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同袍神女懷璧
【格桑說,她那時死命抱住天香玉儡的模樣,就像是一名剛剛失去孩子的親娘。 我聞言回想,十分慶幸地府探查無果后、并未直接將那七中之一拋下熔爐,反而來到恩.師座前,懇求他以無上佛法施與萬物點.化。 佛云世間樂者:不生妄心、不起妄行。 然我雖以地藏為師,卻與點絳一般,所行諸事皆是無法癡妄——她胸前懸著一只無魄天香,而我靈臺之中、則沉睡著萬數(shù)殘魂。 舊時同袍皆在,與我同受劫雷。 而我,欲候一眾將士來日復(fù)歸,以己身所負(fù)之功德,使其得享往生、奔赴輪回?!?/br> —— 昆侖山門下,我惴惴不安。 說是近鄉(xiāng)情怯也罷,我著實不敢去面對那位曾經(jīng)讓我一度視其為母的女人,尤其……是在明白了.她其實一直知曉我的身份之后。 我早應(yīng)猜到的……“靈樞”二字,始見于《黃帝內(nèi)經(jīng)》。 然西王母娘娘為我取名之時,人間大地仍是一片莽莽大荒,媧皇雖長逝不久,但其所造之人類亦不過剛剛生出靈智。 若非娘娘神力通.天能預(yù)未來,又怎會以一卷后世所著的醫(yī)道名典為我作名? 再憶起當(dāng)年初至昆侖,我每日背著龍蛋.與一群天資超凡的五彩鳳雛混跡一處、同受教.誨。可不論琴棋書畫、還是武道術(shù)法,皆都沒有一樣得以學(xué)成之時,昆侖境內(nèi)素以嚴(yán)師著稱的西王母娘娘,卻竟然連一星半點的教訓(xùn)之語都不曾對我說過。 她只是淡然高坐,偶爾抬手輕支下頜,以此越過面前眾毛團(tuán)中.唯一光禿的頭皮,將我當(dāng)做一團(tuán)新鮮透.明的空氣。 僅是如此,我便獲得了昆侖山上所有百歲以下小鳳凰的羨慕。 原以為娘娘只是念我萬里迢迢初來乍到,故而不好對我這無腦小獸惱火發(fā)作。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是娘娘早知.萬萬法.門之中、我唯與醫(yī)道尚有些許薄緣,所以才從未對我升起過旁的奢望吧。 …… 此前八千年,我來昆侖仙宮不下百回。 與天界其他仙家一般唱誦跪拜,該行的一應(yīng)禮儀不曾錯漏分毫。 而與其他仙家不同的……便是我每每作圖過后、臨行歸天之前,必會有一彩衣仙娥款款行至,與我送來些許犒賞。 或是一支僅能燃至半夜的香海明燭,或是一件可以帶走的云裳羽衣……看似零零碎碎,實則卻是飽含一腔長者深情。 種種破綻細(xì)若秋毫,直至此時狂放如草。 令我黯然垂眸,愧疚于心、無顏以見。 熵泱一身衣袍隔開漫天風(fēng)雪,將我攬于身前:“無礙的,西王母娘娘對我等小輩向來只懷慈愛,從未有過責(zé)怪?!?/br> …… 前來接引之使仍是青鳥族,且還是青鳥全族中我最熟悉的那位。 濯濯公主難得褪.下原先簪了滿頭的彩織翎羽,只于腦后別了一只樸素銀釵。未施脂粉的面容娟秀明麗,一襲白衣翩躚、幾乎與身后雪地融為一體。 ——“她是在為沉璧守孝。”盡管,不曾與他做過半日夫.妻。 曠野長風(fēng)何其凜冽,眨眼吹去眸中悲涼。我強(qiáng)忍滿心酸澀欲涌、扯著麻木臉孔朝她清淺一笑。 “許久不見,公主安好?!?/br> 面前女子略略頷首,眉目勻凈.一如縱橫墨下的高山遠(yuǎn)水。 她一張冷白面容古波不動,僅挑.起一雙微凝黛色的濃長睫羽,好似花間蝴蝶一般環(huán)飛于我周.身。足過半晌,方才開口品評:“如我所想,這支連理木制的發(fā)簪很襯你?!?/br> 我欠了欠身:“還未當(dāng)面謝過公主?!?/br> “不必。”茫茫雪野之中,她滿面淡漠直視于我,“總歸是我自愿送的?!?/br> 說話間,她通身氣度風(fēng)姿簡直算得上超然物外。隨后纖細(xì)身形斗轉(zhuǎn)悠然,以一枚指甲、劃開了身側(cè)橫亙天地的巨大結(jié)界。 …… 昆侖山巔有光。 西王母娘娘便坐在這萬丈金芒之中——雪沉玉質(zhì)的座椅邊緣流瀉.出霓虹一般的絢爛裙擺,裙擺之下微露一點赤.裸玉.足,而其雙足之下……生著大片如絲碧草。 數(shù)不盡的鮮花奇葩于她四周盛放,宛如一張極盡妍麗的絨毯,非要將世間的萬紫千紅全然收遍,方才有資格恭迎這萬界當(dāng)中最為尊貴的女子涉足。 我應(yīng)當(dāng)于此跪下,五體投地向她請.罪。 但我沒有。 西王母娘娘的面容沉湎光陰之中,一時模糊難辨。她朝著我的方向俯瞰而來,第一次……以神祇應(yīng)有的口吻與我對話。 言道:“本座神力巔峰之時,閉目可見天下未來十萬年。山川海內(nèi),洞盡極微。此十萬年間,妖魔并起、人族式微,蒼天無負(fù)、地獄不平,天地之間猶如亙古混沌未清。舉觀萬界,唯我昆侖之境尚存一絲安然平靜?!?/br> 昆侖之主如此說著,字里行間盡皆鐫刻一片洶涌潮水般的血海陰云。 我靜默不語,任憑置身之地冰封雪飄、無間寒風(fēng)將心頭之血拍打微涼,聽她接著道:“因此,二十萬年.前歸墟大啟,本座發(fā)誓—如若昆侖生靈得以避開這場滅.頂.之.災(zāi),則自此之后,昆侖山外事,我一概不知?!?/br> ……我雙拳緊.握,面上苦笑頓生。 索性如今在場者唯有四人,除卻引路的濯濯,其中一位儼然自小見我長大、十七萬年相處近乎母女,而另外一位亦是與我心意相通,彼此之間早無隱秘。 我便也不再言語支吾,只當(dāng)機(jī)了斷直言相問:“沉璧天姿極佳,他是否也瞧見了自己的未來?” 此話一出,西王母娘娘倏忽一嘆,仿佛朗朗晴空之中墜下一片極速消逝的雪。雍容女子微蹙雙眉,道:“他降生之時,便已見到了今后二十萬年之事。” “我原以為,世上除卻當(dāng)年的我與閻羅,便再無第三人有此神通。直至萬余年.前,他來到昆侖山中與我敘話,將此事和盤托出。談及當(dāng)時神目所見,只道古神殘念雖一意偏執(zhí),但理應(yīng)在二十萬年后泯.滅于歸墟。然不想世事無常,竟輾轉(zhuǎn)禍及到你身上。” 沐著穹頂金照,我側(cè)目瞥了一眼身后的濯濯,心道三萬年.前沉璧不愿將其迎娶,只怕也是早知死期將近,故不欲耽誤了這位昆侖女仙。 可誰知推拒了濯濯,竟還有個更傻的瓊?cè)A。 而我……卻對他心中死意一無所覺,由他將余下歲月用以憐憫眾生,無時無刻有過分毫懈怠。 身軀冰涼、唯有右肩覆來一片溫?zé)?,我于滿心怔楞自省之中回過神,只見熵炴正側(cè)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 深邃雙眸恍若天星,他道:“當(dāng)年我于兄長秉燭長談,他曾與我說過——身為天帝,他心中所愿便是設(shè)下一道無戰(zhàn)之律,復(fù)歸萬界道法自.由。如若此愿達(dá)成,屆時紛繁萬界永不相侵,所謂天帝便也只會是一界之天帝。” 我緊.咬嘴唇:“可他至死都是萬界之主?!睕]有達(dá)成心中所愿,亦未能拋下肩上重?fù)?dān)…… 眼前朦朧不清,隱約只見一道搖曳的黑影,是熵泱搖了搖頭:“兄長還說,若是僅僅身為他自己,則其一生毫無遺憾?!扔凶痖L為教,中有妻兒相伴,再有摯友知交’,哪怕自古天公無情,對他也已然是偏愛?!?/br> 那一日,我于熵泱的無言陪伴中,撲到西王母娘娘的懷里放肆大哭。至夜……方被熵炴攜至舊時所居、與他一道枕高入眠。 —— 四十九年后,天香玉儡一朝散于長風(fēng)。 春風(fēng)日暖,我仰面枕在熵泱膝頭,由他探過手掌、輕.撫腹中胎動。思及這人那夜曾言,道我們?nèi)邷Y源甚深。 【一人肩負(fù)蒼天之重,一人嘗遍人間之苦,一人身受地獄之毒。】 如今熵泱與我終成眷屬,則沉璧、也理應(yīng)尚有一線生路。 果不其然,冥冥之中……那尾誕生于二十萬年.前的玉卵之龍,終是度過這場漫長死劫,在我腹中生出了真正的血rou。 “他,合該是我的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