奶的抹額，孟坤叔的煙嘴、孟嬸的玉鐲子、昭安的九連環(huán)……

    最后是那對(duì)玉簪。

    她進(jìn)了思雨屋。

    孟思雨躺在自己床上，霍錦驍坐到她床畔，伸手捋順?biāo)陌l(fā)，將玉蝶簪子往她發(fā)間輕輕簪上，淡道：“知道嗎？再有一個(gè)月，她就能嫁人了?！?/br>
    門口兩個(gè)負(fù)責(zé)看守她的?？苊婷嫦嘤U，覺得瘆得慌。

    霍錦驍也不要他們回答，起身翻柜，從柜中取出大紅嫁衣，抖開，轉(zhuǎn)頭問他們：“好看嗎？她親手繡的?！?/br>
    那兩人起了身疙瘩，第一次覺得殘忍。

    她卻已回身將嫁衣蓋到思雨身上，血似的嫁衣將孟思雨的臉襯得格外蒼白，她便又從妝奩中取來胭脂，為思雨點(diǎn)唇潤頰。

    “真美?！被翦\驍看了許久才將胭脂放下，又將另外那支兔兒爺簪子簪到自己發(fā)間，起身道，“思雨jiejie，我給你送嫁?！?/br>
    ————

    天上的星辰均已落下，只有長庚星耀于天際。日出長庚后，黎明已至，天將明。

    霍錦驍去見了最后一人。

    孟乾站著死去，所以抬回之時(shí)也是站著。

    他眉頭緊攏，目眥欲裂，仍似生前模樣，身已冰冷。

    云谷的所有長輩中，六叔是話最少的那個(gè)，也不像其他人那樣疼寵她，不過他卻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個(gè)會(huì)與她講為人處世之理的長輩，他還會(huì)彈三弦陪她說書，不太擺長輩架子，有時(shí)倒似她的忘年交。

    六叔像座山。

    可今日，山巒崩塌，沒人會(huì)聽她發(fā)牢sao，沒人會(huì)彈三弦陪她唱曲說書，也沒人能帶她完成這趟東海之練……

    “六叔?！彼焓州p輕揉開他的眉，又以掌蓋上他的右眼。

    “你放心，這個(gè)仇，我一定會(huì)報(bào)。”

    聲音細(xì)如蚊蠅，她的手放下時(shí)，他已然闔眼。

    ————

    鮮活的村子已寂如鬼獄，霍錦驍手持火把站在村頭，從第一間屋舍開始點(diǎn)火。

    火勢很快蔓延成龍，映亮海邊漆黑的天際。

    她在巷間緩步行著，衣袂似要飛入火中。

    焚村為墳，以血作祭。

    海邊的狂歡還未停歇，海寇通宵達(dá)旦飲酒作樂，看到?jīng)_天火光時(shí)更是興奮到了極致。

    霍錦驍回到海邊，順手從旁人手里搶來一壇酒，抱著走向坐在礁石上已喝得醉眼惺忪的男人。

    “還未請(qǐng)教爺?shù)淖鹦沾竺??！彼粗?，俏生生的像朵花?/br>
    “真美?！蹦侨俗淼妹噪x，哪還管她是不是要送給三爺?shù)呐?，橫豎摸幾把也不會(huì)怎樣，便將她拉進(jìn)懷里，“美人，爺叫雷尚鵬?！?/br>
    “這是我們金蟒島的二當(dāng)家，海上赫赫有名的金蟒四梟之一的雷爺！”旁人報(bào)上他的名號(hào)。

    雷尚鵬得意笑了。

    “原來是雷爺，失敬?！被翦\驍將手中酒壇敬上。

    雷尚鵬陰鷙的倒三角眼一瞇，去接她手中酒壇，正舒坦無比地要享受美人恩，那酒壇迎面來時(shí)卻忽然從中裂開，酒液飛濺，他大吃一驚，只見酒壇之后冰冷刃光閃來。

    美人陡成奪命羅剎。

    他反應(yīng)倒快，上身一歪，避過這記要害之擊，酒意全醒。

    “媽的，是個(gè)練家子！”他怒吼著出手。

    霍錦驍身子一屈，以臂格開他的手，另一只手如蛇般疾速竄向他的手，毫不留情刺向他的左眼。她指間夾著薄刃，鋒刃豎刺入目后往他臉頰劃下。

    “啊——”雷尚鵬凄厲痛吼一聲就地滾開，捂著的左臉已是鮮血淋漓。

    作者有話要說：　　t.t

    ☆、祁望

    天際已現(xiàn)魚肚白，壓在海天之間那一線。

    霍錦驍?shù)耐狄u雖說猝不及防，但還是叫雷尚鵬逃過一擊。這樣都無法取他性命，果然是個(gè)棘手的貨色，霍錦驍咬牙暗思。

    半醉半醒的?？苋蚶咨轩i凄厲的嘶吼聲而驚醒，他身邊很快就有人沖來攔霍錦驍。刀光紛至，霍錦驍劈手奪來其中一人手中長刀，身形如陀螺轉(zhuǎn)開，只聞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刀刃相交的銳響，圍來的人已被她擊退。她縱身躍起，又朝雷尚鵬攻去。

    可惜差了一步，雷尚鵬早就被人扶著退到人群之后，霍錦驍無法接近他。

    “二當(dāng)家！你的傷……”扶他之人急問道。

    雷尚鵬將手取下，半張臉已血rou模糊，傷口從眼球縱至下頜，可見森森白骨，霍錦驍那一刃，用盡全力，毫無留情，他的右眼與半張臉已是徹底毀去。

    “媽的，賤婢！”雷尚鵬暴怒著推開身邊人，一腳踏上高處礁石，喝令道，“弓/弩手準(zhǔn)備，給我殺了她……不……不許殺她，留活口，我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隨他一聲令下，礁石上站起數(shù)十個(gè)黑衣弩手，將箭尖瞄準(zhǔn)霍錦驍。

    霍錦驍手執(zhí)長刀施展九霄劍法，刀過之處，砂礫漫天，和血而起。記憶中，從來沒有這樣的殺戮時(shí)刻，便是兩年多以前潛入魏軍營帳協(xié)助魏東辭，她也沒開過殺戒。

    六叔救巫少彌時(shí)，她曾問他，為何不將罪魁禍?zhǔn)琢嚎悮⒘?。六叔說，他只救人不殺人，他能行善，卻無權(quán)取人性命。所以他救下巫少彌，卻沒有殺梁俊倫。善惡不過一念，而雙手一旦沾染鮮血，便永遠(yuǎn)洗不干凈。

    如今，她這雙手只怕再難干凈。

    是非漩渦，她沒得選擇。

    刀刃劃過，鮮血飛濺，不斷有人躺倒于血泊間，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幾人，只知每一刀她都傾盡全力，將滿腔仇恨盡皆付之。長夜將去，這血色卻沒有盡頭。

    咻——

    利箭疾來，都朝著她的膝腿。她高躍避過，回身看到礁石上站的弓/弩手，震刀彈出氣勁，將余箭震回，那箭直沒圍在她身側(cè)兩個(gè)?？苄乜?。眾人見她衣裙上血跡斑斑，殺氣傾泄，勢不可擋，均起懼意，竟各自往后退開一步，面面相覷不敢上前。

    霍錦驍喘著氣落地，刀刃上的血一滴滴滾落。

    眼前景象已有些模糊，她廝殺至此力氣漸竭。

    “愣什么，給老子上。”雷尚鵬暴喝道。

    隨之震天一響。

    霍錦驍只能感覺到空氣中驟變的氣息，有物襲來，比箭還要快，還要狠。她來不及應(yīng)對(duì)，只能憑直覺閃身躲避。

    嘶——

    細(xì)小銳器擦臂而過，她右臂袖子裂開，血頓時(shí)涌出，傷處一陣火辣辣的疼，火藥味沖入鼻間。她回頭望去，雷尚鵬手里已舉著銅色火器瞄準(zhǔn)她，森冷洞口上飄起一縷煙。

    鳥銃？！

    她心頭一驚，想起六叔身上的傷。

    難怪他們能殺得了孟乾。

    孟乾身中數(shù)刀，但致命之處卻是心口的傷，并非刀傷或拳傷。他落敗非因武功不敵，而是被鳥銃殺得措手不及。雷尚鵬手中的鳥銃也并非普通鳥銃，應(yīng)是改良后加□□管的魯密銃，射程及威力都比普通鳥銃要大。

    此物是朝廷火器營秘器，不曾外流，如今區(qū)區(qū)一介?？苁掷镌鯐?huì)有這等火器？

    她滿心驚愕，那廂雷尚鵬已又舉銃瞄準(zhǔn)她。

    轟——

    又是一聲震天響動(dòng)。

    卻不是源自雷尚鵬的魯密銃，而是出自霍錦驍之手。

    不知誰喊了聲“火雷彈”，篝火里已竄起沖天火光，熱浪朝四面炸開，站在篝火附近的幾個(gè)?？鼙徽痫w數(shù)步，余者皆抱頭伏下。嗆鼻青煙隨風(fēng)而散，霍錦驍身影模糊了去，雷尚鵬瞄了幾次都未能瞄準(zhǔn)，加之右眼劇痛，便將銃扔到屬下手中，大怒：“他娘的，人呢？”

    火光暗下，青煙消散，霍錦驍人影已失，海灘上只剩被她重傷倒地的十來個(gè)人。

    “你們這群廢物！連個(gè)小娘皮都抓不住?！彼v身躍下，見著站著的?？芫王?。

    “這附近都是海，村里只有一條路，她沒有別處可逃?！睘跸壬锨?，冷眼瞧著她消失的方向。

    “給老子追！我一定要抓住她！”雷尚鵬已恨她入骨。

    毀眼傷臉之仇，非報(bào)不可。

    ————

    海天交接處的魚肚白漸漸染上霞光，耀眼的紅日躍海而出，遙遠(yuǎn)處被分作三種顏色，灰暗的海面倒映出金色魚鱗，天空湛藍(lán)若洗，中間是條赤光長緞，海天一分為二，再也不是漫漫長夜里混沌難分的一團(tuán)漆黑。

    赤紅的霞光壓在天際，像昨夜突如其來的大火，在黎明時(shí)分肆虐，火舌舔天。

    巫少彌徹夜未眠。他獨(dú)自藏在破廟，心中難安，夜里自然難眠，到天將明未明之刻，他囫圇一覺，還沒睡實(shí)就見廟外的天際被火色印紅，瞧那大火的方向，似乎正是霍錦驍所去之處。他心中大驚，也不知出了何事，只覺不祥，便踏出破廟尋了崖上高石遠(yuǎn)眺。

    這場火燒到現(xiàn)在，都還沒停止。

    而天已經(jīng)亮了。

    巫少彌站到兩腿發(fā)酸，一時(shí)也想不出辦法，只能先回破廟。廟里還暗著，他坐回干草堆上發(fā)呆。忽然間一道人影閃過，飛速?zèng)_進(jìn)廟中，巫少彌嚇得往里一縮，拾起干草堆旁預(yù)先放著的木棒。

    “阿彌，是我?！逼v沙啞的聲音不復(fù)昔日清脆。

    巫少彌丟下木棒，朝她沖去：“師父？”

    他嗅到股濃烈的火藥味與血腥味，又道：“發(fā)生什么事？你受傷了？”

    一只手輕輕撫上他臉頰，那手冰涼粘膩，指尖與掌上都沾著血污之物，微微顫抖著貼在他臉上，沙啞的聲音繼續(xù)道：“你還活著……真好。”

    巫少彌心里大急，角落里的光線被神龕擋著，還是模糊不清，他伸手去摸火折子。

    “別點(diǎn)火，會(huì)被人發(fā)現(xiàn)?！被翦\驍按住他的手，往后重重一靠，倚在了斑駁脫漆的紅柱上，她全身力量都似被抽空般，手抬不動(dòng)，腳邁不開，閉上眼就是無數(shù)張蒼白失色的臉和沖天的大火。

    “官府的人追來了？”巫少彌一邊問著，一邊將干茅草都堆到她身后，想讓她靠得舒坦些。

    “不是，是海盜洗村，上百口人，無一活命?！彼届o得不正常。

    巫少彌手上動(dòng)作停止，震愕地看著她。沒人比他清楚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背后所藏的血雨腥風(fēng)。東海海盜肆虐并非一天兩天之事，稍大些的海盜團(tuán)都擁有戰(zhàn)艦弩炮與精銳戰(zhàn)士，打劫商船、掠奪城鎮(zhèn)，在東海橫行無忌。普通的海盜只搶財(cái)物不傷人命，差一點(diǎn)的便連人一起劫掠販賣，而最可怕的就是霍錦驍昨夜遇到的這一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不僅奪財(cái)劫色，臨走之時(shí)還會(huì)屠盡村子。

    “師父……”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要?jiǎng)袼齾s又不知該如何勸。

    言語之力太單薄，撫不平這上百條人命的傷痛。

    日頭慢慢升起，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巫少彌看到她滿身狼狽，櫻草色的半臂與綠白相間的裙子上全是大片血污，發(fā)絲凌亂不堪，只有髻間的兔子爺還簪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