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驚訝的其實(shí)不僅是這一幕，更是……崔曄此時(shí)的神情。

    從小到大，盧夫人幾乎從未見過崔曄像是此刻一樣，如此放松，愜意自在。

    那種笑容對(duì)她而言也是極陌生的。在盧夫人印象里，崔曄的笑，總是點(diǎn)到為止，溫文的無懈可擊，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疏離。

    “這是……”她怔怔地看了片刻，心中轉(zhuǎn)念，便倒退下了臺(tái)階。

    從虎園出來后，時(shí)候不早。

    崔曄同阿弦出門，今日他改乘了馬車，車廂比轎子寬敞些，免得她如昨日一樣坐立不安。

    雖然他私心覺著，同乘一轎，其實(shí)沒什么不好。

    阿弦因之前摸過逢生，此刻仍覺有些不可思議，低頭盯著自己摸過逢生的左手。

    崔曄道：“你只管看那只手做什么？”

    阿弦高高舉起那只手，仰慕地盯著看，一邊嘆道：“阿叔，我做夢(mèng)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huì)摸到一頭真老虎……卻沒被咬死?！?/br>
    崔曄忍笑。

    車駕正緩緩?fù)?，忽然放慢速度?/br>
    崔曄撩起車簾看出去，卻見迎面數(shù)匹馬飛奔而來，看服色，竟像是宮內(nèi)之人。

    這一隊(duì)人馬急急到了跟前兒，不偏不倚攔住車駕。

    領(lǐng)頭一人翻身下馬，行禮道：“車內(nèi)可是崔天官？”

    崔曄看了一眼，起身下地。

    阿弦見他下車，就也動(dòng)作利落地從車?yán)锾讼聛恚谏砗蟆?/br>
    此刻崔曄已經(jīng)拱手作揖：“陳公公何事？”

    原來崔曄認(rèn)得這來人正是宮內(nèi)的宣旨太監(jiān)，專門在武后面前侍奉的，此刻攔路，必有要事。

    這太監(jiān)瞥一眼阿弦，對(duì)崔曄道：“天官借一步說話?！?/br>
    崔曄心中疑竇頓生，同此人往旁邊走開一步。

    這人方道：“天官隨行這位，是不是戶部新任的那名給事，人稱十八子的？”

    “正是。您為何問起阿弦？”

    陳公公道：“天官不是外人，我同你照實(shí)說，我從宮內(nèi)來，正是奉命要‘請(qǐng)’這位十八子進(jìn)宮去的?！?/br>
    心頭一緊，面上卻仍不動(dòng)聲色，崔曄道：“有何緣故？”

    陳公公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過……先前娘娘曾傳召過周國公殿下，殿下去后，娘娘便如此吩咐，不知……是不是跟此事有關(guān)。”

    崔曄回看一眼阿弦，忖度道：“我也正有事要求見娘娘，如此，便同您一塊兒進(jìn)宮吧?！?/br>
    陳公公一愣，若這提議的是旁人，他一定要嚴(yán)詞斥責(zé)，但……陳公公訕笑道：“天官可是不放心這十八子？”

    崔曄微笑，直視對(duì)方雙眼：“公公，阿弦曾對(duì)我有救命之恩?！?/br>
    陳公公“哦”了聲，卻笑道：“我也有所耳聞，既然如此，那就隨天官的意思?！?/br>
    阿弦在旁邊站著，雖不知兩人說什么，卻知道跟自己有關(guān)。

    正胡思亂想，崔曄走過來：“上車?！?/br>
    重又入了車內(nèi)，阿弦問道：“阿叔，那公公是做什么的？”

    崔曄道：“是皇后要召見，究竟如何我也不知，橫豎去了就明白了。”

    阿弦的心猛地亂跳了兩下：按照她的經(jīng)驗(yàn)，似乎每次見到武后，都不會(huì)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皇后召見的是誰，阿叔，還是……我？”她從方才陳公公的眼神里看出異樣。

    “是你?！贝迺匣卮穑值溃骸安挥门?，我陪著你。”

    他的聲音溫和而堅(jiān)定，阿弦心里一股暖流涌過，昂首道：“阿叔放心，我并不怕。”

    “很好。”崔曄目光里帶了一絲鼓勵(lì)，“這才是我的阿弦呢?！?/br>
    這語氣里有幾分贊賞，也有幾分自傲，阿弦不好意思，紅了臉。

    不多時(shí)車到了宮門之前，兩人步行往內(nèi)，將來到含元殿，就見一人從殿內(nèi)步行而出，稀疏的淡眉擰在一起，竟正是梁侯武三思。

    武三思一抬頭，雙眼中透著一絲陰狠，猛然見到崔曄跟阿弦就在面前，臉上神色瞬息萬變。

    “天官?！彼笆钟锨?，已經(jīng)自動(dòng)換成一股笑呵呵的模樣。

    崔曄止步回禮。

    武三思道：“天官因何進(jìn)宮？也是……被天后傳召？”

    “并非，”崔曄又恢復(fù)了那種巋然不動(dòng)之色，“因吏部公務(wù)?！?/br>
    武三思又看一眼阿弦，崔曄見他唇角翕動(dòng)，似想詢問，便先道：“是天后傳召梁侯？”

    武三思才收回目光道：“可不是么？我還以為也正是因此事召天官跟……十八子進(jìn)宮的呢?！?/br>
    崔曄道：“哦？”

    武三思呵呵笑了兩聲，道：“沒什么，橫豎天官進(jìn)殿就知道了。我不打擾了，先告辭?！彼笆忠灰荆D(zhuǎn)身去了。

    崔曄回頭，望著武三思離開的背影，卻見他在下臺(tái)階之前又回過頭來，眼神便又恢復(fù)了先前那種陰冷。

    心事重重，崔曄不發(fā)一語，往前仍行。

    阿弦道：“阿叔，難道這件事還跟梁侯有關(guān)？又有周國公，又有梁侯，怎么還要傳我呢，又跟我有何干系？”

    崔曄聽著她這一句話，邁出的一步戛然止住，他回過頭來看著阿弦，眼神里透出難以掩藏的驚疑憂急。

    阿弦一愣：“怎么了？”

    崔曄喉頭動(dòng)了動(dòng)，忽然道：“阿弦，待會(huì)兒進(jìn)殿后，若皇后問你話，你不要承認(rèn)?！?/br>
    阿弦呆道：“問我什么呢我就不承認(rèn)？”

    崔曄正要再說，前方殿門口又太監(jiān)揚(yáng)聲道：“崔天官，朱給事請(qǐng)進(jìn)殿。”

    來不及多加叮囑，崔曄深深呼吸：“總之不要認(rèn)！”

    阿弦雖不知發(fā)生何事，卻看出他深深不安。

    阿弦探手，在崔曄的衣袖上輕輕握了握，道：“阿叔，沒事，我不怕?！?/br>
    崔曄聞言一震，他回頭看一眼阿弦，終于向她一笑，笑容里卻是五味雜陳。

    含元殿。

    武后仍是坐在長(zhǎng)長(zhǎng)地書案背后，桌上堆積著群臣呈上來的折子。

    聽崔曄見禮完畢，武后才抬頭道：“我只命人傳召十八子，崔卿如何也不請(qǐng)自來？”

    崔曄道：“臣是為秋試題目而來，上次所選，娘娘不滿意，故而尚書大人同我又另擇擬了幾個(gè)?！?/br>
    武后笑道：“莫非是正好兒遇見了十八子？”

    崔曄沉默，繼而道：“并不是，昨夜阿弦留宿臣的府中?！?/br>
    武后道：“這又是為何？”

    崔曄道：“娘娘原先知道，阿弦乃臣救命恩人，但最近她身上很不太平，大慈恩寺的窺基法師甚至因此起了護(hù)庇之心，偏法師近來不在長(zhǎng)安，臣自然責(zé)無旁貸?！?/br>
    武后方道：“原來如此，倒也有些道理。不過……”武后語聲沉吟，忽地一笑，“不過恐怕要讓崔卿失望了?！?/br>
    崔曄抬頭：“娘娘何意？”

    武后淡淡道：“今日之事，只怕你護(hù)庇不了他了?！?/br>
    崔曄道：“臣駑鈍，仍不解娘娘的意思。”

    武后的手指輕輕地敲在桌上，片刻方道：“好，免得你蒙在鼓里不明所以。我今日召十八子入宮，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他對(duì)周國公所說的那一番話?！?/br>
    阿弦在旁聽到這里，實(shí)在忍不?。骸笆裁丛挘俊?/br>
    武后未做聲，旁邊的牛公公喝道：“大膽，小小地九品官，恁地?zé)o禮?！?/br>
    武后卻并不理會(huì)這節(jié)，只看向阿弦道：“你自己說過的話，你莫非忘了，還是不敢承認(rèn)？你同周國公告密，說他那一次進(jìn)宮行刺，是被梁侯利用摩羅王妖術(shù)蠱惑所致，可有沒有這種事？”

    崔曄面無表情，因之前在殿外他就已經(jīng)猜到今日進(jìn)宮必為此事。

    阿弦卻很覺意外，她本能地轉(zhuǎn)頭看了眼崔曄——此刻也才明白方才崔曄在外頭說“不要承認(rèn)”是何意思。

    但是……不承認(rèn)？

    既然武后知道了此事，思來想去，只有從賀蘭敏之口中泄露的唯一可能了。

    所以武三思方才出殿才是那種陰狠的神情，武后必然是因此事而質(zhì)詢過他了。

    可敏之卻并不是直接從阿弦口中得知，而是從袁恕己口中知曉。

    如果這會(huì)兒她堅(jiān)持不認(rèn)，卻把袁恕己置于何地？

    若武后一心要追究此責(zé)，阿弦不認(rèn)的話，擔(dān)起責(zé)罰的，自然不是別人，正是袁恕己了。

    豈不是等于間接害了他。

    武后道：“怎么不說話了？”

    阿弦抬頭道：“是我說過的?！?/br>
    失笑。大概是怒極反笑，武后冷看著阿弦：“你好大的膽子！”

    此時(shí)此刻，阿弦反而冷靜之極，她并不害怕：“娘娘，我膽子并不大，恰恰相反，昨晚上看見崔府的老虎，還嚇得兩腿發(fā)軟。但是我之所以說那些話，是因?yàn)槲矣H眼見到的，因?yàn)槟鞘钦娴模晕也鸥艺f?！?/br>
    “真的？”武后冷笑，“死到臨頭了你還敢在這里胡言，照你所說‘親眼見到’，那，摩羅王跟梁侯密謀之時(shí)你莫非在場(chǎng)？”

    阿弦搖了搖頭。

    “既然不在場(chǎng)，何談?dòng)H眼所見，子虛烏有而見么？”武后道：“我知道你有些許過人之能，但你靠著一點(diǎn)兒小聰明，刻意挑撥皇親之間的關(guān)系，圖謀叵測(cè)，其心可誅，你當(dāng)我會(huì)坐視不理嗎？”

    阿弦道：“我沒有刻意挑撥，梁侯他……”

    “阿弦?！背雎暤氖谴迺?。

    阿弦止住，轉(zhuǎn)頭看他，崔曄道：“別說了?！?/br>
    原來崔曄早看出來，武后的怒氣已經(jīng)到達(dá)了極至，纖纖的五指扣在桌上，修長(zhǎng)的指甲掐著桌子，因太過用力，指甲有些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