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那健驢使了力，這次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看見有晨起的煙氣裊裊。

    等阿弦看清那客棧的招牌，不由氣道：“早知道昨晚上再多走段路豈不是好？”

    阿弦勒住驢車，又扶英俊下車吃些早飯，客棧里的小伙計(jì)看見他兩人，眼珠子都要彈出來似的：“兩位從哪里來？”

    阿弦回頭指了指來路，小伙計(jì)道：“從縣城到此處，得是四五個時辰的路，兩位難道是連夜趕路，并未借宿？”

    阿弦道：“我們在一所破舊的大院子里歇了一夜?！?/br>
    那小伙計(jì)聽了，那彈出的眼珠幾乎都跌在地上：“您說什么？”

    阿弦扶著英俊落座：“我說在那大院子里住了一夜，你干什么見鬼一樣?！?/br>
    掌柜也聞聲而來，跟幾個早起的客人都聚攏著竊竊私語，面露驚駭之色。

    阿弦左右看看：“你們干什么都鬼鬼祟祟的？”

    眾人面面相覷，小伙計(jì)道：“小哥兒，你有所不知，那院子是有名的鬼莊，就算是大白日也不敢有人靠近的，先前有不怕死的后生進(jìn)去探路，不是瘋了就是嚇?biāo)馈?/br>
    阿弦想到昨夜夢中所得，不由問道：“這樣靈異？那……這院子怎么就破敗成這樣的？看著原來像是極氣派的地方。”

    “可不是極氣派的地方么？”小伙計(jì)吐吐舌頭道，“你們可知道這里原先住的是誰？”

    阿弦道：“我們又怎么知道，你又賣關(guān)子?！?/br>
    英俊聽她好奇心起，卻并不阻止。那小伙計(jì)見阿弦生得清秀可愛，英俊又是個美男子，心里便先喜歡三分，越發(fā)滔滔不絕道：“小哥兒，說出來你可要坐穩(wěn)了，你可知道劉武周么？”

    阿弦愣了愣：“啊，你是說那曾經(jīng)投降過突厥，后來又跟大唐大戰(zhàn)過的劉武周？”

    “看不出你年紀(jì)小小，居然也知道的不少，”小伙計(jì)笑道：“可不就是他么？這劉武周原本是本地景城人氏，后來就自去闖蕩了……但這里仍是他的祖籍，因?yàn)閯⑽渲芡犊客回剩指筇茽幪煜?，他的族人害怕被牽連，有一部分人便隱居在前方的那莊園里……”

    阿弦吃驚：“原來那院子里住的是劉氏族人？那……那莊園為何落敗，他們?nèi)四?？?/br>
    小伙計(jì)搖頭道：“人？都死了！二十年前被不知哪里的一幫賊洗劫搶掠……唉，實(shí)在慘的很，那時候我還小呢?！?/br>
    阿弦道：“可……他們家里是不是有個出嫁的姑娘？”

    小伙計(jì)聞聽，后退幾步：“您……您說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周圍眾人也都如白日見鬼，一個個似要奪路而逃。

    阿弦看一眼英俊，道：“我……路上無意中聽人提過一句?！?/br>
    小伙計(jì)這才松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嚇了我半死，還當(dāng)你也遇見那鬼嫁女了?！?/br>
    阿弦口干：“鬼嫁女？”

    小伙計(jì)嘖道：“那年冬天，正是劉家一位長姑娘出嫁的日子，風(fēng)雪交加……也就是在那夜，他們?nèi)冶蝗怂鶜ⅲ髞?，有人就時?？匆娚街杏幸魂?duì)迎親隊(duì)伍，可是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都是一具具鬼骷髏，為此嚇傻嚇?biāo)赖娜艘膊簧?，大家都說是那劉武周的族親死不瞑目，才在山中作怪，所以傳出這‘鬼嫁女’的故事，從沒有人敢靠近那莊園半步，一旦黃昏開始就不敢再從那邊走過。你們這樣大膽，竟沒被鬼吃了去，還全須全尾地跑出來……也算是命大了?！?/br>
    第81章 說的好

    草草吃過了早飯, 重又啟程, 路上，英俊便把有關(guān)劉武周的種種詳細(xì)告訴了阿弦。

    劉武周起于隋末群雄割據(jù)之時, 原本出身富豪之家，早在他少年時候, 他的一位兄長便曾告誡：“你若仍任意妄為，所交非人, 將來恐怕禍及家族?！?/br>
    誰知竟一語成讖。

    劉武周原先在隋朝為官，后反叛投靠突厥，他借助突厥之力擴(kuò)充地盤，并接受突厥冊封，稱為“定楊可汗”。

    后劉武周自稱帝，并引兵攻打雁門, 連連取勝。

    他志得意滿，忘乎所以, 于武德年間揮兵南下, 一度攻打到平遙，介州。

    那時候唐軍節(jié)節(jié)潰退，劉武周兵臨晉陽，占領(lǐng)山西大半, 攪亂了大唐半壁江山，甚至高宗亦驚慌無措。

    但劉武周也很快遇上了他的克星，那就是太宗李世民，兩人幾度交戰(zhàn), 劉武周最終不敵，倉皇往北投靠突厥，最后卻被突厥殺死。

    因劉武周的種種所做，他的昔日族人也受到牽連，大部分人為避禍被迫逃離舊地，隱姓埋名，茍且偷生。

    阿弦聽罷，搖頭嘆息：“這劉武周倒也是個能人，如果不是遇上了太宗，恐怕這天下誰屬還不一定呢?！?/br>
    英俊笑道：“劉武周首尾兩端，有勇而無謀，見利而忘義，注定無法成事。又豈會是太宗的對手。”

    阿弦咋舌：“可他當(dāng)時卻的確席卷了大唐半壁江山，若是個無能之人，又豈會做到這般地步？”

    英俊淡淡道：“劉武周的連勝，并不只是看他個人才能如何，當(dāng)時也有天時地利之因，他先有突厥之助，后又有宋金剛帶兵投靠，且當(dāng)時大唐所派的齊王殿下……因要奪功，輕易冒進(jìn)，才失了先機(jī)，后又連續(xù)用兵不當(dāng)，導(dǎo)致兵敗如潰?！?/br>
    因涉及武德間舊王之爭，英俊未曾細(xì)說，但齊王李元吉當(dāng)時鎮(zhèn)守并州，荼毒百姓，虐待兵卒，所作所為令人發(fā)指，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中只剩下一點(diǎn)“地利”而已，最后連敗，也是意料之中。

    阿弦不知這些詳細(xì)，聽得發(fā)呆，琢磨半晌才問道：“那太宗的確是個不世出的天縱君王了？”

    英俊道：“那是當(dāng)然，太宗英明神武，可謂不世出的明君?！?/br>
    阿弦皺眉，低頭想了片刻，忽地低聲問：“那、那現(xiàn)在的皇帝陛下呢？”

    英俊不答。

    阿弦著急：“阿叔怎么不說了？難道皇帝不是個明君？”

    “胡說，”英俊笑斥了聲，“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不可亂說，尤其是去了長安后，更是萬萬不能提。”

    阿弦哼道：“堯舜從不怕被民非議，只有桀紂才會?！?/br>
    英俊一怔，旋即微微揚(yáng)首長笑數(shù)聲：“說的好！”

    阿弦問道：“阿叔怎么不回答我，皇帝到底是什么？”

    英俊咳嗽了聲，又過片刻才道：“這種話頗為大逆。但是阿弦，判斷一個君王是否明君，就如同判斷一個人一樣，你且記得——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一時的成敗榮辱沉浮起落并不打緊，是好是壞，百年后民間自有定論?！?/br>
    阿弦長長地嘆了口氣：“要百年之后？我早就作古啦?！?/br>
    英俊復(fù)一笑，卻將頭轉(zhuǎn)了開去。

    阿弦怏怏不樂。英俊忽道：“其實(shí)，還有一種更快的法子?！?/br>
    “什么法子？”阿弦忙問。

    英俊道：“有道是‘眼見為實(shí)，耳聽為虛’，最快的法子，當(dāng)然是你自己去看一看了，究竟是如何，你自己心中便有定論，大不必別人告訴你?！?/br>
    阿弦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耳畔有短暫的空白。

    驢車緩慢向前，玄影跑的累了，便跳上車來，在阿弦身邊兒乖乖趴著。

    大概是聽出阿弦情緒有些低落，英俊忽然道：“對了，關(guān)于劉武周，其實(shí)還有一件事?！?/br>
    阿弦道：“是什么事？”

    英俊道：“我在善堂的時候，聽人說起，說是劉武周當(dāng)初稱帝之時，囤積了富可敵國的金銀財(cái)寶，有說他將那批寶藏秘密埋藏在某處，也有說他偷偷叫親信運(yùn)回了景城，交給了他的族人保管。”

    阿弦起初驚詫，然后撇嘴道：“善堂里怎么會有人說起這些雜事，只怕是在酒館內(nèi)聽見的?！?/br>
    英俊忍不住嘴角又輕輕上揚(yáng)，勉強(qiáng)止住，復(fù)轉(zhuǎn)開頭去。

    被英俊這一句話，便將阿弦之前所想重又撥轉(zhuǎn)到劉武周族人的事上來。

    阿弦想著昨夜那鬼新娘，詭異的迎親隊(duì)伍，以及那荒廢的莊園。雖然是在夢中，但她知道這鬼魂一定有什么話想要告訴她，但她到底要說什么？二十年過去了，那些曾參與劫殺的賊人就算還活著，恐怕也已經(jīng)是年紀(jì)累累，且不知散于何地。

    阿弦便問道：“阿叔，你說景城莊園被搶掠的事，會不會跟你聽的這個傳說有關(guān)？”

    英俊道：“天道性命，圣人難言，我亦不得而聞?！?/br>
    阿弦抓抓耳朵，嘆道：“你何不留在桐縣里繼續(xù)當(dāng)個教書先生，將來定然會教出許多狀元郎?！?/br>
    如此曉行夜宿，漸漸將到洛州，阿弦見天色不早，不敢再一味趕路，遠(yuǎn)望山巒，隱隱聽得暮鼓之聲，循聲而去，果然看見一座不大寺廟。

    寺僧見兩人借宿，便請了入內(nèi)，招待齋飯。

    阿弦正吃飯中，聽得外頭有呼喝之聲，跑到窗口看了眼，卻見是寺僧們在習(xí)武。

    阿弦匆忙扒了兩口飯，便趴在窗口觀望。

    正看的入迷，聽身旁有人問道：“好看嗎？”

    阿弦隨口道：“是啊……”話音未落，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是英俊不知何時來到身邊。阿弦道：“當(dāng)初還是陳基哥哥教了我?guī)渍心兀上宜鶎W(xué)有限……”

    她看著眼前虎虎生威的武僧們，眼中流露驚羨之色：“當(dāng)初有‘十八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少林武僧天下聞名，現(xiàn)在還不到少林，便已是這般威勢了，令人好生羨慕?！?/br>
    英俊道：“少林的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只怕不適合你，不過你身子虛，若是練習(xí)些《易經(jīng)》《洗髓》等的內(nèi)家調(diào)息法兒，卻是最好?！?/br>
    阿弦忙道：“我可以么？”

    英俊笑道：“那是少林的不傳之秘，你想學(xué)也學(xué)不到?！?/br>
    阿弦頓時失望，英俊卻又道：“不過，你若是想強(qiáng)身健體，我倒是可以教你些招式，只要每天勤加練習(xí)，你的身子定然會比先前好的多，又……或許可以有些防身之用。你想學(xué)嗎？”

    阿弦立刻點(diǎn)頭如雞啄米：“想！”又問：“阿叔怎么會這許多？”他不是失憶了嗎？

    英俊道：“機(jī)緣巧合……忽然就想起來了?！?/br>
    阿弦催促：“那阿叔快快教我?！?/br>
    英俊笑道：“那也不是這時候，眾目睽睽地，你能安心練習(xí)么？”

    自此之后，阿弦便將此事記在心中，次日清早兒她便爬起身來，將英俊搖醒：“阿叔，這會兒靜悄悄地，你教我吧？”

    天尚未明，室內(nèi)光線暗淡，依稀中英俊笑了笑：“哪里就這樣著急了，又不會變成武功高手?！?/br>
    阿弦道：“你答應(yīng)我的，不許賴。”將英俊從床上扶起來，又給他將掛在旁邊的外袍取了，英俊忙制止道：“你去打水，剩下的我自己來。”

    阿弦果然便手腳利落地去了。

    兩人所住客房在后院僻靜地方，山寺偏冷，開門一陣寒冽空氣，夾雜著潮冷的白霧撲面而來，不遠(yuǎn)處的殿寺遠(yuǎn)山等都籠罩在濃霧之中，恍若平地消失。

    英俊拂了拂衣袖，道：“我看不見，只能聽你的動作風(fēng)聲，你不要著急，我先給你慢慢地演一次，你能記多少就記多少?！?/br>
    阿弦一口答應(yīng)。

    英俊將袍子撩起，踱下臺階走到庭中。

    正值嚴(yán)冬，遠(yuǎn)山跟庭樹上都掛著雪色的白霜。

    空山古剎，迷霧晨鐘，阿弦站在檐下，望著眼前人影騰挪轉(zhuǎn)移。

    她只看見英俊雪色的麻袍，在那層層晨霧之中飄拂翩然，頎長瀟灑的身形猶如雪中的仙鶴，清絕出塵令人傾倒。

    他刻意將每一招式都放慢，阿弦也的確都看得再清楚不過，然而到最后，她回顧方才……

    英俊收勢問道：“你記得幾招？演給我看看?！?/br>
    阿弦想了想：“一招也不記得。”

    英俊一愣，遲疑問：“我演習(xí)的太快了？”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的最慢的速度了。

    阿弦搖了搖頭，仍有些沉浸在方才的目眩神迷中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