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玖 醒悟
葉離說到這里時,已經(jīng)覺得喉中干澀,奈何沒有水可喝,又站得累了,便坐了下來。蕭衍倒是不怕累的,仍是站著不動,葉離問道:“蕭兄你說,若你是南蘇,此情此景,你當(dāng)如何?” 蕭衍很是平靜,并沒有因?yàn)槿~離講的這個冗長的故事而有什么反應(yīng)。見蕭衍不回答,葉離便自顧自說道:“蕭兄不曉得,愚弟可為蕭兄說解。這南蘇在想了這小半個月后,想得通透了,上一輩的恩怨,為何要留給這一輩?她困于這樣像是無解的事情中,竟還能有幾分清醒她無辜,梓休不也無辜嗎,梓休護(hù)了她十四年,生怕她前朝遺孤的身份被人曉得了,讓她陷于危險。她氣宇不凡的大師兄,為了她連命都可以豁出去,這樣一個梓休,要如何去怨、去怪呢?” “南蘇素來懵懂,又或是沒心沒肺吧,她看得清楚,便伸出手,放在了梓休手里。他們打開自己那神仙師父給的盒子,取出信紙來看,上面竟是一個字也沒有。老人家看得更加明白,知曉這樣的事,從來都在人自己心中。所以蕭兄你看,那些所謂的父輩恩怨,與小輩何干?若我是她,想來也不會在意父輩間從來沒合過的關(guān)系,又或是深仇。許是我也沒心沒肺的緣故吧,不知蕭兄,又如何看呢?” 蕭衍終于開了口,說了自己的見解:“人與人不同,有人看得開,有人不能。安兄,今日已經(jīng)晚了,我們應(yīng)當(dāng)下山了。”說著向前傾著,一張不喜形于色的臉,就快要碰到葉離,他伸了手,抓著葉離的胳膊,就要將她從石階上扯起來。葉離卻并不動,只是反著手也抓緊了蕭衍的胳膊,她聞得到蕭衍身上的香氣,看得清蕭衍的雙眼,她再湊近些,興許就能親到蕭衍。可她只是抓住蕭衍,眼中便有了眼淚。 是了,有人看得開,就有人不能,她可以,蕭衍不能。 她任由自己的眼淚落下來,也不知會不會落到蕭衍手上。若是她guntang的眼淚能融解蕭衍的冰冷,就是哭瞎了這雙眼又如何?自己變著法兒地套蕭衍的話,卻抵不過蕭衍心如磐石,不肯扭轉(zhuǎn)。這一生蕭衍定會同不知誰家的淑女過一輩子,生兒育女,其樂融融,只是不會是父輩之間嫌隙甚大的她。 葉離有時覺得時光都是偷來的,譬如這三日,處心積慮,傷害自己偷了這三日,日子到了,又都還回去了。這幾日如夢似幻,是她這些年來難得一遇的好運(yùn)道,怕是今日一過,就又要走霉運(yùn)了。她哭著說:“蕭兄啊,他們師兄妹放得下,所以老來能夠攜手走遍天下,能在這里修一座滿枝庭,能留下傳了百年的佳話。梓休為著南蘇,王位都可不要,拱手讓給他人,這都不過是為了南蘇放下的那一念。他們的故事傳了這些年,漸漸變成了如書中一般虛妄的故事,為什么呢?蕭兄說的對,人與人自是有不同,可我淺薄,卻想,一切都不過是,遇不上,值得的人。” 蕭衍值得,她不值得。 蕭衍手中用了力,將葉離拖了起來,替她拂去身上的灰:“我們該下山了。” 葉離松開蕭衍,抬手抹了抹臉,手上也全是淚。 那日她在山下,聽到說書老頭兒講起這個故事,便想到自己與蕭衍,想到父輩的恩怨,自己的執(zhí)念。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慢悠悠地走上山,心里卻是江河翻涌,潰不成軍。山下那些姑娘聽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覺得傻,可那些傻姑娘哭夠了就忘了,第二日又歡歡喜喜去聽別的感人至深的故事。只有她,怎么放,也放不下。 葉離聰慧,曉得今日下山一別,蕭兄和安兄,便不會再見了。 她向著蕭衍行了大禮,埋著頭狠狠地再掉了淚,才起身。她慶幸,燈火昏暗,蕭衍瞧不出她雙眼通紅。葉離開口,沙啞中還帶著酸澀:“蕭兄,今日一別,愚弟便要回洛川了,你我當(dāng)不會再相見了,愚弟先行,兄長……保重,不必再送。” 昏黃的火光下,葉離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她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走下山。她曉得蕭衍就跟在她的身后,可她沒有回頭,諸事都在腦后。男女之情,從無緣分,兄弟之誼,也就此結(jié)束。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 可笑自己折騰成這樣,興許蕭衍早看出自己是個女兒家,興許他也早知自己是往日給他寫信之人,他不說破,冷眼看著自己跳梁小丑一樣耍著無聊的把戲。葉謹(jǐn)知鼻子酸酸的,應(yīng)是冷風(fēng)吹著了。 走到山腳時,山下早已經(jīng)沒了旁人,葉離停了下來,隨手拿起旁邊的一盞燈籠來,回家路黑,燈籠可用來照明。她身后的長階,一共是一千七百六十三級臺階,她沒有數(shù)過,故事里聽過,竟記得很清。她想著,南蘇年老時,走過這每一級臺階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境??粗餍轂樗c(diǎn)上的滿山燈籠,想著南方從不曾下過的雪,和那時只在一念之間的抉擇。 一念得,一念失。 人與人的不同,連命運(yùn)都天差地別。 昨夜夢到南蘇,卻是與現(xiàn)實(shí)完全不同的景象。夢里青梅竹馬恩斷義絕,南蘇從了無山后的斷腸崖上一躍而下,了斷自己,斷了這場傷心情事。葉離夢中驚醒,額頭上還有薄薄的汗。 好好的事兒,到自己這里,都成壞的了。 葉離慢慢地往回走,燈籠在她手里輕輕地晃著,連燈燭的光,都忽明忽暗的。此時她腦子里,沒有緣故地反反復(fù)復(fù)地,都是好些年前,蕭衍摔壞了她送去的瓷娃娃,然后告訴他,蕭葉兩家之人,不必再見。她撿起其中大些的一塊碎片,小小的手抓得很緊,劃破了手,流了血,她也沒太大反應(yīng)。 明明前幾日還在一起玩兒來著,轉(zhuǎn)眼便是另一幅光景。葉離那時還不清楚,蕭太傅與葉丞相幾十年的斗爭,幾十年的針鋒相對,或許還放過冷箭也未可知。葉離那時什么都不曉得,連情緒都無法隱藏,痛哭著回了家,從此開始了困于情愛的這么些年。 好好一個官家小姐,腦子里除了情愛,竟什么也不剩下了。 等走回到城門口時,手中的燈籠也早燃盡,燈火驟然熄滅,連前路都變得黑暗。葉離抬手揭下了面具,戴面具其實(shí)很不舒服,幸而此后也不必了。 回到家中時,葉離覺得累得走不動了,也虧得今日吃了好些,此時卻有些餓了。葉離吩咐下人做些吃食來,等了一會兒,下人便奉上了好些。葉離看著滿桌子吃的,一口氣便喝了兩碗粥,吃了七八塊糕點(diǎn)。果真還是家中吃食好吃,連萃楚樓也比不上。 吃好了該就寢的時候,葉離卻睡不著,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卻越發(fā)清醒。與其耗著睡不下去,不如起來做些什么。葉離披衣下床,翻出蕭衍的回信,打算給蕭衍寫信,畢竟這幾日同蕭衍日日呆在滿枝庭,算起來也是三日了。 呆在淮安已經(jīng)快一個月,算上路中耗去的小半個月,一個多月就這樣過去了。葉離想,是時候回去了,這封信,就當(dāng)做是最后一封。蕭衍知不知曉謹(jǐn)知是誰,旁邊離苑的主人是誰,安兄是誰,都不打緊,她為蕭衍做過的那樣多的事,都成了自己的秘密。 她那欲擒故縱的笨法子,果真是自作聰明,自食惡果。 葉家丫頭醒悟啦,淮安城這一趟可算沒白來,求不得意中人,卻醍醐灌頂。這世上,多得是努力也得不到的事,葉離雖遇得多些,卻沒什么好苦惱的。 葉謹(jǐn)知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著,寫滿枝庭的梨花花香馥郁,寫萃楚樓的佳肴美味可口,寫那滿山的燈籠昏黃而溫暖,寫她到此為止的愛意。誰想得到,那日在太液池邊說過的假話,卻一語成讖。 葉離仔仔細(xì)細(xì)地將信紙折好,塞進(jìn)信封里,再小心翼翼地落下“蕭衍親啟”幾個字?!笆捬堋辈贿^是兩個字,她卻仿佛是寫了半輩子,葉離忽然張皇地覺得,這或許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寫蕭衍的名字了,故而十分珍重。 年少時奮不顧身的歡喜,都落進(jìn)了筆墨里。打明兒起,葉家的小魔頭該高興高興,該快活快活,這不過如此的淮安城,誰愿意待著誰待。明日啟程回肅和,還能正好趕上夏日教七夕游水,葉離想,甚好。 小丫頭將信封放在桌上,便覺得困了,隨意趴在桌上便睡下了。哪管他明日是否會受涼,胳膊酸不酸,脖子累不累,口水是否會流到桌子上去。 這世上繁雜的事那樣多,葉離總算學(xué)著,放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