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連蹦帶跳爬上臺階，滿腦子盤算著以后要怎么花錢，她的計劃很庸俗、很暴發(fā)戶：蓋一幢別院，買幾座山地，包下一大片田畝，雇傭幾百個仆人……

    怎么想怎么開心！

    雖然按慣例，公主出嫁時才能拿到自己的湯沐實(shí)封，現(xiàn)在籌劃怎么花錢有些為時過早，可她忍不住?。?/br>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語調(diào)淡淡的，帶著溫和親昵，“怎么這么高興？”

    裴英娘回過頭。

    李旦緩步登上臺階，腰間的玉佩閃爍著溫潤光澤。

    楊知恩和馮德跟在他身后，一人懷里抱著一只黑陶大水甕。

    李旦心情不錯，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他今天穿一件金茶褐色松鹿紋圓領(lǐng)宮綢袍，色調(diào)明快鮮艷，襯得人也活潑起來，俊朗的五官比平日更顯生動。

    裴英娘理直氣壯道：“以后不愁沒錢花，我當(dāng)然高興啊！”

    隨即想到李旦貴為親王，食封是多少來著，好像是一千戶？

    大財主??！

    李旦雙眉略皺，“你是公主，何必為食祿cao心？”

    這話就有些責(zé)備的意味了。

    裴英娘悄悄撇嘴，果然是天潢貴胄，心下無塵，不懂得錢財?shù)闹匾浴?/br>
    武皇后的父親武士彟出身寒微，靠行商攢下一筆巨資，然后用做生意賺來的錢財四處結(jié)交名門世家公子，成功結(jié)識李淵，并獲得李淵的賞識。隋末天下大亂時，武士彟貢獻(xiàn)出全部家財，資助李淵起兵。

    唐朝建立后，武士彟這個大功臣順理成章獲得封賞。李淵還親自做媒，把美貌的楊氏嫁給他做繼室。

    沒有武士彟的慷慨解囊，哪有李淵對他的信任，沒有李淵這個月老，就沒有楊氏下嫁，沒有楊氏下嫁，自然不會有武皇后，沒有武皇后，哪來的李旦??！

    裴英娘偷偷在心里腹誹：八王啊，不要嫌錢財庸俗，你外祖父可是個投機(jī)倒把的商人！

    她想心事的時候，眼睛依舊平視前方，目光清澈，表情平靜。

    怎么看，怎么乖巧順從、老實(shí)聽話。

    但李旦只需輕輕一瞥，就看出裴英娘心里不服氣。

    他輕笑著搖搖頭，把說教的話咽回肚子里。小十七自進(jìn)宮后一直謹(jǐn)小慎微，今天難得表露出小兒女之態(tài)，俗便俗罷，只要她高興就行。

    天邊云層舒卷，一陣涼風(fēng)拂過空闊的高臺，嗚咽的風(fēng)聲在幽深的長廊間回蕩。

    蓬萊宮最初是李世民為太上皇李淵修建的，原名永安宮，貞觀九年改名為大明宮，龍朔二年易名為蓬萊宮。

    蓬萊宮從南往北，依次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這三大殿是李治分別舉行大朝、日朝和常朝的地方。

    紫宸殿往北的含涼殿和東西配殿，是李治和后妃公主們的寢宮。

    含涼殿位于太液池南面，亭臺樓閣依水而建，跨水架楹，風(fēng)景秀麗。夏天涼爽宜人，冬天也溫暖舒適——不過只僅限于內(nèi)殿。

    春寒料峭時節(jié)，蘊(yùn)著刺骨涼意的冷風(fēng)從湖面吹拂進(jìn)來，侍立在殿外高臺長廊上的宮人冷得瑟瑟發(fā)抖。

    走在長廊間，涼風(fēng)吹拂，連穿著厚襦的裴英娘也覺得有點(diǎn)冷。

    她一邊走，一邊低頭展開臂上挽著的淡青色穿枝海棠花蜀錦披帛，攏在肩膀上，把自己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霎時暖和許多。

    光顧著整理前襟，腳下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

    半夏眼疾手快，攙住她的胳膊，“貴主當(dāng)心?！?/br>
    裴英娘虛驚一場，抬起頭，對著半夏笑了笑。

    走在前面的李旦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揚(yáng)起寬袖，伸出手。

    他的右手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指尖帶有薄繭，是長年伏案練字留下的痕跡。

    裴英娘看著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無聲催促她。

    裴英娘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錦緞的觸感平滑柔軟，手心里感覺像抓了一縷云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著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交疊在一塊兒，緩緩走過長廊。

    幾名宮人抬著一座轎輦，從高臺下路過，轎輦四周垂著緋色輕紗，紗簾飛揚(yáng)間，隱隱約約可以窺見一個頭簪金步搖、身裹綾羅的貴婦人。

    時下婦人們出行，要么乘車，要么騎馬，良家女子少有坐轎輦的。唯有平康坊的風(fēng)塵女子喜歡乘坐轎輦招搖過市。

    裴英娘頭一次看到有人在宮中坐轎輦，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一道嚴(yán)厲冰冷的視線透過薄紗，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頭一顫，忽然想起去年宴會上那道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轎輦走過，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剛才轎輦上坐著的是誰？”

    聽到“阿兄”兩個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頭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隨著遠(yuǎn)去的轎輦，似乎并沒發(fā)覺自己喊出口的是什么。

    他輕聲道：“那是常樂大長公主?！鳖D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擰，“以后看到大長公主經(jīng)過，能避開就避開，實(shí)在避不開，態(tài)度一定要恭敬?！?/br>
    高祖李淵的女兒是大長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兒是長公主，李治的女兒為公主。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淵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聽忍冬說過，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后關(guān)系緊張。

    聽李旦這么交待，武皇后和常樂大長公主的關(guān)系可能不僅僅是緊張那么簡單。

    裴英娘點(diǎn)點(diǎn)頭，不用李旦特意囑咐，她也會繞著常樂大長公主走——常樂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東閣。

    臨走前，他讓馮德把黑陶水甕遞給半夏抱著，“回去把水甕裝滿，先練《九成宮醴泉銘》，什么時候把兩個水甕的水用完了，再來尋我?！?/br>
    裴英娘乖乖答應(yīng)。

    筆墨紙硯加水甕，李旦幾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備齊了。

    東閣的宮女們抱著一匹匹絹布進(jìn)進(jìn)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點(diǎn)數(shù)目，預(yù)備登賬。

    宦者候在曲橋前，跟著裴英娘步進(jìn)內(nèi)堂：“公主，含涼殿的田內(nèi)侍送來五百匹絹?！?/br>
    裴英娘啊了一聲，想了想，慢慢回過味來：五百匹絹，應(yīng)該是武皇后給她的賞賜。

    湯沐邑看得到，吃不著，武皇后私下里賞她絹布，有點(diǎn)像額外給她添點(diǎn)零花錢的意思。

    除了金餅、金錠和銅錢以外，絹布也可以充當(dāng)貨幣使用。長安的大戶人家，常常命奴仆載著一車車絹布去東、西兩市購買米糧雜貨。李治表彰功臣時，也經(jīng)常用絹布表達(dá)恩賞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絹大概相當(dāng)于半貫錢，五百匹絹布就是二百五十貫，約莫能換四十兩黃金，也就是四塊金錠。

    她翻出自己的小賬簿，寫上日期和絹布數(shù)量，在數(shù)字旁邊記下賞賜的理由：討好武皇后所得。

    合起賬簿的時候，目光落在半夏抬進(jìn)房的兩只黑陶水甕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干凈的凈邊紙，記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贈送陶水甕兩只。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贈一盤石榴，這次送什么呢？

    糖蒸酥酪？玉露團(tuán)？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點(diǎn)心，李旦那兒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議：“再讓忍冬jiejie打幾只絡(luò)子？”

    裴英娘搖搖頭，現(xiàn)在宮里的宮女全學(xué)會結(jié)絡(luò)子了，人人腰間系一條彩絡(luò)，送絡(luò)子不夠誠心。

    想來想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這天上學(xué)的時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討主意。

    李令月低頭撥弄著一簇嬌紅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歡什么？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沒聽到回答，忍不住輕喊一聲：“阿姊？”

    李令月斜倚憑幾，手中的花枝“啪嗒”一聲掉在坐褥上，沒有反應(yīng)——她睡著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遙遙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鐘聲，儒學(xué)士展開卷冊，準(zhǔn)時開講。

    蓮花銅漏的清水澆在銅制荷葉片上，發(fā)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等儒學(xué)士告退，李令月剛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喚宮女昭善的名字：“備了酪櫻桃沒有？”

    昭善送上一只水晶碗。

    鮮紅欲滴的櫻桃盛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著就像一幅色彩濃麗的畫。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澆在殷紅的櫻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漿，淋在水晶碗里，細(xì)細(xì)拌勻。

    李令月讓裴英娘先吃：“這是今年禁苑養(yǎng)出來的頭一批櫻桃，準(zhǔn)備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讓我偷了一點(diǎn)出來，連阿娘那里都沒有呢，小十七嘗嘗。”

    裴英娘推卻不過，先嘗了一小口。

    酥酪滋潤豐腴，櫻桃鮮美多汁，酪漿酸甜爽口，她不愛吃甜，也覺得好吃極了。

    李令月吃著酪櫻桃，忽然開始嫌棄裝櫻桃的水晶碗：“酪櫻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來的三十二瓣水晶碗里最好看，偏偏宮里的工巧奴燒不出那種樣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讓八王兄幫我去西市找，他沒找到。結(jié)果昨天我聽表姐說，趙觀音竟然搶先尋到那種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臘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時，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買什么。

    后來因?yàn)樗木壒?，李旦沒有去成西市。

    原來那天他想幫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第15章

    李令月氣呼呼的，“今年的櫻桃宴，趙觀音又要獨(dú)占鰲頭！”

    櫻桃成熟時節(jié)，恰逢朝廷放榜。新科進(jìn)士往往會相約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賞宴飲、打波羅球、吃櫻桃宴，以慶祝及第，順便結(jié)交新友。

    長安城的貴族少女們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園舉辦櫻桃宴。新科進(jìn)士們打馬閑游、吟詩誦句，少女們既不作詩，也不寫賦，她們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開春的一項(xiàng)古老習(xí)俗，田野山地間的花花草草都能用來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趙觀音這樣的天之驕女，當(dāng)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們斗的，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奇珍異寶，什么貴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貴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沒人爭得過她。偏偏趙觀音的出身也不簡單，她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親趙瑰是左千牛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