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書童進(jìn)屋稟報(bào), 不一會(huì)又出來和孟階拱手道, “孟公子, 閣老讓你進(jìn)去呢。”

    書房的門虛掩著，隱約能聽到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孟階點(diǎn)了點(diǎn)頭, 拉著宋琬走了進(jìn)去。

    屋里燃了檀香, 聞起來很讓人心靜?？拷扒暗牡胤綌[了一張桌案，夏冕就坐在那里，旁邊還站著一個(gè)穿白鷴圖案補(bǔ)子服的男子。

    孟階俯身給夏冕作揖, 宋琬也跟著恭敬的行了一禮。夏冕朝他們擺了擺手，道, “你們來了?！彼蛄苛藘裳勖想A身后的宋琬，溫和的笑了笑。

    “這是翰林院的趙侍讀?！毕拿嶂钢慌缘哪凶咏o孟階介紹。

    趙熙之是前科探花, 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的編修, 如今已升任從五品的侍讀學(xué)士。他也是夏冕的學(xué)生，學(xué)問不錯(cuò)。

    早在保和殿唱名那一日，趙熙之就見過了孟階。當(dāng)時(shí)孟階還要游街，他還沒來得及給孟階打招呼。

    “恭喜啊師弟?！壁w熙之笑著和孟階拱了拱手。

    孟階也和他頷首一笑，“師兄?！?/br>
    “你先過去吧?！毕拿峥聪蜈w熙之, 頓了一頓, 又說, “等明兒下午，你再抽空過來一趟。”

    “是，老師?！壁w熙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拱手退了出去。他走到宋琬身邊時(shí), 不免多打量了兩眼。

    宋琬也看了看他，眼神里一時(shí)有些復(fù)雜。

    夏冕入獄后，趙熙之便被眾人推為清流派之首。他口口聲稱要討伐謝光那些鼠狼之輩，暗地里卻投靠了他們，還置孟階于不仁不義之地。

    那些罵孟階的文人學(xué)子，大都是他指使的。

    后來，孟階早他一步入閣，他還憤憤不平，煽動(dòng)民眾在大街上將孟階的攆轎堵住。其中一個(gè)賣rou的還拿了刀扔向攆轎，要不是寇懷及時(shí)出手，恐怕就要出了人命。謝光倒臺(tái)后，趙熙之才露出了真面目。

    他逃到浙江一帶，又勾結(jié)倭寇，殘害百姓。李崇庸派了孟階去捉他，最后在一艘小漁船上找到了他，原來他是要偷渡到倭國去。

    他自知壞事做近，被捉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條，便趁人不注意的時(shí)候跳下了船。后來，有漁民在岸邊打撈了一具尸體上來，正是趙熙之。

    他全身都泡的浮腫，已是分不清面目了，眾人是根據(jù)他身上的箭傷才辨別出來的。這個(gè)傷口是他趁亂逃走的那一夜，孟階射出來的，就偏了心臟有半公分的距離，還能活下來也算他命大。

    宋琬還聽人說過，被打撈上來的趙熙之右手緊緊攥著，怎么掰都掰不開，很是奇怪。便有人將他的手指一一鋸開，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竟攥著一個(gè)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后面刻了一個(gè)嵐字。

    趙熙之一生都未曾娶妻，眾人都猜這個(gè)叫‘嵐’的定是他的紅顏。沒想到他無惡不作，竟是個(gè)重情的，倒令人唏噓起來。

    宋琬怔愣，孟階拉著他坐到下首的玫瑰椅上她都沒有察覺。

    “琬琬?！泵想A見宋琬出神，無奈的看了她一眼，輕聲道，“老師問你這一路可累？”

    宋琬才回過神來，她抬頭看到一臉笑瞇瞇的夏冕，紅著臉搖了搖頭，“宛平離京城不遠(yuǎn)，又都是平坦的大道，只看路邊的風(fēng)景還不夠呢，怎么會(huì)累。況且又是拜訪老師，琬兒自當(dāng)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小丫頭倒是嘴齒伶俐。”夏冕出聲笑了笑，又說，“我聽說你兄長是今科探花？”

    今科探花郎是狀元郎大舅子的事情早就被那一群人傳了出來。這可是個(gè)大新聞，一夜就傳遍了整個(gè)京城，就連夏冕都略有耳聞。

    宋琬也沒想到宋珩會(huì)是今科探花，明月告訴她時(shí)，她還以為自己聽岔了，問了好幾遍才確認(rèn)宋珩確實(shí)是第一甲第三名，新科探花。

    夫君是狀元郎，兄長是探花郎。外面都說，宋琬一定是福星轉(zhuǎn)世，要不然怎么會(huì)有這樣的福氣？就狀元夫人這一名號(hào)，都是旁人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

    夏冕似乎很喜歡宋琬，竟打趣她，“小丫頭行情不錯(cuò)，等明兒看看老夫能不能沾上你一點(diǎn)福氣？”

    說的宋琬也笑了起來，她抿了抿嘴唇，笑說，“老師也相信外面的流言？什么福氣不福氣的，又不是我自個(gè)中了探花狀元。他們兩個(gè)，干我何事？！”

    “看看，看看。我就說她伶牙俐齒的，果真沒錯(cuò)。”夏冕指著宋琬和孟階道，“你娶了個(gè)好妻子啊。”

    孟階看著宋琬，淡淡的笑了笑，“老師夸她，怕就要驕傲了?！?/br>
    “唉?！毕拿峥粗午@了口氣，“要是我家嵐嵐也能和小丫頭這般，老師倒也放心了?！?/br>
    夏冕一想到夏元璃，眼眸不由低了低。因著胎里不足，夏元璃自生下來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年紀(jì)小小的，便就要整日里吃湯藥。他一心撲在學(xué)問上，很少管她的事，倒讓她的性子比小時(shí)候還要孤僻。

    宋琬聽到夏冕說‘嵐嵐’，不由睜大了眼睛。她記得夏冕就只有一個(gè)女兒夏元璃，怎么又跑出來一個(gè)嵐嵐？

    這個(gè)‘嵐’可又是那玉佩上的‘嵐’字？

    她心里驚詫，卻不動(dòng)聲色的問夏冕，“老師說的‘嵐嵐’，可是元璃小姐？”

    夏冕笑道，“嵐嵐是元璃的乳名，你知道她？”

    “嗯?！彼午娤拿狳c(diǎn)頭，很是震驚。她怕夏冕瞧出端倪，連忙低頭看向地氈，緩了緩才又笑道，“元璃小姐小小年紀(jì)便以才氣聞名天下，琬兒在閨中的時(shí)候，曾聽過她的名號(hào)?！?/br>
    夏元璃身體雖不好，但才情卻極是難得。她小小年紀(jì)便通讀了四書五經(jīng)，十歲便會(huì)寫駢儷體。若她生為男子，只怕不比孟階差哪里去。

    “倒也是了，你和她年紀(jì)差不多大?！毕拿岵]有因?yàn)橄脑Р徘榻^倫而太高興。作為一個(gè)父親，他最想的，還是自己的孩子能夠平安喜樂的長大。

    三足爐的檀香靜靜的燃著，沒有人說話，屋子里一時(shí)有些沉悶。夏冕吁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就聽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

    一個(gè)小丫鬟慌慌張張的跑進(jìn)來，喘著氣道，“閣……閣老，小……小姐又……”

    她還沒說完，夏冕便霍地站了起來。他緊皺著眉，大步走出去，又問那小丫鬟，“大夫請(qǐng)了嗎？”

    小丫鬟連忙點(diǎn)頭，“柳葉jiejie去請(qǐng)了，荷香jiejie讓奴婢過來給閣老說一聲。”

    夏冕在朝堂上立足幾十年，見過的大風(fēng)大浪太多了，每次他尚且都能保持鎮(zhèn)定?？梢宦牭较脑Р缓茫睦锩鎱s是抑制不住的恐慌。

    宋琬見夏冕出去，不由得蹙了蹙眉頭。

    孟階見她不停地揪衣服，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宋琬一愣，抬頭看向孟階，“她會(huì)沒事的吧？”

    “當(dāng)然。”孟階說的很肯定。

    不知為何，宋琬總覺著夏元璃這次犯病和她脫不了關(guān)系。她咬了咬嘴唇，“要不我去看看她？”

    孟階沉默了一會(huì)，才道，“你去了又幫不了什么忙，等老師回來再說?！?/br>
    檀香最使人心靜，宋琬看著窗外，一時(shí)有些發(fā)怔。

    夏冕匆匆趕去夏元璃住的院子，大夫還沒有來。夏元璃就躺在羅漢床上，頭微微偏向一邊，臉色蒼白。走近了，還能看到夏元璃眼角掛著淚珠。

    夏冕吩咐過底下的人，一步都不能離開夏元璃，所以柳葉并未敢走遠(yuǎn)。她出了門，就悄悄地站在廊下。

    一開始還并未有異常，過了一會(huì)，她就聽到夏元璃小聲的啜泣聲。自去歲以來，夏元璃輕易就會(huì)掉下眼淚，這些日子以來，她們倒都習(xí)慣了。

    只是這一次，柳葉覺著夏元璃哭得分外傷心，她聽著都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害怕夏元璃再哭出病，便想著進(jìn)去勸勸她。一進(jìn)去就看見夏元璃伏在床頭，不停地咳嗽，絹帕上還有一塊猩紅。

    她連忙過去，就見夏元璃雙目無神，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可是把她嚇到了，驚叫了一聲，引了幾個(gè)小丫頭過來。

    正好荷香從外面回來，她連忙跑到柜子前，拿了一粒藥丸喂了夏元璃，又吩咐柳葉去請(qǐng)大夫。

    那藥丸是大夫開的應(yīng)急吃的，等到大夫過來，夏元璃已經(jīng)醒了過來。只是胸口悶悶的，還是要大口喘氣才行。

    大夫給夏元璃把了把脈象，又開了一副藥方，才和夏冕出去說，“閣老大人，令千金這些日子心情可不大好啊。若是再這樣下去，只怕會(huì)加重她嗽喘的病情?！彼麌@了一口氣，想說什么又止住了。

    他拱了拱手，走了幾步又停下，轉(zhuǎn)身和夏冕說，“小的不敢欺瞞閣老。以小姐現(xiàn)在的體質(zhì)，只怕活不了多少年了?！?/br>
    夏冕眉頭一緊，聲音竟有些顫抖，“你是說……”

    大夫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是情況好的話，也就……三年的時(shí)間。要是再這樣下去，只怕半年都難以撐過去。”

    第一百零九章

    宋琬見夏冕許久都沒有回來, 便出來在外面等, 孟階也只好跟了她出來。這時(shí)有個(gè)小丫鬟跑過來道, “公子，夫人, 我們大人說他一會(huì)就過來, 請(qǐng)你們再進(jìn)去坐會(huì)……”

    夏冕見夏元璃好了一些，才想起孟階和宋琬還在書房等他，忙讓小丫鬟過來回話。

    “你們小姐如何了？”宋琬焦心的是這個(gè), 沒等小丫鬟說完，她便抓著人家的衣袖問。

    小丫鬟愣了一愣, 回道，“已經(jīng)醒過來了?！毕脑缀趺吭露紩?huì)犯一次病, 尤其是春天, 幾乎都不能出門。她們倒都習(xí)慣夏元璃犯病了，并沒有多少緊張。

    宋琬這才舒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丫鬟見宋琬這樣, 又笑了笑道, “夫人既然這么擔(dān)心小姐, 不如去看看她也好。”因?yàn)槿醢Y，夏元璃幾乎不曾出門，更別提有說的上來話的朋友了。她還是頭一次見到有外人這么擔(dān)心夏元璃，便不免多說了兩句。

    來夏府之前, 宋琬其實(shí)是想見夏元璃一面的，但到了這里，她反而膽怯了，“我……我還是別去了吧。元璃小姐又不曾見過我，我這樣去只怕是唐突了?！?/br>
    “好像也是，我們家小姐不喜歡見生人?！毙⊙诀咭娝午芎谜f話，便沖她笑了一笑，才轉(zhuǎn)身走了。

    夏元璃醒來后，看上去還是不太好。荷香拿了引枕過來，扶著她靠在上面。

    她臉色蒼白，雙目低垂，很是虛弱。夏冕看著她，心里猶如刀割一般。

    “嵐嵐。”

    “嗯？”夏元璃聽到聲音，這才抬頭看向夏冕，叫了一聲，“父親?！?/br>
    夏冕看她的模樣，想起大夫剛剛說的話，心里又是一陣絞痛。他坐到床邊，握住夏元璃的手道，“嵐嵐，你告訴父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夏元璃望著夏冕，許久沒有說話。她扭頭看了看荷香，荷香會(huì)意，領(lǐng)了一眾丫鬟婆子出去了。

    “沒有。”夏元璃搖了搖頭，又看著地氈上的墨跡發(fā)起了呆。

    “嵐嵐，你莫要瞞著父親。”夏冕蹙眉，又輕聲說，“自從去歲秋日你見了孟階以來，便就不對(duì)勁了。你以為父親察覺不出來嗎？”

    夏元璃聽到‘孟階’二字，斂著的眼眸微微閃了一下。夏冕盯著她，看的十分清楚。

    他閉了閉眼睛，痛心的道，“傻孩子，你明知道他……”夏冕說到這里卻哽住了，他嘆了一口氣，沒有再出聲。

    許久，他又拍著夏元璃的手道，“嵐嵐，咱把他忘了好不好？熙之多好的一個(gè)人，你怎么不試著接受一下他呢？”

    趙熙之喜歡夏元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自從這孩子跟了他以后，就對(duì)夏元璃一直很好。他是十分滿意的。

    “熙之今年都二十八歲了，他等了你這么多年，你難道就對(duì)他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嗎？你只見了孟階一面，便就心儀于他，這不是胡鬧嘛？！況且人家早就娶親了，你難道要去做妾侍嗎？”

    夏冕難以置信的看著夏元璃，“嵐嵐，難道你真的有這個(gè)想法？”

    夏元璃攥著衣袖，搖頭否認(rèn)，“父親，我沒有?！彼艘豢跉?，又低聲說，“你讓我想想好嗎？”

    夏冕看到夏元璃眼神里的冷漠，一時(shí)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夏元璃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父親，我想一個(gè)人靜一靜?！?/br>
    夏元璃的眼底仿佛藏了一座冰山，夏冕看得觸目驚心。他愣了一愣，又俯身掖了掖掀起的被角，“你好好休息，等會(huì)子父親再來看你。”

    他囑咐完才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到門口前還回頭看了夏元璃兩眼。夏元璃依舊在看地上的墨跡，直至夏冕走出房門，她都沒抬一下頭。

    夏冕從院里回來后，精神看上去很不好，似乎很疲憊。孟階和夏冕又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宋琬離開了。

    宋淵盤下來的家宅靠近外城，馬車出了胡同，又走了半柱香的時(shí)間，才到了那里。

    大門小小的，刷了紅漆，上面掛著一個(gè)寫了‘宋宅’的牌匾。崔錦書早就得了信，派了花悉和嬤嬤侯在門口。

    三進(jìn)的院子，除了廂房便是配房。崔錦書和宋珩住在三進(jìn)院落里，花悉領(lǐng)著宋琬穿過游廊徑直去了崔錦書時(shí)常歇息的西廂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