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賀蘭公子，我阿叔到底怎么樣了？”

    敏之轉(zhuǎn)動手中的項(xiàng)圈：“問你的話，你一句也不答，難道指望我好生回答你？”

    阿弦道：“若賀蘭公子問的是項(xiàng)圈，是一個新認(rèn)得的朋友幫我解開的?！?/br>
    敏之挑眉：“你才來長安多久，就能認(rèn)得這樣了得的朋友？”能解開京內(nèi)御用巧匠的獨(dú)門機(jī)括的，自然絕不會是尋常之人。

    阿弦謹(jǐn)慎道：“巧合而已。”

    敏之目光轉(zhuǎn)動：“那我再問你，當(dāng)初你跟崔曄相遇的時(shí)候，他是如何？”

    阿弦咬唇：“阿叔……崔天官并不算很好?！?/br>
    敏之道：“如何一個不好法兒？”

    阿弦道：“他雙目失明，且……”躊躇不言。

    不防敏之輕聲說：“他可是失去過往的記憶了？”

    阿弦本忌憚不肯透露，誰知他已知道。

    敏之看見她的神情，就明白自己說對了。

    敏之便道：“原來從那時(shí)候起他就是這樣了，正跟老神仙說的一樣。好，你既然乖乖回答了，我也不欺你，老神仙說，他不知為何傷了頭，如今頭顱里頭似有個血團(tuán)，所以才會導(dǎo)致目盲以及失憶之爭，而且……這血團(tuán)有些兇險(xiǎn)，現(xiàn)在雖好端端地，可倘若一個不適當(dāng)，血團(tuán)炸開的話，人就會死?！?/br>
    阿弦慢慢地后退了兩步，一切跟她所知的儼然契合，卻又有致命不同。

    玄影如有感知，喉嚨里發(fā)出低低地嗚鳴，不住地仰頭看阿弦。

    敏之看著她面上難過的表情，本還想說幾句調(diào)笑言語，可不知怎地竟有些無法出口，他沉默片刻，揮揮衣袖，轉(zhuǎn)身仍往門口走去。

    敏之邁出門檻，將下臺階時(shí)候回頭道：“小十八，以后你就住在長安了？”

    阿弦黯然：“我不知道。”

    敏之道：“你要是留下倒好，長安只怕不寂寞了。你可知道，這里太多面目可憎的人了，至于你……”他的臉上透出一種似笑又似出神的表情，“你雖然也蠻討人厭，不過……不過倒是有趣的很?！?/br>
    敏之仰頭笑笑，這才出門。

    他乘車一路離開平康坊，過春明大街，馬車拐向朱雀大街，直直地往皇宮而去。

    而在平康坊的院內(nèi)，阿弦望著空空的門口，站了半晌，方蹲下身子。

    她看看地上那兩個粉身碎骨的糖人，端詳了半晌，舉手將糖人們攏在一塊兒。

    從廂房里拿了個小鏟子，在墻角挖了個洞，阿弦將糖人們?nèi)隽诉M(jìn)去，這一會兒，也分不清哪個是七仙女，哪個又是董永了。

    阿弦又盯了半晌，方將土又填埋妥當(dāng)。

    她做完了這一切，看看日色已經(jīng)過了正午，陳基原本說中午得閑便會回來，可已經(jīng)是這個時(shí)辰了，只怕他另有要事耽擱。

    阿弦本要回屋，卻忽地想到賀蘭敏之先前說的那句——“也不知能不能回來”。

    心怦怦亂跳，阿弦推開門，領(lǐng)著玄影一路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從平康坊到京兆府也并不算太遠(yuǎn)，阿弦正趕路，聽有人叫道：“十八弟！”

    阿弦只覺聲音熟悉，回頭看時(shí)，才見原來是宋牢頭，帶著兩人從另一側(cè)而來。

    阿弦忙止步，那邊兒宋牢頭已經(jīng)撇下那兩人走了過來：“十八弟這是去哪里？差點(diǎn)兒跟你錯過?！?/br>
    阿弦道：“找我大哥。”

    宋牢頭道：“你是去府衙么？不如別去，我才從府衙出來，并沒看見張翼?！?/br>
    阿弦驚道：“大哥一大早兒就出門了，怎說不見人？”

    宋牢頭也覺詫異：“你說什么？我特意找過了，見他不在，還當(dāng)他的傷勢有變，所以想去你家里看看呢。”

    賀蘭敏之的那句話又在耳畔回響，阿弦的腦中轟隆隆作響。宋牢頭的問話幾乎都沒聽清。

    忽然手臂被人一握，是宋牢頭見她臉色不對，便問道：“十八弟，你怎么了？難道是張翼有事？”

    阿弦道：“我、我擔(dān)心大哥出事了?！?/br>
    宋牢頭變了臉色，忽然把阿弦往路邊兒拉了拉：“你跟張翼不畏權(quán)勢，同李義府家里相抗之事，半個長安都知道了，又有誰敢對張翼不利？難道說是……”

    他沉吟未說下去，阿弦卻已知情：“哥哥說的，是李家的人？”

    宋牢頭沉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如果是李家的人豁出去借口為難，那可真是、棘手的很了。”忽然他又皺眉：“但是按理說李義府是個知道進(jìn)退的人，不至于就在這么短的時(shí)間內(nèi)又重下手，這其中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阿弦陡然想起昨夜所經(jīng)歷的鬼嫁女的遭遇，宋牢頭嘆道：“十八弟，我很敬重張翼兄弟的肝膽義氣，我雖官職卑微，但幸而也認(rèn)得幾個兄弟，眾人拾柴火焰高，上次跟你說的若有為難之處且一定要告知的話，并不是客套而已?！?/br>
    阿弦不知陳基現(xiàn)在境遇如何，心如油煎，又見宋牢頭情真意切，且當(dāng)初在牢房的時(shí)候，也多蒙他一直照料，阿弦道：“哥哥上次問我劉武周景城山莊的事可還記得么？”

    宋牢頭道：“這個自然記得，難道跟此有關(guān)？十八弟快說詳細(xì)，我們彼此參詳?！?/br>
    阿弦便籠統(tǒng)將景城山莊嫁女，遇到強(qiáng)人襲擊，將新娘子搶了去，以及昨夜所見——那強(qiáng)盜將搶來的女子藏在斗室里行強(qiáng)jian之事。

    宋牢頭臉色泛白：“十八弟是如何知道的？”

    阿弦道：“哥哥不必問，我雖知道這些，卻也并不知到底幾分真假。”

    宋牢頭躊躇，并未追問：“當(dāng)日你在府衙說了這句，我看那李洋并不似是個知道底細(xì)的模樣，如今李府的舉止有異，十八弟，我有個大膽的猜測，或許你說的這件事，跟李義府有關(guān)?！?/br>
    阿弦深吸一口氣：“現(xiàn)在該如何行事，我怕……怕他們害不了我，卻去向大哥下手，倘若大哥有個萬一，我豈非萬死莫辭？”

    宋牢頭聞聽，忽道：“說來，我有個認(rèn)得的兄弟，跟我講起了一件異事。”

    阿弦不知他是何意思，宋牢頭道：“聽說數(shù)天前，周國公去了李府，古怪的是，向來聽聞周國公跟李義府等人并不和睦，原來……周國公去李府，是跟李義府大吵了一架?！?/br>
    阿弦驚詫：“吵架？”

    宋牢頭道：“總之是大鬧了一場，不歡而散，李義府還因此進(jìn)宮告了周國公一狀。”

    宋牢頭的消息果然靈通，平康坊這樣龍蛇混雜的地方，原本消息是最快的，但這些事阿弦絲毫都未聽聞。

    阿弦不解宋牢頭因何對自己提起這件，宋牢頭道：“十八弟，那李府原本針對你，忽然這樣偃旗息鼓，你不覺著奇怪嗎？”

    阿弦這才明白：“哥哥是說，難道……是周國公……”

    宋牢頭道：“周國公也算是個妙人，滿朝文武沒有敢招惹他的，我倒是聽說他對十八弟也是另眼相看，若說他為了十八弟出頭，李義府當(dāng)然不敢再對十八弟如何了。轉(zhuǎn)而對付張翼……”

    說到這里，又道：“另外，不知你是否知道，你提到的劉武周景城山莊的案子，其實(shí)在十多年前，京城里也有人查問過，只可惜毫無線索，半途而廢不說，連那主持追查的人也都被牽連?！?/br>
    阿弦道：“有這種事？不知是誰在追查此案，又有什么線索？”

    宋牢頭搖頭嘆道：“就是因?yàn)榫€索少的可憐……起因是一名景城山莊里逃了出來的下仆，當(dāng)街?jǐn)r住了一位朝中大官的轎子，竟是狀告李義府殺了景城山莊滿門等……”

    阿弦問道：“這人如今何在？既然有了人證，怎么還不能定罪？”

    “你聽我說，”宋牢頭道：“就在李義府上奏了那份廢后立武的折子后，這人就離奇暴斃，案子也無以為繼，本來因有嫌疑要被貶官外地的李義府也由此而飛黃騰達(dá)是，這件事長安的老人都知道?！?/br>
    宋牢頭說完后，嘆息道：“這案子牽扯至今，仍舊不能真相大白，罪魁禍?zhǔn)鬃匀皇鞘讗何闯绻€因此而牽連十八弟跟張翼，就不知怎么說了?！?/br>
    兩人正說著，就見宋牢頭一名手下匆匆而來，道：“大事不好了，方才兄弟們追查到，先前有一輛李府的馬車在平康坊載了一個人去了，看樣貌像是張翼?！?/br>
    幾乎與此同時(shí)，大明宮中。

    太平公主趴在桌上，眼睜睜地看著放在眼前的那枚黃金項(xiàng)圈。

    連武后帶人走了進(jìn)來都不曾發(fā)覺。

    直到武后在對面兒坐了，太平才看見：“母后！”

    她欲跳起來行禮，武后已經(jīng)按住她的手：“這幾天你是怎么了，人懨懨地，又總想著往外跑，可是哪里不適？”

    太平公主道：“母后，我很好?！?/br>
    武后掃過那枚項(xiàng)圈，笑道：“我怎么聽說，你前兒還跟著你表哥跑去了平康坊呢？”

    太平道：“是誰這么多嘴？”

    武后臉上的笑收了幾分：“這么說是真的了？你跑去平康坊做什么，難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龍蛇混雜的，你是萬金之軀，如何竟這樣不知輕重？”

    太平道：“我又不是去玩耍的，母后，我只是去找阿黑罷了?！?/br>
    武后道：“你是說前幾日你得了的那只狗么？你還特意讓工匠打造了這個黃金項(xiàng)圈?！?/br>
    武后將項(xiàng)圈拿起來，在眼前細(xì)看了片刻：“實(shí)在是太奢費(fèi)了。但據(jù)我所知，那狗兒不是已丟了么？你還想讓我發(fā)詔令，讓天下人幫著你找，實(shí)在異想天開地胡鬧……怎么，找到了？”

    太平點(diǎn)點(diǎn)頭，繼而又搖頭。

    武后笑道：“這到底是怎么？”

    太平道：“雖然找到了，可、可并不是我的。原來阿黑早有主人了?！?/br>
    武后詫異：“已經(jīng)有了主人？它的主人就是平康坊之人？”

    太平嘆道：“是啊?！?/br>
    武后道：“如今阿黑并未回來，項(xiàng)圈卻回來了，莫非，你去平康坊那次，只把項(xiàng)圈要回來了？”

    太平笑道：“我哪里有那個閑心思？當(dāng)時(shí)聽說崔天官回來了，我便急急跟表哥回宮，早忘了項(xiàng)圈了?！?/br>
    武后道：“方才你表哥來過，想必是他幫你要回來的?！?/br>
    太平拍掌笑道：“都說母后事事都知道，原來這個表哥沒告訴你?！疾皇牵砀缯f，是阿黑的舊主人自個兒摘下來還給他的?！?/br>
    武后忖度道：“且不說這項(xiàng)圈等閑之人取不下來，以這項(xiàng)圈的名貴，足夠?qū)こ０傩找惠呑拥纳?jì)了，此人竟能主動交還？或許是他知道這項(xiàng)圈是宮中之物，所以不敢藏匿也是有的?！?/br>
    太平眼前頓時(shí)出現(xiàn)那個在雪中打扮的古里古怪手中提著掃帚的人，不由一笑：“我看他不是那樣膽小謹(jǐn)慎的人?！?/br>
    武后見她乍然露出笑容，便問道：“哦？那又是怎么樣？”

    太平道：“那人挺有趣的，大不了我?guī)讱q，對了，表哥還跟他是相識呢。就是上次打了李洋的那個人！”

    武后略略驚動：“你是說，阿黑的舊主人，就是打了李義府三子的那人？”

    太平點(diǎn)頭，武后笑道：“這倒果然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物，只是你說他大不了幾歲，如何就能打傷身為千牛備身的李洋？難道我朝中的將軍就這樣膿包，連個小小少年也敵不過？”

    太平道：“聽表哥說起，他年紀(jì)雖小，人卻厲害，看得出表哥很喜歡他?！?/br>
    武后眉頭輕輕一皺：“讓敏之也另眼相看的人物？”

    “是啊，表哥說他是個有趣的家伙，”太平隨口說道，她又拿起那項(xiàng)圈，戀戀不舍地說：“阿黑啊阿黑，我真的很喜歡你，但你為什么要有主人呢？”

    武后本來正在沉思，聞聽這話，又打量太平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由笑道：“太平，難道母后沒教導(dǎo)過你么？自己看中了的好東西，就要盡力去爭取。當(dāng)然，一只野狗，無足輕重也就罷了，你去御苑隨便挑只……”

    話未說完，太平道：“我不喜歡別的，只喜歡阿黑?！?/br>
    武后又皺眉，聲里帶了幾分肅然：“若真的心心念念放不下，那就想法兒盡力去爭去取就是了。堂堂的公主，連一個平康坊的百姓都爭不過，卻在這里自怨自艾，難道師傅沒教你‘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

    太平愣怔，殿外卻有個內(nèi)侍匆匆走了進(jìn)來，行禮后在武后耳畔低低說了句什么，武后道：“他竟敢如此？”

    內(nèi)侍道：“千真萬確，如今這幾句已經(jīng)都傳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