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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quán)臣本紀(jì)在線閱讀 - 第103節(jié)

第103節(jié)

    “全部卸去武裝,解散回各自營里去,誰再敢鬧事,軍法處置!”韋少連莫名被牽連丟了顏面,隨即沖手下跺腳怒斥道。

    “晚輩慚愧,多謝大人替我懲治不法之徒。”成去非已躬身朝唐濟(jì)施禮,唐濟(jì)回笑道:“還望大將軍不要覺得下官僭越嚴(yán)苛,只是以往類似事由,皆如此處理,百姓才能信任府衙,百姓信任府衙,才不至于生亂?!?/br>
    成去非深吸一口氣,再拜道:“晚輩受教,日后定會嚴(yán)加約束部下?!?/br>
    唐濟(jì)擺手道:“大將軍這么說,折煞下官,想必也只是個例,下官這里囤有些余糧,大將軍且先拿去用,雖不多,但也聊勝于無,”說著就要告辭,似是想起什么,鄭重道,“還有一事,下官想跟大將軍稟明,朝廷派遣的一些邊關(guān)守將,唯有通商聚斂之意,皆無防寇御賊之心,甚至一度劫掠遠(yuǎn)使商客,致富不貲,大將軍既來了這一趟,倘有得閑時,還請多多查訪此事以報中樞?!?/br>
    “大人心系社稷,晚輩自當(dāng)查明情況,上報天子?!背扇シ茄粤T,回眸看了一眼韋少連,“你去送太守大人。”

    “不必了,大將軍。”唐濟(jì)一笑,拱手折身,成去非只得目送這老人同那一瘸一拐的隨從遠(yuǎn)去了,而西河郡為何治理有方,百姓井然有序,幾未生過動亂,似乎也有了答案,唐濟(jì)末了奏明的一事,亦讓他陷入沉思。

    作者有話要說:  最多還有三章大公子可以回建康。

    第181章

    晉陽遙遙在目,倘是秋日, 或許更能領(lǐng)略邊塞蒼茫之美, 眼下, 山巒如翠,猶如一幅跌宕起伏的壁畫,亙于天際,山河壯麗無比。數(shù)千帳篷,桿桿旌旗, 皆立于風(fēng)中, 成去非等來糧草消息時,眾將們正圍坐一團(tuán)議事。

    回來的探馬連忙滾落下馬, 把馬鞭往帳外親衛(wèi)手中一塞, 便疾步掀簾而入單膝跪地道:“大將軍,屬下打聽清楚了,豫州的糧草走得太慢,所以遲遲到不了,屬下已經(jīng)傳達(dá)了大將軍命令;至于徐州北,屬下順著糧道, 沒見糧也沒見人, 后來屬下百般輾轉(zhuǎn)打聽, 還是一無所得。不過關(guān)中補給的糧草已到,糧秣官正準(zhǔn)備清點分發(fā)?!?/br>
    將領(lǐng)們不禁問道:“沒去彭城刺史府問問何故?天子既下了旨意,刺史該協(xié)理此事才對。”

    這探馬面露難色低首不語,眾人當(dāng)他辦事不力, 未曾跑刺史府,亦或者沒能見到刺史,便忙著回來報信也未可知,倒也不深究,轉(zhuǎn)而同成去非七嘴八舌議起下一步是否要再等糧草,倘被敵寇知曉他們糧草不過可拖延三五日而已,乍然反攻也不是不可能,如此吵了半日,雙方各執(zhí)一詞,要持重靜等的,要閃電結(jié)束速戰(zhàn)速決的,皆不能很好地說服對方。成去非始終一言不發(fā),等眾人吵完,才道:

    “三日后,我軍攻打晉陽?!彪x開西河郡的當(dāng)夜,成去非已收到蔣北溟的書函,樂平郡因有一隊青州鐵騎駐扎,始終未落敵手,蔣北溟重價買來糧草器械,再加上可借青州鐵騎之力,祁軍大可一戰(zhàn)。成去非且又遣劉野彘阿大兩人親去勘查蔣北溟所言是否屬實,心中大略有數(shù),此刻輕描淡寫解釋了一番,“建康有個巨賈,蔣北溟,諸位想必有所聽聞,他在邊關(guān)同胡人同官府皆有往來,聽說王師要來,早有勞軍之意?!?/br>
    眾將雖有知道那蔣北溟的,但這個時候此人忽要勞軍,多少有些突兀,況且他一介商旅消息怎會如此靈通,這個中曲折也讓人不能解。成去非看出眾人的疑慮,起身道:

    “敵寇只剩這一處重要據(jù)點,主力已被我軍殲滅大半,余下的撐不太久,雁門郡不足為患,除卻糧草,我軍并無其他不利因素,至于蔣北溟,他倘是此次建功,我已答應(yīng)他事后替他向朝廷討個一官半職,自古以來商者夢寐以求的也不過如此,他會盡心的?!?/br>
    “原那蔣北溟打的是這主意?!北妼⑿Φ?,心頭疑云消散,又議上半日,才各自準(zhǔn)備去了。

    待人散盡,那探馬走上前來小聲道:“屬下去了徐州刺史府,并未見到刺史大人,這本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屬下問了幾人,說法卻不一,前后矛盾,有說刺史大人偶染小疾在家中歇息的,有說大人去勸課農(nóng)桑的,屬下要等,那些人卻不讓屬下耗費時間,只道會把大將軍您的意思轉(zhuǎn)呈給大人,好像恨不能立即把屬下趕走,很是蹊蹺?!?/br>
    成去非按劍沉思了片刻,探馬方又道:“還有,這些人,有的對屬下很客氣,有的則十分藐視,兩方態(tài)度差別不小,屬下看那些人,似乎相處間也不是很融洽?!?/br>
    就在成去非思想著徐州到底是否有事將生,還是業(yè)已發(fā)生了什么,徐州刺史蔡豹正靜靜躺在棺木里,四周堆滿了冒著絲絲冷煙的巨大冰塊。棺木之外,是洶涌的暗流激蕩。幾位幕僚在刺史大人病故之后,并沒有公開舉喪,而是選擇了先行隱瞞消息。

    眾人聚集在蔡豹靈前,就到底要不要即刻往建康發(fā)喪而爭論不休。自建康去年數(shù)次從徐州官倉調(diào)糧一事起,眾人對中樞已漸生不滿,三吳之地,膏腴之壤,建康卻要費時費力從徐州運糧救災(zāi),不能不讓人懷疑中樞不過想借此試探徐州而已,鐘山事變的陰影終究未退,天子或者江左諸人想必對當(dāng)時態(tài)度不明的幾大都督是心懷間隙的,即便沒有鐘山一事,江左世家亦覬覦徐州刺史的位置,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更加上鳳凰五年元日朝會后,使者回來所述見聞,不免讓人窩火,那些個每日輕裘肥馬的世家子弟,到底有何資格笑他徐州風(fēng)土?

    王師借道平并州之亂時,徐州方聞涼州那邊周將軍病逝,中樞隨即命涼州刺史李牧之子扶柩歸京,這其中意味再明顯不過,如今,蔡豹大人病逝,更引得一些人擔(dān)憂不已,這正是江左世家的絕好機會,他們絕不肯讓一個只揮塵談玄之人來統(tǒng)領(lǐng)北徐州,他們亦沒工夫陪其曲水流觴詩酒酬酢,燈前舞,醉后歌,這些于他們陌生且遙遠(yuǎn)。凡上點歲數(shù)的將士,依稀記得,嘉平年間,江左虞家曾有人短暫領(lǐng)徐州刺史一職,徐州是建康北面門戶,常有邊地流民因戰(zhàn)亂災(zāi)荒亡命至此,被編入軍隊,很多人皆流民出身,他們擁戴的必然是能讓其吃飽穿暖安身立命的統(tǒng)帥,而絕非那些無視徐州民意,只會享受北地胭脂風(fēng)情的江南蠻子。虞刺史那句“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的譏諷口吻猶在耳畔。忍氣吞聲的徐州將士,曾不止一次在夜間舉著火把,立于寒意逼人的夜風(fēng)之中,為那些爛醉而歸的江左少年郎們照亮回府邸的大道。那些少年郎皆是虞家人幕僚,眾人的私下抱怨終積羽沉舟,等到一場暴亂起來時,虞家人狼狽渡江而回,天子急忙下詔,徐州才又漸漸重回安定。

    前車之鑒,并不算遠(yuǎn),但國朝亦從不乏忠心臣子,有反對發(fā)喪的,便有建言上報中樞者:

    “徐州已維持?jǐn)?shù)十年安穩(wěn),倘被中樞知道秘不發(fā)喪,定有瓜李之嫌,諸位是要自立門戶,改朝換代嗎?”長史環(huán)視一圈,問到點題處,眾將登時被問住,徐州雖大,也頗有實力,但改朝換代,卻是眾人想也未曾想過的,他們之中,尚出不了這類亂臣賊子,況且刺史大人生前恪守君臣之禮,從未有半點逾矩之處,眾將的希冀,似乎也不外乎是由他們自己來選出合適的新人選而已。

    “既無此心,亦無此力,諸位何苦多生事端?”長史皺眉問,“天子遣來的監(jiān)軍,已被諸位軟禁起來,他當(dāng)如何想?蔡大人勵精圖治十年,才得今日之局面。而王師正于邊地苦戰(zhàn),倘徐州生亂,王師必掉過頭來南下鎮(zhèn)壓,到時徐州生靈涂炭不說,得利的反倒是那胡虜,這是諸位想要看到的局面?況且,其他州郡,又豈能容我徐州謀逆?”

    利弊分析得詳透至此,仍有人不甘雌伏,反問道:“長史忘了虞家之事?”

    這一句仿佛又點燃希望之火,靈堂前再次沸沸揚揚起來。正眾說紛紜,忽有人簇?fù)沓鲆皇萑跎倌辏耸遣瘫笕霜氉硬淘?。少年人一身縞素,望著眼前同樣白茫茫一片的人群,稚嫩的面孔浮露出惶恐的神情來,他活像一只受驚的乳燕,掙扎著,退縮著,想要回到角落之中去,可一雙雙有力的大手鉗制住了少年人羸弱的肩頭,把他一步步推向棺前位置。惴惴不安的蔡元淚流滿面,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其中一些將士的跪拜,自幼浸yin圣賢書的白面公子,無法認(rèn)同這些武人的粗糙僭越,一時間,堂前氣氛異常僵冷,蔡元求助的目光投到長史身上,他雖已驚惶至極,但并不糊涂,急中生智道:

    “如有大事,爾等應(yīng)同天子監(jiān)軍商議!”

    “公子,監(jiān)軍怕是來不了了?!币粚⒁娝绱耍浜咭宦?,蔡元聽得身子一顫,他雖不是很喜歡這些將領(lǐng),卻熟知他們的脾性,正想著對策,見長史似有若無飄來一個眼神,心下領(lǐng)悟,道:

    “既如此,我暫且聽將軍們的?!?/br>
    歡呼鼓噪聲頓起,少年人只好佯裝先接掌了軍權(quán)以及刺史大印虎符等物。

    趁著如廁的時機,蔡元悄悄同長史私議幾句后,把一心腹家奴喚到跟前,耳語一番,方快速提筆寫了封書函,交給家仆。家仆塞進(jìn)衣中,匆匆而出,并無人留意。誰會有心發(fā)現(xiàn)刺史大人的公子身側(cè)少了一家仆?

    一騎良駒,潛出徐州,快馬加鞭奔向建康方向。翌日趕在宮門落鎖前,蔡元的密奏已呈在天子案頭。

    少年人的筆力還稍稍顯弱,可在是否割據(jù)一方的大事上,少年人卻表現(xiàn)出了同年齡不相稱的主見。英奴知道蔡豹老年得子,這蔡元也不過就是十六七歲的光景,英奴拈著這份奏章,于錯愕后終還是有幾分欣慰,并州接連大捷的戰(zhàn)報也還在案頭,成去非的功業(yè)似乎很快就唾手可得,收復(fù)失地之快,已超出江左預(yù)料……英奴打疊起精神,仔細(xì)又看了遍蔡元的密奏,轉(zhuǎn)身吩咐了近侍幾句,近侍忙不迭去了。

    夜深人靜時,宮中杳杳鐘鳴忽起,傳到烏衣巷,傳到長干里,傳到該傳的任何一處角落中。

    年輕的天子清楚,這個難題可以拋給眾臣,眾臣也許亦在等此機會,北徐州的事,不是好消息,自然,也不是什么壞消息。

    天子夜召群臣,諸人慌亂,跌撞間趕往內(nèi)宮的路上,問起小黃門,無人知曉,百官只猜想當(dāng)是太后薨逝這等大事,才值得這般大張旗鼓,而面無波瀾的天子如常坐于上位,似乎在宣示著,事情并未嚴(yán)重到這一層。

    很快,蔡元的密奏由近侍送入眾人耳中,眾人一陣sao動過后隨之冷靜下來,蔡豹身死,他的部將是鬧內(nèi)訌,還是想同中樞談價,亦或者最壞處,北徐州亦想生叛?如此三者,江左大約看得清楚,第二種可能性最大,那么中樞自然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遣人去平亂。

    此言一出,中書令張?zhí)N便道:“臣以為無須小題大做,蔡豹其人生前安分守己,勤于王務(wù),他的兒子既給今上發(fā)來密奏,可見忠君之士大有人在,其他有些小心思的,朝廷應(yīng)當(dāng)以安撫為主,不如就此順?biāo)浦?,讓蔡豹其子襲刺史一位,蔡豹手下那一眾人自然不會再生事端,日后時機成熟,朝廷再另遣人也未嘗不可。并州之患尚未除,不是妄動干戈的時候,請今上定奪?!?/br>
    一語既落,御史中丞等人紛紛附議,卻有人提議道:“北徐州蔡豹帳下,多有西北流民,這些人,向來心思難定,雖身受國恩,然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起異志,朝廷不可不防,并州之患雖未除,然征北大將軍已收復(fù)大半,徒剩太原郡重地,今上可給幽州刺史下敕書,命其自雁門夾擊胡虜,建康王師則應(yīng)速速南下,以防徐州生亂。”

    “劉大人此言有理,徐州乃我揚州北面屏障,倘生變于肘腋之下,揚州危矣,孰重孰輕,請今上定奪?!?/br>
    附議聲同樣不斷,御史中丞沈復(fù)不禁皺眉道:“事態(tài)并未惡化到危如累卵的地步,并州之禍,此次勞師興遠(yuǎn),能徹底解決,再好不過,這個時候三軍撤回,倘功虧一簣又該如何?”

    “中丞大人所思不無道理,”虞仲素徐徐開口,“不過,徐州之事,正因情勢不明,是故也不可大意,以免禍大難消,臣以為,西北并州可留荊州一部,再命幽州軍協(xié)助,胡人主力業(yè)已消滅,剩下的,只是時日問題而已,建康王師當(dāng)以徐州為重?!?/br>
    “尚書仆射怎么看?”英奴不置可否,而是看向顧曙,顧曙沉吟道:“大司徒所言,不失兩全,并州需繼續(xù)打,徐州亦不能不管,并州的局勢既已好轉(zhuǎn),徐州離我京都實在太近,理當(dāng)未雨綢繆?!?/br>
    英奴似在沉思,底下仍交頭接耳不止,你一言我一語,越發(fā)激烈,他并未理會,良久,方微微點頭道:“也只有如此折中了,來人,給并州征北大將軍發(fā)敕書?!?/br>
    第182章

    因暴雨天氣,攻太原郡又推遲了一日, 蔣北溟便是冒著這陣雨, 趕到了中軍大帳。成去非正聽幾個牙將來報散兵情況, 這一路掉隊不能成行的,已快趕上了隊伍,參軍劉謙則趁此閑空,大略清點了下戰(zhàn)果,死傷人馬數(shù)量, 也報給了成去非聽。

    蔣北溟撐著傘在外頭候了半個時辰左右, 里邊才出來一名親衛(wèi)喊他進(jìn)去,他輕輕撣了撣身上潲的雨珠, 沖親衛(wèi)微微一笑算是致謝, 舉步進(jìn)了大帳。

    “小民蔣北溟拜見大將軍?!彼氖┒Y很有分寸,話永遠(yuǎn)說的客氣,神態(tài)也永遠(yuǎn)恭謹(jǐn)有加,但絕無半點諂媚的意味。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兩眼,見他這一身行頭依然講究得也很有分寸,虛笑應(yīng)了一句, “蔣公子何必立雨帳外?”成去非本讓他去附近帳篷內(nèi)候著, 蔣北溟卻堅持在他帳外等, 成去非也不勉強,隨他去了,此時留意到他一雙履早濕透濺滿了泥漿,接道, “我聽聞蔣公子素有潔癖,勞你跑這一趟,誤入泥淖。”

    蔣北溟略一躬身笑答道:“大將軍言重了,小民并不覺得這泥淖有何不好,世人雖都厭惡它,可它柔軟,包容,任人踐踏,全無怨言,是故小民亦不怨。”

    這哪里像是商賈的言辭,成去非一笑:“可惜蔣公子了?!闭f著思及來往的幾封書函,措辭字體無一不表明著它的主人是相當(dāng)有才氣之人,蔣北溟潔癖嚴(yán)重,不過“擾擾游宦子,營營市井人”偏他走不成仕途之道,這大約也是一個人的命罷了。

    如此虛言幾句,成去非問到公事:“邊塞之地,百姓耕作不易,蔣公子雖重價搜購,但不知后繼能撐多久?”

    “小民有一事想請教大將軍,太原郡,我軍倘糧草充足,是否大體便有了必勝的把握?”蔣北溟問的稍顯直白,成去非并不放心上,略略點頭,“你走南闖北,見識甚廣,既與胡人也打過許多交道,當(dāng)比我更了解他們,此次即便大勝,不知哪年哪月,胡人便又會卷土重來?!?/br>
    “那大將軍可曾想過,為何是這般情況?”蔣北溟一語點到成去非心坎,“不過大將軍無須憂慮糧草之事,小民自當(dāng)盡力而為。”成去非嘴角一揚,微微笑道,“蔣公子既能想到這一層,不妨直言?!?/br>
    蔣北溟連道不敢,如此謙讓幾回,才肯說了:“小民不過商賈之徒,即便有看法,也不過區(qū)區(qū)淺見,還請大將軍姑妄聽之,倘有不當(dāng)處,先請恕罪?!?/br>
    “愿聞其詳?!背扇シ菙[手道,示意他坐下來,外頭雨聲潺潺,成去非肯聽他長談此事,圣人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桑Y北溟既不是尋常商賈,未必不能讓人受教。

    “并州之勢同甘涼等州雖同為西北,但仍略有不同,確切來說,涼州為西,并州為北,甘涼的異族,居于大漠之西,或城居,或野處,雖不似我華夏這般糧食充盈,耕種紡織,但甘涼的胡人,有無數(shù)珍寶器物,這些人兇悍好戰(zhàn),很難制服,當(dāng)候之以外釁,伺之以內(nèi)亂,則可破敵。不過國朝亦可通商獲利,倘雙邊關(guān)系能維持平衡,其實對雙方皆大有裨益,焉有人要跟利過不去?”

    成去非略笑:“蔣公子看得很透,在商言商,西北倘能安定通商,國朝并非無此胸襟,不知并州有何迥異于甘涼呢?”

    “并州再往北便有陰山阻隔,匈奴人隨逐水草,勢利在南侵,勢失則北遁,陰山正是他們所憑借的依靠,這些人奔走射獵,以殺為務(wù),道德不能懷之,兵戎不能服之。國朝不如守邊,守邊之道,揀良將而任之,訓(xùn)銳士而御之,廣營田而實之,設(shè)烽堠而待之,候其虛而乘之,因其衰而取之,所謂資不費而寇自除矣,人不疾而虜自寬矣?!笔Y北溟所言,頭頭是道,恰讓成去非想起了唐濟(jì)稟告的一事,遂道,“你跟守關(guān)的將領(lǐng),是否也有生意往來?”

    蔣北溟心底一驚,手心隨即沁出絲冷汗,成去非的語氣雖平淡,但眼中的迫力卻陡然上來,只那么一剎,已足讓蔣北溟領(lǐng)略到烏衣巷大公子的張弛之道,他良久方道:“軍隊不可經(jīng)商,這是古訓(xùn),小民罪過?!?/br>
    成去非看了看他,目光往外投去:“國朝北疆,不說并涼這幾處跌宕之地,單單一個幽州,厘稅自用,上馬治軍,下馬治民,你是聰明人,常往來南北,不會不知。邊疆大吏,如此與民爭利,與國爭利,你說會是何種結(jié)局?”說著又移目到蔣北溟身上,“蔣公子于我,也不算外人,我體諒你的難處,你想做好生意,就得打點好這一眾人,而人,都是見利而上的,久而久之,膽子只會越來越肥,手也伸得越來越長,你喂不飽他們的?!?/br>
    一席話如此直白,又如此明白,蔣北溟心下折服,緊望著成去非,半晌不知該應(yīng)對些什么,終只拱手道:“欲壑難平,可又不得不平,今日被大將軍點破,小民無地自容,亦無可辯解。”

    “我說了,你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說話,本不至于點破至此,我之所以點破,不過讓你知道,我既清楚了這事,自當(dāng)有數(shù),也望蔣公子勿要隱瞞,等并州的事情結(jié)束,再詳稟吧?!?/br>
    “大將軍見識長遠(yuǎn),小民難能全然領(lǐng)略,卻也知邊關(guān)之患,猶劍懸頂,如劍指喉,小民唯盡犬馬之力而已?!笔Y北溟默默聽完成去非這一語,忽額手行大禮道,成去非頷首起身,踱步到帳外看了一眼:

    “雨勢已過,我就不留蔣公子了?!?/br>
    蔣北溟再施禮辭別,成去非目送他出了大帳,他那一襲月白袍子邊邊角角早臟了許多,然而他的身姿依然卓爾,他低調(diào)謙遜的聲音也回蕩在耳畔,成去非靜立許久,直到蔣北溟身影消失,這才信步入帳。

    次晨一早,雨早于前一日天剛著煙時便住了,百姓們幫忙所造攻城云梯業(yè)已備好,旗手則忙于把被雨打垂的祁字大旗換掉,那邊傳令兵高亢的聲音再次回蕩于廣袤天際之下,成去非一身戎裝手按佩劍橐橐走向已齊集的三軍將士,待躍上高地,環(huán)視一圈下來,方沉聲喊話道:

    “將士們!我軍將與外虜進(jìn)行最后一次大戰(zhàn),各部嚴(yán)整隊伍,聽我指揮!戎夷素愛不請自來,侵我國土,犯我邊疆,害我百姓,妄挑刀兵之災(zāi)!爾等一路奮勇殺敵,視死如歸,如今勝利在即,爾等自當(dāng)乘勝逐北,一股拿下太原郡,王師凱旋倚馬可待!望爾等存馬革裹尸之勇,思冠絕三軍之功,得勝班師之后,賞罰分明,爾等的功績都在這我這里記得一清二楚,望各位再接再厲,蹈鋒飲血,收復(fù)失地!”

    成去非語音方落,眾將士紛紛高舉手中武器應(yīng)和聲猶能穿云裂石,三軍士氣在此刻高漲到極點,成去非贊賞地看了看眾人,就在軍令要出口的一瞬,一串疾馳的馬蹄聲漸次逼近,馬上人一壁揮舞著手中圣旨,一壁高聲叫道:

    “大將軍且慢!”

    這人不等近身,便被兵士攔下,他只得連忙翻身下馬,不想那駿馬立刻倒地,嘶鳴兩聲,就此氣絕,眾人不禁一凜,明白這馬是被活活累死了,無數(shù)目光齊刷刷匯集到了此人身上。

    “征北大將軍接旨!”使者亦吁吁踹氣,聲調(diào)雖已不穩(wěn),卻極力維持著流暢,成去非兩處太陽將將直跳,只頓了片刻,正欲跪地,那使者忽道:“煩請大將軍先解劍。”

    此話瞬間便激怒了成去非身后一眾裨將,其中一脾氣暴躁者已脫口而出:“接旨便接旨,看不見馬上就要攻城了?為何要大將軍解劍?!”

    此人聲如洪鐘,雷霆般乍起,很快引得群情洶洶,使者不意招來如此驚天反應(yīng),仿佛似聞抽劍之聲,登時嚇得一身冷汗,本居高臨下的目光已變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吞吐:

    “下官只是奉旨而來……”

    “再有喧嘩者,軍法處置!”成去非扭頭掃視一眼,眾人立刻噤聲,目中卻難以平息不快,見成去非竟真窸窸窣窣解下佩劍,不及反應(yīng),而那使者已繼續(xù)道:

    “上諭,北徐州刺史蔡豹暴斃,其幕僚等人秘不發(fā)喪,意欲謀反,命征北大將軍成去非立即班師南下,以解京畿之危!以衛(wèi)建康門戶!欽此!”

    略帶顫意的聲音聽得眾人一時都愣怔住,成去非緩緩闔了雙目,復(fù)又睜開,還不等他思想,馬蹄聲再次傳來,眾人不禁循聲引頸望去,中樞使者的裝扮再度把局勢攪得越發(fā)莫測,卻見那使者亦翻身下馬,掏出令牌,直朝成去非奔來,而圣旨的內(nèi)容幾乎如出一轍,不過是措辭更為緊迫,眾人終聽得忍無可忍,一陣稀里嘩啦霍然起身,目光如炬般燃向那兩個使者,卻見成去非伸出雙手道:

    “臣領(lǐng)旨?!?/br>
    “大將軍!”為首幾個將領(lǐng)忍不住疾呼,成去非回首斷喝一聲:“跪下!爾等意欲何為?!”最后幾個字他以提氣喝出,清晰有力,在驟然又安靜下來的人群中回蕩,眾人目中的不甘疑惑憤怒幾欲噴薄而出,卻也只能硬生生摁下來,復(fù)又跪倒一片,待成去非接旨起身,才跟著咬牙立起。

    成去非的眼神像是凝固一般,靜靜看了兩位使者一眼,只淡淡問:“后面是否還有上諭未曾送到?”

    這兩人早察覺出氛圍不對,刀子似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刺來,然而四周除了成去非的聲音之外,仿佛突然陷入冰天雪地,那些將士只是僵死般動也不動,但蔚為壯觀的三軍又似乎在下一刻便能蜂擁而至一般,這樣的幻聽幻覺,讓兩人一時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瑟瑟看著成去非,好在噠噠的馬蹄聲真的再送來一道旨意,終和前面兩道有了不一樣的地方:

    都督并州軍事,持節(jié)的喚作了一名叫朱預(yù)的人。

    將士們中唯獨虎威將軍幾人知曉這朱預(yù)正是江左隱居多年不出的大名士,聽到這樣的旨意,就連司其等人也徹底懵然,卻又很快醒悟過來。成去非照例接了旨,已換上十分平靜的神情:

    “不知新都督何時抵達(dá)并州?”

    這最后來的使者,見前頭那兩人面色有異,小心道:“朱大人已在路上?!?/br>
    成去非略一頷首,轉(zhuǎn)身吩咐:“來人,先帶使者去歇息?!?/br>
    “大……”身后人方吐出一字,便被成去非逼視的目光打斷,這三人見成去非順利接旨,稍稍放下心來,彼此相視一眼,方拱手上前致禮。

    一番寒暄過后,眾將眼睜睜看著那三人被好生帶去伺候,一中軍將領(lǐng)悲憤莫名,仿佛是在質(zhì)問成去非:

    “功敗垂成,大將軍為何要接旨?將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大將軍為何不愿機變?”

    “大將軍!那朱預(yù)又是何人?末將聽聞是個隱士?這豈不荒唐?大將軍,三軍交由這樣的人來統(tǒng)帥,何以服眾?中樞就不怕引起兵變么?!”

    眾人自先開始的震駭中回神,全然化作一股股怒火,彼此間仔細(xì)交流琢磨,那怒火愈熾,成去非避開眾人目光,低首重新掛好佩劍,打了個手勢,面無表情道:

    “搭云梯,攻城!”

    第18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