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關好門后,素涼過來打開匣子,從里面抽出三層食盤,里頭有蜜餞粟子糕云酥片三種甜點,蔻兒眼前一亮,拿起就往嘴里喂。 藥苦口,她喝了好多水都沒有淡去這苦味,若是沒有甜口的,她只怕要難受一會兒了。 素涼斟了一杯茶遞給吃著甜食的蔻兒,說笑著:“剛剛奴婢去給姑娘抓藥,左右問不到哪里有,周公子正巧看見奴婢問了句,就派人帶奴婢去了一個小倉庫揀選的藥。如今又給姑娘送來甜口,可見這位公子是個心細的?!?/br> 蔻兒吃著甜口,口中味道沖淡了,人也舒服了,她捧著茶喝了兩口,隨口道:“許是看在昨兒我?guī)土怂赣H的份上?!?/br> 昨夜有月色相幫,她又迷瞪,竟然覺著那個大約表里不一的青年可做花首,手指痙攣到想要提筆沾墨書畫他之容顏。如今雖起著熱,夜里的那份心悸在憶起他手下跋扈時場面就已經(jīng)消失。淡了那份躍躍的心,周公子與她就只是路人。 她喝了兩次藥后,人就舒服多了,摸摸額頭燒退了,起身洗漱換了身衣衫想去辭別蒲心道長,就聽見素涼慌里慌張說:“姑娘,奴婢差點忘了,早上大公子差人來說他有事昨兒連夜就先走了,只讓姑娘在這里等公子來接?!?/br> 哥哥突然離開,只怕有什么急事吧!蔻兒對此倒是看得開,天子近臣,沒有用武之地又怎么擔得起這份殊榮,只心疼哥哥要冒雨而歸,多少有些遷怒新帝。 她如今不急了,也該去與蒲心道長問個好。走到隔間敲了門進去,眉目溫婉的蒲心道長正坐在蒲團上,盯著手里一方帕子看。 見蔻兒來了,她收起帕子起身含笑:“方姑娘可好些了?” “好多了?!鞭盒Φ溃暗篱L可好了?” 昨兒倒下一個,今兒又倒下一個,這倒下的兩個人相視一笑,倒有了兩份真情意。 “方姑娘今兒尚未好全,需再住上一日好好休息才是,”蒲心道長如此說道。 蔻兒笑道:“我只等兄長來接,他何時來,我何時走?!?/br> 蒲心連忙道:“那他明兒才來?!?/br> 蔻兒輕笑。 “這里我鮮少遇上你這般年紀的孩子,能投了緣更是少?!逼研恼f著,“不妨方姑娘陪我走走,我們說會兒話?” 蔻兒在榻上躺了一兩個時辰,如今退了燒,只頭還有些昏,走動走動也好,她大大方方應道:“好啊?!?/br> 穿著道袍的蒲心挽著鵝黃淺綠喬紗襖裙的蔻兒沿著回廊出了坤道小院,一邊說一邊閑逛著。 蒲心畢竟在這里出家,對此處十分熟悉,她帶著蔻兒走著走著就到了前院,大殿高臺上一個直裾的簪冠青年正抬步往下走,蒲心溫溫和和喊道:“昱兒!” 那青年抬眼一看,腳下步子加快,走到蒲心面前,欠身行禮:“母親?!?/br> 然后又對蔻兒微微拱了拱手:“方姑娘?!?/br> 蔻兒連忙按住抽搐的小手指,微微欠了欠身:“周公子。” 她細細呼吸,視線落在地上,唯恐讓人聽見了她突然加劇的心跳。 奇了怪了,之前已經(jīng)好了,怎么的一見著這人,手指就不停使喚了呢! 蔻兒視線余光掃過身前青年腳下一雙玄色的革靴,靴筒被鴉青綿綢衣擺覆蓋著。她視線微微上移,兩組麒麟七環(huán)玉佩穩(wěn)穩(wěn)不動。她依稀記得,剛剛青年來時,玉佩發(fā)出不急不緩從容的悅耳撞擊聲。 蒲心含笑道:“正巧,昱兒若無事,陪著一起吧。我?guī)е@么嬌弱可人的姑娘,怕旁人沖撞了?!?/br> 青年聞言跟在了蒲心身側,與蔻兒一左一右。 道觀大殿前遭雨水沖刷,一切都是新洗一樣,一個白發(fā)老道正背著手與一個手中拿著簽筒的小道童走來,瞧見蒲心,小道童行了個禮,蒲心卻對那白發(fā)老道行了個禮,口喊師父。 白發(fā)老道先是對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行了個俗家禮后,又對蒲心笑瞇瞇捻著胡子:“蒲心,難得出來走動啊?!?/br> “陪小友走走?!逼研男χf道。 “哦,”白發(fā)老道視線掃過蒲心身側乖巧站著的少女,在蔻兒與他微微欠身行禮時,老道看清她面相,眼睛突然一瞪,忙不迭的跳開了去避了這個禮,手指著蔻兒哆哆嗦嗦,片刻掐著手指搖頭驚嘆:“姑娘莫給老兒行禮,折煞了!” 第八章 “妙??!妙??!居然真有……如此面相!”那老道滿是皺褶的臉上堆起了笑容,對著蔻兒左看看右瞧瞧,和藹道:“姑娘姓氏名誰,今年多大???” 蔻兒一噎,本充滿對老道的尊敬煙消云散,反而升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 此人既然是蒲心道長的師父,該是個正經(jīng)道士吧? 怎么一上來就神神道道的讓人心生疑慮??! 蒲心臉色微變,主動走向老道,兩人低語了句后,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留下蔻兒與青年獨自在那。 之前還沒有感覺,蒲心道長一走開,兩人中空了出來,蔻兒垂下的衣袖與那人廣袂被風一吹就碰到了一起。 蔻兒按著小手指沒敢松開,垂著的視線緊緊盯著自己的繡花裙擺,怕尷尬,風起風停也沒有動一動。 她雖沒有動,那青年卻動了。 “姑娘可好了?”身側近近的傳來了那青年稍顯冷情的聲音,以及衣料摩挲的聲音。 今兒的藥材是他派人拿的,甜口糕點也是他派人送來的,蔻兒懷著謝意微微抬了抬眸,緊緊盯著青年團紋衣襟處,微微頷了頷首:“多謝公子,已經(jīng)好多了?!?/br> 這藥材她喝過,藥性是極好的,大約是選取的上品,加以正確存放,估計是給蒲心道長預備的,處處看得見用心。也正是因為藥性好,她才好得快些。 “那就好,畢竟昨日若不是某,姑娘也不會受涼了?!?/br> 蔻兒心突地一跳,咬著牙聽見耳側青年似有歉疚的說道:“都是某的錯,累姑娘病了。” 昨夜他看見了。 蔻兒突然放松了不少,今天見著青年后第一次抬起了眸,嘴角噙著笑淡然道:“哪里,小女子還要多謝公子,月下美人圖可不是那么容易看見的。” 人家都知道了,她也沒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畢竟與她而言只是賞景,在他人眼中一個不好,就成了誤會。 “哦?”青年慢吞吞道,“姑娘好像在夸某?” 見蒲心道長沒有往這里看,蔻兒笑瞇瞇調(diào)戲著她兒子:“天地姝色,世間罕有。” 此刻的少女語氣揶揄,唇角上飛,眉目里盡是調(diào)笑,輕浮的倒像個紈绔子了。 青年眼前一恍惚,再回神竟忍不住低聲笑了,他這是……被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兒家調(diào)戲了。 人生第一次遇上如此輕薄,這滋味別有風趣。 “姑娘夸贊,某收下了,如此殊榮,定當銘記于心?!?/br> 蔻兒卻腦子一清醒,想到眼前青年大約是什么高官子弟人家,這個銘記于心,對她就是掉在空中的枷鎖,不由真誠建議:“公子不如當做小女子未曾夸過如何?” 青年含笑:“難得被夸,姑娘現(xiàn)在就收回去,某倒有些惆悵了?!?/br> “公子風姿神韻,這話倒是說笑了?!鞭号ψ屪约嚎瓷先ジ嬲\一些。 青年但笑不語。 蒲心此刻回來了,她面上帶笑,先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又對蔻兒溫溫和和道:“方姑娘,這位是家?guī)熕蓭r道人,在道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相逢即緣,不若讓家?guī)煘楣媚锼闵弦回???/br> 蔻兒記得當初她溜進寺廟去瞧那俊俏和尚時,那和尚統(tǒng)共只對她說了一句,莫要算卦,莫求簽文,凡事順意即可。 雖不知那是合意,但是她記得和尚說那話的表情,俊逸出塵,就連光禿禿的腦袋在她眼里都是發(fā)光的。她素來貪色,美人說的話,多少都能聽得下,如此一來,她從未去算卦求簽過。 “蔻兒對此向來無意,道長的好意蔻兒只能心領了?!彼ν窬艿?。 蒲心也沒有糾纏,只說:“既然方姑娘無意,那就算了?!?/br> 又對蔻兒說,“說是陪姑娘走走,只我倒要耽擱了?!?/br> 蔻兒連忙道:“道長有事盡管去忙?!?/br> “昱兒,你替我陪方姑娘走走,娘有些事情?!逼研膶η嗄杲淮?。 蔻兒一愣,連忙道:“蔻兒也該回去了,就不勞煩周公子了?!?/br> 與道長母子二人閑庭散步,和與那青年兩人漫步截然不同,蔻兒哪里能應下,連聲推辭了去。 蒲心看了眼面色清冷的兒子,估摸剛剛兩個人時未曾說上話,怕他們尷尬,也不強求,只笑道:“那方姑娘隨意,我且去了。” 蒲心正要走,那老道接過道童手里的簽筒走了過來,搖頭晃腦:“蒲心,好了么……” “哎呀!” 老道走過來時擦著蔻兒衣袖而過,捏著簽筒的手一抖,簽筒簽字散了一地,他連忙嘆道:“怎么弄撒了!” 蔻兒頗為無奈,老道只碰到了她袖子,這么點輕微力氣哪里撞得掉簽筒,既要碰瓷,好歹認真些吧。 “方姑娘是吧,您看,您碰掉了簽筒,別的不說,總該替我撿起吧?!崩系捞笾槾曛值?。 蒲心臉上一僵,卻是要笑不笑,擰過頭來看著蔻兒。 蔻兒看著那明顯耍無賴的老道,花白的頭發(fā)胡須一顫一顫,瞇著眼藏著一絲期盼,抿了抿唇,屈膝伸手將散在地上的簽字往起來撿。 只見她剛剛撿起一根,那老道忙不迭的奪了去,瞄了一眼后笑呵呵藏進了袖子里,自己蹲下身邊撿邊說:“方姑娘可許人家了???” 蔻兒面色無奈,對著別人,她有的是話去堵,可一個老道人,又不像是對她有惡意的,她千言萬語也說不出的。 身側光線一暗,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撿起地上的簽字,和蔻兒一樣的待遇,那老道風速搶了去藏進了懷里,立馬忘了對蔻兒說的話,只對空著手有些無奈的青年笑呵呵道:“多謝您?!?/br> 老道好像心滿意足了,蹲在那也不撿,只瞎指揮著:“方姑娘撿啊,周公子也撿啊。” 蔻兒與那青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一絲無奈與好笑,誰也沒有和老道計較,依言把地上散落的簽字簽筒撿了起來,交給了老道。 老道白白的眉毛下一雙小眼睛笑得看不見,抱著簽筒喜滋滋道:“多謝多謝!” 蔻兒不知道老道在謝什么,只依稀覺著,不像是在謝她們撿簽。 老道抱著簽筒沖著蒲心擠眉弄眼,使眼色正大光明到蔻兒都沒眼看了。 “道長,蔻兒先回去了。您且先忙著。” 蔻兒含笑對蒲心說道,沖那老道點了點頭,視線劃過青年,踟躕了下,也略微點了點頭。 蒲心與那老道已經(jīng)交頭接耳,聽到這話笑道:“慢待方姑娘了?!?/br> 青年對她微微拱了拱手,并未言語。 蔻兒回到廂房,瞧著天色已經(jīng)過了午時,哥哥還未來。 她又躺了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接她了。 只不過不是哥哥,而是家中仆婦,為首的是她從襄城帶回來的席嬤嬤,帶著七八個丫頭并小廝。 蔻兒略做收拾,去了蒲心那兒告辭。 “方姑娘這么快就走?”房內(nèi)蒲心正抓著自己兒子說著話,突然聽見蔻兒這樣說,臉上倒是有些驚訝,“燒剛退,哪里能顛簸!” “確實無事的,”蔻兒笑道,“已經(jīng)大好了?!?/br> “你哥哥也未來接,只一群仆婦哪里能成,不妨再留一日,過明兒了再走?”蒲心說道。 蔻兒道:“長兄事忙,分不出身也是無奈。且雖是仆婦,到底都是得用的,從此處到城門不過三十里路,不妨事。” “話雖如此……”蒲心瞧著還有兩份不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