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王府得以順利從東宮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中脫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現(xiàn)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戲人生之態(tài)，其他人總會上當(dāng)？

    李旦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為我耽于享樂，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為看輕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賢覺得自己威懾壓制弟弟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他的目標(biāo)，自始至終還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賢有李旦一半的隱忍和冷靜，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會傳出廢太子的謠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遠(yuǎn)，是因為彼此政見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對方的勢力。

    李賢還沒當(dāng)上太子之前就視武皇后如毒蝎婦人，對武皇后的刻骨敵視溢于言表，身為人子，他為什么把武皇后當(dāng)成仇人看待？

    難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鴆殺的？

    裴英娘低頭想著心事，沒注意到李旦已經(jīng)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發(fā)頂被輕輕拍了兩下，李旦伸手?jǐn)堊∷难?，用袖子幫她擋住穿堂凜冽的夜風(fēng)，“夜里風(fēng)大，以后別出來接我，乖乖在房里等著。”

    她小的時候身子瘦弱，風(fēng)吹一吹臉色就白了。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門外，漫天飛雪，她穿著單薄的襦裙，被趾高氣揚的李顯堵在卷棚車前，抱著雙臂瑟瑟發(fā)抖。

    李旦把她抱緊了些，恨不能把她揣進(jìn)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頭，聞到一絲淡淡的脂粉香味，眉頭一皺，“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摟著她快步穿過風(fēng)聲呼嘯的回廊，漫不經(jīng)心回道：“沒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幾聲，竟然敢瞞我！

    回到房里，炭爐上燉著的牛rou煲火候正好，湯汁咕嘟咕嘟響，香飄四溢。

    裴英娘盤腿坐著，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盤算著待會兒怎么拷問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側(cè)，看到他一臉疲倦，眉心緊擰，心事重重，她心里一軟，算了，明天再問他好了。

    親手為他盛一碗滿滿的牛rou煲，“這個不常吃，阿兄多吃點?！?/br>
    李旦掀唇笑，接過平脫碗時，撓了撓她的手掌心。

    有時候總?cè)滩蛔∠攵憾核?，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穩(wěn)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悶，還是其他，她依舊待他好，哪怕他露出強勢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過飯，挪到琴室喝茶，她宣布自己的決定，“小重陽那天，我要進(jìn)宮?！?/br>
    李旦手里端著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熱氣繚繞，他眼簾微抬，“想好了？”

    她點點頭，“我自己去?！?/br>
    他沒說什么，心里卻打算好，要把小重陽那天空出來。

    重陽節(jié)有兩天，九九重陽，重九過后號小重陽。

    按慣例，重陽當(dāng)日，百官休沐，二圣賜宴曲江池，率領(lǐng)文武百官、宗室貴戚，登高賞菊，恭賀節(jié)令。

    每逢一、五、九日，三品以上官員必須上朝，這幾天一般也是朝廷頒布重大決議的日子，重陽剛好是九月九日，政務(wù)繁忙，重陽節(jié)的宴飲經(jīng)常推遲。

    今年武皇后和太子忙著給彼此下絆子，朝中暫時風(fēng)平浪靜，重陽的登高宴會如期舉行。

    天公作美，重陽當(dāng)日秋高氣爽，是個晴朗涼爽的好天氣。

    李治和武皇后領(lǐng)著文武百官造訪慈恩寺，登上大雁塔，群臣獻(xiàn)酒賦詩，恭祝二圣長壽安康。

    裴英娘留在王府吃粉糍，觀賞菊花和玉簪花。

    戌時李旦赴宴歸來，她為他更衣，聞到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頓時勾起前事，這一次不氣也得好好氣一場了！

    “說清楚?！彼龘]退房中使女，淡淡道，“到底是什么應(yīng)酬？宮中享宴，也安排歌姬侍酒？”

    這股香味和一般的脂粉氣不同，味道淡雅又持久，只有長年薰香的女子有這種味道。

    從慈恩寺出來后，李旦肯定去了別的地方，三番五次要同一個花娘陪酒，那花娘貌美如花，亦或是哪家的行首？

    李旦怔了怔，面色疑惑，“什么歌姬？”

    裴英娘把他換下的錦袍擲到他面前。

    他撿起錦袍，聞了聞，眉心一擰。

    “沒有歌姬?！彼C然正色道，矮身坐到裴英娘旁邊，扳過她的身子，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英娘，我答應(yīng)過你，不會流連煙花地，我沒有召美姬侍酒，一次都沒有。今天宴會后我見過幾個宮中內(nèi)侍，可能那幾個近侍喜愛熏香。”

    他說得鄭重認(rèn)真。

    裴英娘想了想，李旦不會騙她，她主動摟著他親幾下，“好吧，是我錯怪你了?！?/br>
    她就是這么好哄。

    李旦心里微微嘆息，手指摩挲她嬌美的櫻唇。

    還好娶她的人是自己，誰娶她他都不放心，如果李治不許婚，堅持把她嫁給別人，她嫁一次，他就搶一次。

    只有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心里的焦躁惶恐才能被慢慢撫平。

    他拔下她發(fā)髻間的鎏金鬧蛾卷草紋銀釵，看滿頭青絲如瀑布一樣傾瀉而下，烏發(fā)如云，香腮似雪，剛涂過香脂的丹唇，潤澤鮮嫩，直欲引人品嘗。

    他眼中眸色加深，直接俯身把她壓在纏枝曼陀羅紋波斯氍毹上。

    睡到半夜，裴英娘夢中感覺到微微清寒，翻個身，抱緊李旦，緊緊扒在他身上，他身子健壯，是個天然湯婆子。

    李旦睡得不沉，她一動他就醒了。

    知道她怕冷，摸摸她的手心和腳底，觸手冰涼。他皺眉，掀簾讓候在簾外的使女灌湯婆子。

    往年一過中秋她就讓半夏燒爐子，今年因為和他一起睡，還沒開始用湯婆子。

    湯婆子很快送進(jìn)床帳，李旦起身，聽到裴英娘迷迷糊糊中發(fā)出不滿的嘟囔聲，無聲微笑，迅速把湯婆子塞到她腳下，掖好被角，攬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十七乖?！?/br>
    她腳底抵著溫?zé)幔碜訚u漸暖和起來，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起來時，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裴英娘心想，難怪昨晚忽然覺得衾被寒冷。

    李旦遞一杯姜茶給她，看她喝下去，“今天還進(jìn)宮嗎？”

    她走到琴室窗邊，望著檐前掛起的雨簾，蹙眉道：“還是得去?！?/br>
    落雨就落雨吧，假如李治不肯見她，她就淋雨給他看，看他心不心疼。

    第153章

    雨落得不大, 秋天的雨, 輕柔朦朧, 夾雜絲絲涼意。

    裴英娘頭戴團窠聯(lián)珠花樹對鳥紋錦帽，冒雨騎馬入宮。

    宮門前的金吾衛(wèi)面面相覷，硬著頭皮攔下她。

    沒有李治的敕令, 他們不敢隨便放行。

    宮中禁衛(wèi)森嚴(yán), 楊知恩還沒有硬闖宮闈的膽子，抬頭征詢裴英娘的意思。

    她嫣然一笑，輕抖袖子, 取出李治當(dāng)年給她的令牌。

    憑此令牌，她可以自由出入蓬萊宮，通行無阻，直入含涼殿。除非李治親自收走令牌, 否則誰都沒有資格攔她。

    金吾衛(wèi)們心中暗暗嘀咕，王妃手中竟然一直有圣人親賜的令牌？莫非宮中謠傳王妃失寵之說, 并不可信？

    不管心里怎么想, 看到令牌，確認(rèn)過裴英娘孤身入宮，不帶隨從，他們立刻讓出道路。

    裴英娘沒有下馬, 直接催馬前行。

    楊知恩目送裴英娘一人一騎踏入巍峨高聳的建福門, 握緊腰間佩刀。

    郎主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蓬萊殿了，娘子不會有危險。

    裴英娘堂而皇之斥退金吾衛(wèi)，在宮中騎馬行走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 很快傳出蓬萊宮，飛往皇城內(nèi)外。

    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鴻臚寺，東宮、掖庭宮，很快連待在宣陽坊公主府里的李令月和薛紹都聽說了。

    薛紹大吃一驚，偷偷瞥一眼李令月，“十七娘……膽子真大啊……”

    近來滿長安都在議論她失去圣寵的事。這個當(dāng)頭，她竟然如此任意妄為，火上澆油，自己把自己送到風(fēng)口浪尖上。如果圣人盛怒之下斥責(zé)她，將她趕出宮，她肯定會淪為整座京兆府的笑柄，以后在王公貴族們面前，根本抬不起頭??！

    李令月跪坐在榻邊軟氈上，拿棉花縫制的布老虎逗薛崇胤，聞言嗤笑一聲，“膽子大點才好呢！她以前就是太忍讓了?！?/br>
    說是這樣說，她心里也擔(dān)心裴英娘會惹怒李治，叫乳娘看好張牙舞爪的兒子，起身去更衣，“我進(jìn)宮去看看阿娘。”

    如果事情鬧到不可收拾，她可以請阿娘出面幫英娘撐腰。

    小重陽也有宴飲歌舞，含涼殿前殿觥籌交錯，八珍佳肴，琳瑯滿目。

    內(nèi)殿之中，李治斜倚憑幾，聽著殿外皇室宗親、文武大臣們的歡聲笑語，垂眸不言。

    近侍躡手躡腳進(jìn)殿，匍匐叩首，“大家……相王妃求見?！?/br>
    李治怔了一下，下意識直起身，看一眼殿外飄飛的雨絲，沉默了一會兒，又緩緩靠回去，“她在宮門外？”

    近侍小心翼翼道：“相王妃已經(jīng)過了宣政殿。”

    宣政殿、崇明門、光明門一線是內(nèi)外宮的分界線，宣政殿以南是外朝，再往北，是二圣日常起居之所和后妃女眷們居住的后宮。

    裴英娘快到含涼殿了。

    “她怎么進(jìn)來的？”李治皺眉。

    近侍頓了一下，“相王妃手中有大家御賜的令牌?！?/br>
    令牌和通行魚符不一樣，李治只給過裴英娘一枚，她手握令牌，可以隨意進(jìn)出太極宮、蓬萊宮、東宮，東都洛陽的離宮，夏宮、驪山冬宮同樣適用。

    李治憶起往事，輕嘆一口氣，把令牌交給十七的那一刻，他下定決心讓她自己成長，但是……

    他后悔了。

    另一個內(nèi)侍匆匆進(jìn)殿，“大家，相王妃已在宮門外等候召見?！?/br>
    李治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揮揮手，“不見。”

    內(nèi)侍們面面相覷。

    含涼殿前殿后寢，前殿是接待朝臣、議事的地方，內(nèi)殿是李治的寢殿。

    裴英娘剛登上前殿臺階就被攔下了。

    內(nèi)侍甩一甩拂塵，輕蔑地瞥她幾眼，尖著嗓子道：“相王妃請回吧！陛下不愿見王妃，王妃何必自討苦吃呢？請王妃自重，莫要為難我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