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袁恕己因忙于審訊張四等，擬寫奏折，因涉及的是皇親貴戚，更加務(wù)必保證萬無一失，因此竟忙的不可開交，并沒有機(jī)會來見阿弦，這還是在梁侯府一別后初次相見。

    只是對袁恕己而言，辛勞艱險(xiǎn)之后，終于讓真相浮出水面，如今只差東風(fēng)。

    保險(xiǎn)起見，他不惜親去尋崔曄，想請他幫忙判斷，是否該將所有證據(jù)呈送武后，還是說直接面圣。

    意外又不意外的，崔曄叫他面呈武后。

    袁恕己思忖了半日，終于決定按照他所說的，進(jìn)宮面見天后。

    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xì)說了一遍，又把在梁侯府地牢里搜出的斷齒、張四等人的證供遞上。

    含元殿內(nèi)靜得可怕，沉默中，武后親自將證供翻看了一遍。

    最后，武后道：“既然此案更加涉及昔日韓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我是做不了主?！?/br>
    武后自始至終面沉似水，無驚無怒，無喜無悲，叫人難測她心意如何。

    袁恕己正詫異，武后將折子等合起來：“你很是能干，本宮看著也甚是欣慰，畢竟當(dāng)初并未看錯你，有拼勁且心細(xì)膽大，你二闖侯府的事我已聽說了，敢賭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尋真相，這才是我大唐的官員的氣象?！?/br>
    袁恕己萬萬想不到竟會聽武后如此稱贊自己，縱然心中對這位“太過能干”的皇后頗有微詞芥蒂，但是此刻，袁恕己竟覺體內(nèi)不由自主地有一股熱血涌動，無端激奮。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道：“多謝……娘娘夸贊，這是為臣的本分，其實(shí)……也的確有些逾矩過分之處，還請娘娘見諒?！?/br>
    武后低低笑了幾聲：“我是為國得了人才而歡喜，至于其他，不提也罷?！?/br>
    她一招手，命宦官把所有折子都重還給袁恕己，武后道：“雖然為了陛下病體著想，我才幫著處理政務(wù)，但這種大事，還得讓陛下親自處置為好。何況武三思是我的侄兒，于公于私，我都要避嫌。你去吧，讓牛公公帶著你去面見陛下，要如何決斷，一切都聽從陛下旨意，我遵從就是。”

    袁恕己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向來一副“大權(quán)獨(dú)攬”姿態(tài)的武后，在事關(guān)武三思性命的這案子上卻選擇了放手，她難道不怕武三思真的人頭落地？還是說她當(dāng)真是為國著想為君分憂的賢后？

    袁恕己有一瞬間的朧忪。

    牛公公領(lǐng)著他前去謁見高宗。路上，牛公公回頭，見袁恕己劍眉英武，生得十分出色，不由笑道：“袁少卿，你可真是個人物。從你沒進(jìn)京都之前就如雷貫耳，這進(jìn)了京都，更是了不得了，簡直要竄天呀?！?/br>
    袁恕己道：“公公您說笑了?！?/br>
    牛公公道：“這可不是說笑，你呀，的確如天后所說，真是個能人，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前途無量。”

    袁恕己笑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br>
    牛公公道：“錯不了。”

    不多時來到了高宗寢殿，還未入內(nèi)，就聽到一聲歡快地嬌笑從里傳來。

    牛公公叫一名內(nèi)侍去傳信，他自個兒回頭小聲道：“這是魏國夫人在伴駕呢。”

    袁恕己恍然。

    半晌，內(nèi)侍出來道：“陛下說，這件事交給圣后處置就行了，不必特來稟見?！?/br>
    袁恕己微怔，牛公公不耐煩，舉手推開那小內(nèi)侍，自己進(jìn)殿稟奏，一會兒果然聽里頭宣召。

    殿內(nèi)，高宗坐在御座之上，旁邊兒坐著的卻是魏國夫人賀蘭氏，忽閃著雙眼打量袁恕己。

    袁恕己因覺著是在稟奏正事……卻讓魏國夫人一介不相干的婦人在旁，似不妥當(dāng)，正遲疑中，牛公公道：“袁少卿，趁著陛下精神尚佳，你可還不快說？”

    袁恕己知道這老公公是在提醒自己，當(dāng)即不再顧及別的，便又如實(shí)將所查明種種向著高宗稟奏了一番。

    高宗且聽，且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聽到在地牢里發(fā)現(xiàn)韓王李元嘉侍衛(wèi)尸身之事，才皺眉道：“的確是韓王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查明正身了么？”

    袁恕己道：“是，尸首的特征以及身上的腰牌都證明的確是韓王侍衛(wèi)，若還想再進(jìn)一步證明的話，或許可以傳韓王派兩個昔日同此人相熟者進(jìn)長安……”

    “還是不必了，”高宗擺手，“陳年舊事，何必又另生波瀾，還要驚動千里之外的韓王，也徒增他的傷心?！?/br>
    袁恕己心頭一沉。

    忽然魏國夫人嬌聲道：“袁少卿，你口口聲聲說是梁侯殺死了那什么京兆府姓宋的，還有韓王的什么侍衛(wèi)，可不知你有什么證據(jù)？”

    袁恕己本不愿答，奈何：“方才已經(jīng)都呈給陛下了?！?/br>
    魏國夫人笑：“這是什么證據(jù)，無非都是些一面之詞。”

    如此逾矩，評頭論足。

    袁恕己不悅，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噤口不言。

    魏國夫人卻對高宗道：“陛下，您說是不是？又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了梁侯拿刀殺人……怎么就這么污蔑人？”

    袁恕己道：“并非污蔑，梁侯府非但有物證，還有人證?！?/br>
    “什么人證，”魏國夫人道，“那不過是兩個刁奴罷了，照我看，是他們自作主張殺死了人，故意栽贓給主子的，應(yīng)該嚴(yán)懲才是！”

    袁恕己濃眉緊皺，雙拳微握。

    高宗笑道：“少卿正跟我回話呢，賀蘭你不要插嘴。”

    魏國夫人撒嬌：“我只是怕陛下被一面之詞蒙蔽，做出錯誤決斷，梁侯從來小心謹(jǐn)慎，怎么會是那樣喪心病狂的人呢?！?/br>
    高宗道：“你說的有理，的確不能偏聽。朕想……不如傳武三思進(jìn)宮，當(dāng)面質(zhì)問?！?/br>
    魏國夫人拍手叫好，豈料正在此刻，外頭內(nèi)侍進(jìn)來，跪地稟道：“梁侯求見?！?/br>
    高宗笑道：“他敢情是有順風(fēng)耳，竟自個兒來了?！?/br>
    武三思進(jìn)殿，見袁恕己在旁，并不驚詫，上前行禮。

    高宗道：“梁侯，你怎么突然進(jìn)宮進(jìn)見，可去見過皇后了？”

    武三思道：“事情緊急，且又避嫌，是以并未見過皇后娘娘。”

    高宗道：“哦？什么事這樣緊急？”

    武三思忽然跪地，伏身帶著哭腔叫道：“求陛下給我做主，如今沒有人愿意幫我，都想著我死，求陛下為我做主，救我一命！”

    高宗吃了一驚，魏國夫人喝道：“梁侯，你慌張什么？誰又想要你的命了，沒有陛下的話，誰又敢這樣自作主張？”

    高宗才道：“不錯，有什么話你慢慢地說，不必先怕的如此。是非曲直，朕自會做主?！?/br>
    牛公公在旁瞥武三思一眼，兩側(cè)小宦官上前，試圖將武三思扶起來。

    武三思卻將他們推開，仰頭看著高宗道：“既然大理寺袁少卿在此，想必陛下也知道他們控告我的那些罪名了?！?/br>
    高宗點(diǎn)頭。武三思流淚道：“這件事臣實(shí)在是冤枉，袁少卿兩次連闖臣的府邸，我都隨他所愿從未為難，若不是心胸坦蕩，又怎會如此似‘開門揖盜’之舉。但少卿屢屢針對，實(shí)在叫臣苦不堪言?！?/br>
    高宗道：“少卿也是為了查案。不要過于責(zé)怪?！?/br>
    武三思道：“臣也是念在如此，也想早日破案故而一味地順從迎合，誰知……竟從地牢里搜出不明牙齒，又搜押兩名刁奴，編造出不利于臣的證詞，實(shí)在叫臣百口莫辯！”

    高宗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跟這兩件案子毫無關(guān)系？”

    武三思道：“臣雖卑微，畢竟也是皇親，仍要顧及皇家的體面，又怎會做出那些喪心病狂之事，此事乃是刁奴張四跟常遠(yuǎn)私下所為，他們自以為是府內(nèi)家奴，高人一等，瞞著我橫行霸道……這件事臣已經(jīng)問明了。其中刁奴常遠(yuǎn)被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揭發(fā)被張四脅迫、將所有罪名推在臣身上的險(xiǎn)惡用心。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再當(dāng)面提審常遠(yuǎn)?！?/br>
    袁恕己臉色一變。

    這兩名梁侯府的家奴，因是重要證人，袁恕己命親信看押，鎖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前幾日武三思屢屢要見，都被拒之門外。

    難道……他已經(jīng)終于找到空子，不知用何等威逼利誘的法子讓常遠(yuǎn)跳反？

    高宗道：“難道……竟是如此？”

    魏國夫人趁機(jī)道：“陛下，難道您還不信自己的親戚，卻去信一個刁奴的話么？大理寺少卿年青氣盛，又一心想建功立業(yè)，被這些刁奴欺瞞自是有的，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破這些人的圖謀?！?/br>
    袁恕己忍耐到極點(diǎn)，終于揚(yáng)聲道：“微臣雖然無知，畢竟此案全程嚴(yán)密偵查，現(xiàn)場勘查，找尋證據(jù)，緝拿人證，親自審問，處處親力親為，微臣自信不會出什么紕漏差錯，魏國夫人常居深宮，毫不知情，便能信誓旦旦空口白牙地認(rèn)定梁侯無辜，試問夫人認(rèn)定梁侯無辜的證據(jù)又何在？”

    魏國夫人沒想到他會出言駁斥，惱羞成怒：“你、你大膽！”

    高宗把手中折子放下，示意魏國夫人稍安勿躁。

    但皇帝面對魏國夫人的饒舌，卻仍是半點(diǎn)兒慍怒之色都無。

    高宗只溫聲道：“其實(shí)發(fā)現(xiàn)韓王侍衛(wèi)的那日，正沛王也在場，朕曾問過沛王，沛王也說那人就是韓王的侍衛(wèi)，朕是知情的。但是……”

    高宗和顏悅色地看著袁恕己，道：“魏國夫人的話其實(shí)未嘗沒有道理，倘若真的是刁奴自作主張，事發(fā)之后為求自保便將罪責(zé)推在梁侯身上呢？”

    袁恕己道：“陛下！”

    梁侯府內(nèi)出現(xiàn)那樣大的地牢，本就不正常，倘若是家奴瞞著武三思在地牢中刑囚無辜之人，如此明目張膽，除非武三思是個死人，或是天生心性粗愚才發(fā)現(xiàn)不了，高宗這話，竟似有意開脫。

    武三思狡猾，忙應(yīng)聲道：“但臣的確有罪，臣的確疏于自查，竟讓刁奴們瞞天過海，做下惡事，臣雖未曾參與其中，卻也難逃關(guān)系，求陛下責(zé)罰臣吧?！?/br>
    他又跪地，做匍匐之狀。

    袁恕己在旁看著梁侯匍匐如一只河蟆，很想上前一腳踩在他的頭上。

    ——當(dāng)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出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轉(zhuǎn)折。

    袁恕己以為處置梁侯武三思一案最大的阻力，一定是來自于武后。

    誰知竟全錯了。

    替梁侯竭力辯解的，居然是很受高宗恩寵的魏國夫人賀蘭氏。

    但賀蘭敏之明明跟武三思幾乎水火不相容，為什么魏國夫人會一反常態(tài)地替武三思撐腰？

    把連日的遭遇跟阿弦說罷，袁恕己仍難開抒郁郁的心情。

    阿弦滿眼不可思議：“既如此，梁侯就無罪了？”

    袁恕己道：“雖然說他疏于自查，防范不嚴(yán)……可也不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而已?！?/br>
    阿弦想起素日敏之跟武三思一見就彼此摩拳擦掌之態(tài)，道：“周國公跟梁侯一見面兒就跟斗雞一樣，彼此想掐死對方呢，怎么周國公的妹子竟護(hù)著梁侯？”

    袁恕己冷笑道：“這兩日我有些想明白了。早聽說魏國夫人的心也不小，倘若她想在后宮里獨(dú)領(lǐng)風(fēng)sao，自然需要有人支持，興許正是因?yàn)檫@個，她才故意拉攏梁侯。”

    阿弦道：“那梁侯會幫她么？他……不是皇后娘娘的人么？”

    袁恕己道：“之前聽人說，皇后因?yàn)椴恢问聦α汉畲蟀l(fā)雷霆，好似很不喜他，也許是梁侯察覺皇后這棵大樹無法乘涼，于是另攀高枝?！?/br>
    匪夷所思，阿弦嘆道：“長安的人真是……太可怕了?！?/br>
    袁恕己冷笑道：“這還是剛開始呢，我在想假如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會作何反應(yīng)。”

    以武后之能，應(yīng)該很快就會知道武三思跟魏國夫人“沆瀣一氣”之舉。而以她的心性，只怕不會“坐以待斃”。

    可是，沒有人可以妄自揣測武后的心意。

    但正因?yàn)闊o法琢磨，反而更叫人期待。

    次日，阿弦來至戶部報(bào)道。

    許圉師早有交代，便有一名差官領(lǐng)著阿弦，先熟悉了一下地方，又介紹了幾名同事之人。

    先前阿弦跟虞娘子戲言，說叫自己來戶部是當(dāng)跟班兒的，自非如此，許圉師早有安排。

    戶部源于周禮之中的地官，顧名思義，掌管的乃是天下土地，百姓，錢糧賦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