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忘川沉肅回道：“不餓?！?/br>
    “怎么能不餓呢，外頭的軍士說，老爺累日來廢寢忘食，食之無味，琳瑯瞧著真是瘦了?！绷宅樁哑龀鰪潖澋男γ?。

    正文 第六十八章和風(fēng)暖（二）

    紀(jì)忘川看琳瑯毫無悔改之意，索性就坐在官帽椅上批閱起公文來。金漆狼毫在徽山硯臺上一滾，吃了飽滿的墨汁，在軍機(jī)公文上勾勾畫畫。琳瑯見老爺那故作鎮(zhèn)定的模樣有些竊喜，為了這么點小事就吃味，真不是懷化大將軍該有的風(fēng)度。但是不知怎的，琳瑯覺得這樣的老爺很親切，很可愛，好似脫去了拒人千里的外衣，一下子落在她手掌心里。

    她亦步亦趨，慢慢移動到紀(jì)忘川身后，雙手虛攏成拳，輕輕地敲在他僵硬的肩膀上，揉搓適度，篤篤輕敲起的聲響，充滿了溫情的蜜意?！袄蠣?，見到我，您不開心嗎？”

    本就是憋著一口氣，被琳瑯一段輕柔的按摩下來，骨頭都快被她折斷了，他哪里能生氣，憐惜還來不及。“一路上，項斯照顧可好？”

    琳瑯遺憾道：“項大哥謹(jǐn)遵老爺?shù)姆愿?，照顧琳瑯十分妥帖。只是沿途一直趕路，兩人生疏，沒什么話講，直到把我送至市舶司衙門后，項大哥就走了，我都沒有什么機(jī)會跟項大哥道謝。”

    紀(jì)忘川恍然唔了聲，琳瑯把話說得漂亮，既褒獎了項斯出色完成任務(wù)的能力，對他們二人之間一整月的相處避了嫌。他有些懊惱，什么時候生出這些彎彎繞繞的小雞肚腸。

    他哂笑一揚(yáng)，戳著她的干癟的小腹，說道：“快去祭祭你的五臟廟吧。我已經(jīng)命人在后院收拾了雅集軒，你就住在那里吧?！?/br>
    琳瑯眉開眼笑，心里甜甜的，轉(zhuǎn)念一想，這樣的安排有欠妥當(dāng)?！袄蠣?，我只是您府上副總管的身份，住在雅集軒是不是有點那個??？”

    “哪個？”

    琳瑯從顧全大局的角度考慮了下，說道：“老爺，您隨意安排個邊角上的廡房即可，不必特意給琳瑯置備。”

    他倒是端著一派正經(jīng)的面色，口吻如常。“你不是打著府上副總管的名頭來照顧老爺飲食起居的嘛，要不跟老爺住在一起，怎么日夜貼身照顧？”

    琳瑯眼眸閃了閃，她一直對老爺心存覬覦，住一起怕是會難以自持，萬一輕薄了老爺，老爺變臉的速度比變天還要快?！白∫黄饏?？”

    紀(jì)忘川擱下筆，饒有興致地抬眼看琳瑯?！案蒙先悄腥?，你不愿意跟我住一起，那你要跟誰一起？”

    琳瑯笑嘻嘻地應(yīng)承下來?！鞍パ?，跟老爺您住一起，倍兒有面子，琳瑯真是求之不得。府衙上那些軍士若是看到我是老爺跟前的紅人，指不定會怎么巴結(jié)我呢。”

    紀(jì)忘川跟她調(diào)笑了幾句，到底軍務(wù)如山，壓在肩膀上是沉甸甸的分量，勒得人片刻不能分心。情濃切切，燈火搖曳，奈何時機(jī)不對，一連打了二十天的海戰(zhàn)，好不容易休戰(zhàn)了兩日，他必須重新排兵布陣，絕不坐以待斃，必須迎頭痛擊，徹底讓倭寇夷隕在東南海底。

    眼下琳瑯既然已經(jīng)在他身邊，那他唯有盡快解決好倭患，兒女情長尚有時機(jī)?！澳B在門外廡房，你去找他，讓他帶你去?！?/br>
    “老爺，夜已深了，您不去雅集軒休息嗎？”

    “不必等我了，吃點東西，早點睡吧?！毖垡娏宅樮奋繁秤跋蜷T外走了幾步，到底心里有些放不下，又交代了句?！暗让^這陣子，我?guī)闳ゴa頭上開開眼界?！?/br>
    “開眼界？嗯！”琳瑯滿口應(yīng)下，一直跟燈桿似的戳著老爺?shù)难劭糇尤抢蠣敺稚瘢悬c內(nèi)疚，腳步又加快了頻率。

    琳瑯一走，紀(jì)忘川一手抵在書案上撐著頭，累卵之危讓他疲累異常。之前他讓項斯查過一樁宮廷秘聞。二十三年前，崇圣帝十八歲繼位，當(dāng)時崇高祖因?qū)櫻?，荒廢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卻死在后宮床幃之內(nèi)，一時滿朝嘩然，幸而崇高祖留下兩位皇子三位公主，崇高祖沒有留下傳位詔書，而尉遲云霆是嫡長子的身份，順其自然地繼承了皇位。

    對于這樁舊聞，他總感到隱隱的不安。人皮藏寶圖如今又添了一張，那個咬牙切齒辱罵崇圣帝的女人自然逃不開鄒明剝皮拆骨的妙手，還有一張他一直疑心仍然藏在陸白羽手上。于是，一直派了繡衣使監(jiān)視長安城的陸府，從繡衣使密報得知，陸白羽與王世敬走動頻密，近來益發(fā)染上了五石散之癮，荒yin奢靡，更是留戀笙歌，放浪形骸。但是陸彥生常年在外行商，陳其玫將陸白羽染毒這個消息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趁著陸白羽神志忽而清醒忽而混亂之際，已經(jīng)向尚書令千金納彩，尚書令見陸白羽一表人才，陸府富可敵國，陸白羽外祖又是朝廷一品宰相，豈有不挽留宴席的道理。既然李尚書令留了宴席，就代表這樁婚事第一道門檻算是進(jìn)了。

    太陽xue熱得發(fā)脹，紀(jì)忘川替自己揉了揉，若是行軍打仗，哪怕生死相搏，那是肩上卸不下的軍務(wù)，他義無反顧。可如今，以他凡事都愿意撇得干干凈凈的個性，又不得不背負(fù)上關(guān)于琳瑯的未來。他擔(dān)心琳瑯回到長安城，看到曾經(jīng)風(fēng)流年少、如玉光潔的陸白羽，已經(jīng)變成了猥瑣公子，迎娶了新婦，不知心里又作何感受。

    一旦冷靜下來，他總是忘不掉十年前驕傲囂張又心地善良的大小姐，那么嬌小的身軀，頤指氣使地使喚著婢女，琳瑯那些呼奴引婢的日子，都在那場大屠殺中埋葬。他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仿佛看到手上沾著月氏一族熱辣辣的鮮血。

    在市舶司后院中臥藏著一處精致幽深的花園，靜靜的池水上躺著一座石橋，四周郁郁蔥蔥的樹枝盤根錯節(jié)，墻上的爬山虎幻化出一抹一抹的鮮綠，爬滿了兩邊的墻壁。

    莫連領(lǐng)琳瑯上了石橋，目送琳瑯走下石橋。他一直聽大將軍稱呼眼前年紀(jì)稚嫩的哥子為“林郎”，心下計較著，將軍眼光狠辣，尋常人根本無法近身伺候，竟然相信這么個初生之犢，必定有他過人之處，便自以為是稱呼道：“林副總管，過了這座石橋，進(jìn)了垂花拱門，就是雅集軒。大將軍喜靜，不愛人打擾他的住處。林副總管來得正好，以后大將軍就勞煩您好生照看著。大將軍乃是用兵奇才，行軍布陣猶如天人下凡，不可一世。大將軍安，這沿海城池的百姓才能安。”

    正文 第六十九章將心意（一）

    一套體貼入微的客套話，但琳瑯聽在耳朵里覺得很是悅耳。老爺安，她才能安。堂堂鎮(zhèn)守一方的懷化大將軍對黎明百姓而言，同樣是這樣重要。

    琳瑯雙手抱拳，很是爺們地向前拱手?！澳睂⒌脑?，琳瑯記下了，必定鞠躬盡瘁?！?/br>
    垂花拱門內(nèi)，一方開闊的天井，撩人的月色疏疏斜斜地穿過樹葉的間隙，落在青石板上一片斑駁的光點。

    福州城的市舶司衙門本是管理福州沿海諸港的海外貿(mào)易及有關(guān)事務(wù)，崇高族時期各國通商頻繁，市舶司擔(dān)任“通道外國，撫宣諸夷”的職責(zé)，受到沿海諸國的積極回應(yīng)，紛紛派遣使前來朝貢，一時之間，商貿(mào)往來達(dá)到了大江國時期的鼎盛。

    各國使臣來往朝貢，市舶司會承辦接洽商談的任務(wù)，而雅集軒便是宴請各國使臣，以及提供居住之所。只是如今戰(zhàn)事動蕩之際，往年人來人往的雅集軒，宛如洗盡鉛華的女子沉靜下來。

    紀(jì)忘川尚在長安城就命人重新翻修福州城市舶司內(nèi)的雅集軒，他不能忍受任何陌生人的氣味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

    夜深如水，琳瑯走進(jìn)雅集軒面南的明間，軒內(nèi)布置精巧，匠心獨具，琉璃瓦上翹著展翅欲飛的雄鷹，朱漆寶柱上雕刻著滄海紋，軒內(nèi)的擺設(shè)更是體現(xiàn)了大江國商貿(mào)鼎盛時期的文化融合，走進(jìn)明間抬眼便是一張吐蕃的和田美玉插屏，大葉黃花多寶格上擺放著琉球的大珊瑚，驃國的犀牛角，身毒國的嵌金紗麗幔帳……

    她穿過右邊的隔扇門，老爺只讓她住在雅集軒，卻不明說住在哪間房，幸好雅集軒只住了老爺和她兩人，即便愚昧之中走錯了老爺?shù)姆块g，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居室正中放了一座七扇座屏，屏頂有扇帽，底座為八字形須彌座，屏風(fēng)前擺放著寶座、條案、燭臺，琳瑯已經(jīng)猜到了這必定是老爺?shù)姆块g，座屏尊貴奢華，以七屏和九屏最為考究豪華，九是天皇至尊之?dāng)?shù)，老爺豈會褻瀆圣嚴(yán)，堂堂正三品懷化大將軍以七屏為擺設(shè)，合情合理，并不逾越，亦彰顯尊貴身份。

    進(jìn)雅集軒之前用了些晚飯，又在紀(jì)忘川的臥房內(nèi)逛了一圈，到底是長途跋涉揪著心過了一個月，看到滿目溫情的老爺，布置考究的臥房，便昏昏沉沉的困頓上頭，迷迷糊糊地想找床睡覺。

    她走出老爺?shù)姆块g，朝左邊的房間跨了進(jìn)去，六扇曲屏后，靠南面窗下擺著一張小葉檀西番蓮半桌，半桌上的青瓷花盆中的含羞草迎著月光的余韻，舒展著驕傲的姿態(tài)。主人是驕傲的，連養(yǎng)得植物都這般神似。琳瑯不禁莞爾，一手狡猾地摸了把含羞草的葉脈，極快的速度就閉攏著羞于見人。

    琳瑯收拾了好心情，倒頭睡在雙月洞架子床上，從鎏金帳勾上放下床帳，叮鈴聲聲輕柔的響動，滿眼都是恍如繁星的天空。

    床帳上綴滿了夜明珠，每一顆都綻放著柔和的夜光，不晃眼，如脈脈溫情的眼神，照著琳瑯心里如飲甘霖。

    在益州城嘉樹滿庭芳的天井里，她隨意說起小時候的往事，沒想到紀(jì)忘川卻記在了心上，親手將夜明珠綴滿了她的床內(nèi)，一霎那間，雙月洞架子床上開啟了一片璀璨的夜空，她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漫天的星辰。

    琳瑯眼中噙淚，這般歡喜，喜極而泣，他點點滴滴的小心思，總能這樣慢慢地琢磨到她的心里。

    紀(jì)忘川站在隔扇門外，直到聽到琳瑯起伏有度的呼吸，他才確認(rèn)她終于安然入睡。他們這樣和諧溫馨的相處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他在外拼搏打仗，至少回到家能卸下一切煩擾，枕著一個安心的夢。

    他不敢靠的太近，見到琳瑯的時候，他的神志總是被接近欲望驅(qū)使著，不由自主地纏繞著琳瑯。他心里明明已經(jīng)有些打算，不能把全部的感情投入下去，否則將來恐怕無法抽身，可是感情本就是身不由己，若有周詳?shù)挠媱?，全盤的打算，那何來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感情呢？

    始終沒有推開那扇虛攏的門跨進(jìn)那個低矮的門檻，畢竟男女有別，過分親密下去，恐怕以后難以收場。

    翌日晨起，紀(jì)忘川一睜眼，就看到一張明媚如花的笑靨堵在他眼眶子里?！袄蠣?，您醒了呀，怎么不多睡會兒。剛聽莫副將說了，倭寇都被懷化大將軍趕到海底去了，那些沒死的也屁滾尿流滾回老家了，懷化大將軍炸毀了他們的海船，他們只能鳧水回去了。福州諸城大定，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br>
    紀(jì)忘川仰起頭，看琳瑯雙唇水水潤潤的，好像剝了皮的水蜜桃，空氣都飄著甜香。這種感覺真是安定，想起昨夜初見，就把琳瑯攬在懷里一頓好啃，還是有些怯怯害羞。這會兒一睜開眼，住在他心尖上的小妖精很不知規(guī)矩地湊在他眼前，真不知該怎么拿捏她好些。他翻過身側(cè)向琳瑯，問道：“你在做什么？”

    “當(dāng)然是做些副總管應(yīng)該做的事，伺候老爺起床。”說話間，琳瑯的手已經(jīng)蓋在紀(jì)忘川的額頭上。“老爺，您不舒服嗎？怎么出汗了，是不是有些燒熱，要不要去請軍醫(yī)來瞧一瞧。虛耗了這么久，該不是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