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見的還只是郭義謙的子孫。后日的訂婚宴上，等著她的，還有郭義謙的二妹三弟四弟一家。這泱泱的一個大家族，怕是有百來人之多。

    難怪彭嘉卉會這么緊張，凌彥齊想，要是突然間，他身邊也冒出一百來個親人，頭都得大了。

    好在這邊的人在正式的社交場合都不會過于活潑熱情，大多數(shù)只點頭說聲：“你好，歡迎回來。”這其中，四姨郭怡真和排行老二的郭蘭因關(guān)系最好。見到彭嘉卉，露出還算真心的笑容。她說：“氣質(zhì)還真有點像jiejie呢。”

    彭嘉卉拘謹(jǐn)?shù)匦πΓ骸爸x謝aunty。”態(tài)度不冷不淡。讓凌彥齊有點搞不清楚，這是真性情，還是演戲。

    再是家宴。

    大家看彭嘉卉的表情，都知她不是心無芥蒂回來的。這么多年不見面不聯(lián)絡(luò)，也沒什么親情可訴。且都是富貴中長大的人，傲慢之心比常人要大，沒人想在這樣的場合多聊兩句天，來討好郭義謙。

    除了郭柏宥和郭賀美嫻。郭柏宥與凌彥齊的交情不用多說。而郭賀美嫻是被指派了任務(wù)，負(fù)責(zé)這個外甥女的婚事籌備，這幾個月需要找彭嘉卉商量的事情也多。

    郭義謙并不介意彭嘉卉的生硬。這么多年的隔閡，哪是一朝能消除。對他來說，死前能見到外孫女，把她嫁出去，就算了卻一樁心頭大事。

    家宴在一種略帶低氣壓的尷尬中結(jié)束。郭賀美嫻說安排了他們兩位的房間。彭嘉卉即刻轉(zhuǎn)頭望向凌彥齊。他心領(lǐng)神會，仰頭朝郭賀美嫻笑道：“aunty，我和嘉卉還有朋友要會面。所以還是住巴德申山的公寓方便一些?！?/br>
    郭義謙知道是彭嘉卉不愿意住這里，點點頭說：“去吧?！?/br>
    未出門的小姐，直接住到男方家里，到時怎么迎娶？郭賀美嫻還想再留，郭義謙搖搖手，“算了。”

    沒想到老頑固也有這么通達(dá)的一天。

    第二天，郭賀美嫻親自將龍鳳褂送過來試穿。彭嘉卉的臉色這才有點生動，有點喜不自禁：“這是當(dāng)年替我媽縫制的？”

    “對啊，吉隆坡最好的老師傅，一針一線繡了一年，可惜沒穿上。本來想為你做件全新的，時間趕不上，……”

    彭嘉卉搖頭，“不需要，這件最好。而且我和我媽身高體型都差不多。試一下？”她捧著這套中式禮服進(jìn)房間去換，凌彥齊也沒抬頭看一眼。

    他正坐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和人在手機(jī)上聊天。買新公寓，時間上來不及，他只能考慮樓齡在3年以內(nèi)的轉(zhuǎn)售公寓?？涩F(xiàn)在也沒法跑出去看房簽合同，只能和房屋經(jīng)紀(jì)人先把各種細(xì)節(jié)聊清楚。

    同時他還要找移民中介，了解新加坡的各種移民政策。聊得頭疼。司芃的語言、學(xué)歷、工作經(jīng)驗都太差，沒法走投資移民渠道的gip項目，一步到位獲得綠卡；就連各種就業(yè)準(zhǔn)證也過不了；條件寬松的5年居留權(quán)（long term visit pass），年齡要求又達(dá)不到。

    最后只剩留學(xué)簽證。學(xué)校倒不難找，就是要說服這祖宗上全日制的課程會很難。

    彭嘉卉穿著龍鳳褂出來，站他跟前轉(zhuǎn)一圈：“彥齊，這我媽留給我的，你看婚禮上穿ok嗎？”

    凌彥齊聽到她在說話，但是沒留心內(nèi)容。視線離開手機(jī)屏幕，一看有點納悶，訂婚宴上就要穿龍鳳褂？那婚禮上你打算穿什么？

    算了，反正訂婚宴是女方主辦，你愛怎么穿就怎么穿吧。他點頭：“很靚。”

    ☆、087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朱自清荷塘月色

    彭嘉卉問他：“你要不要也試一下？aunty也幫你定做了長袍馬褂?！?/br>
    一見那紅彤彤的馬褂顏色，凌彥齊就嘆氣：“我穿西服就好。”

    怕郭賀美嫻為難，他又笑著說：“很少穿這種，感覺會很怪，還是穿西裝帥點。配一朵和嘉卉喜服一樣的胸花，就可以了。”

    九月份在s市第一次見面，郭賀美嫻就很喜歡凌彥齊斯文又乖巧的樣子?！昂谩７凑悄銈儌z的大事，以你們意見為主?！?/br>
    好不容易等郭賀美嫻走了，凌彥齊心急如焚離開公寓，看完房簽完otp（選購權(quán)合同，14天內(nèi)雙方都可以選擇執(zhí)行或不執(zhí)行，違約金比例較低），聯(lián)系了nus法律系的校友，后續(xù)的執(zhí)行手續(xù)需要他來代辦。

    當(dāng)然天海在新加坡也有分公司，但個人私事，他不會去找這邊的法務(wù)。

    忙完這件事，他坐下來喝杯咖啡，微信里問司芃：“想要你快點過來，只有留學(xué)這條路。學(xué)校申請我會幫你弄，但不是我和你說的part time，而是full time的課程。”

    司芃一看信息，媽呀，都二十三歲了還要天天去念書，下意識想拒絕?？蓳沃~頭想，都二十三歲了，還有男人愿意送你去念書，這份心意真不是假的。

    “念是可以去念，但別指望我能拿畢業(yè)證?！?/br>
    “好，先給你報預(yù)科班吧?！?/br>
    “等等?！彼酒M想起來，她是拿到高中畢業(yè)證了，但是她身份證上的這個女孩學(xué)籍信息只有初中文憑，“我高中輟學(xué)了，沒拿到畢業(yè)證。”

    凌彥齊嘆氣，能答應(yīng)就好?！澳窍葓髈level的班?！?/br>
    這是英聯(lián)邦教育體系內(nèi)的初中畢業(yè)測試。十二年前他剛來新加坡就參加了這門測驗。

    這日下午，盧家一眾人抵達(dá)新加坡，都住酒店。凌彥齊懶得去管他們，獨自去機(jī)場接凌禮。這次訂婚宴，他沒有請任何朋友過來參加，只請了凌禮。

    他很矛盾。他不覺得這是個需要和人分享喜悅的時刻，但心底里再不情愿，也必須承認(rèn)這是他的人生大事。生父還在，他應(yīng)該出席。也邀了導(dǎo)師李正勤，很不巧他的母親病危，他飛回英國陪她度過最后的時光。

    這些年，凌彥齊很少跟凌禮聯(lián)系，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三歲半他就回到s市，記憶里沒有太多和父親相處的日常點滴。盧思薇是他們共同的痛楚。強(qiáng)行聊天，拉近距離，不經(jīng)意間總會掀起對方的疤。

    父子兩人在小酒吧里呆坐消磨時間。

    這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哪怕對面坐的是親生兒子，越來越像自己，交談也像個陌生人。凌禮只會說，希望你和你mama這些年過得開心，也希望你的婚姻幸福。不需要在這里陪我，去陪女朋友吧。特意上網(wǎng)看了她的微博，是個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難怪你媽也喜歡，這樣你身上的擔(dān)子就會輕一些，……

    凌彥齊苦笑：“爸，我喜歡的人不是她?！?/br>
    “又是你媽的意思？”凌禮愕然后便蹙眉，“她還是這樣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點都不顧及別人感受？”他望向凌彥齊，后者一副平靜坦然接受的樣貌。

    “她怎么可以把你的人生，也當(dāng)成生意給做了？”凌禮起身，“我去和她說?！?/br>
    “都現(xiàn)在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康叔說她這一個多月來，每天都是十二點入睡，凌晨三點就起床。她這么亢奮，公司里那些高管一個個跟聽到半夜雞叫似的，越起越早，唯恐看信息看郵件比別人慢了?！绷鑿R拉下凌禮的臂膀坐下，還給他倒酒：“我沒事?！?/br>
    “那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呢？”

    “她——很好。有時間，我?guī)タ茨恪！?/br>
    “她不介意？彥齊，怎會有女人不介意這種事？別被人騙了。”

    凌彥齊笑了：“騙就騙吧，我沒資格要求她什么?！?/br>
    喝了兩個小時，郭柏宥也來了。“一堆人在忙，新郎官在這里躺尸？”

    “別打趣，什么新郎官？”凌彥齊這兩天煩死這個陰陽怪氣的人了。昨晚的家宴上，怕彭嘉卉太過拘謹(jǐn)孤單，他身為“男朋友”顯得溫柔呵護(hù)一點，也是應(yīng)該的。結(jié)果郭柏宥斜眼看他，說他用情不專。

    好久沒有喝醉過。第二天醒來，頭痛得要死，凌彥齊也得乖乖起床洗漱，穿定制西服，系袖扣。有人在叩門，他看腕表，才八點二十七分，心里煩躁，有必要這么急嗎？

    開門后，是盧思薇?！皨專惺聠?？”

    “認(rèn)識卓睿民嗎？”盧思薇走進(jìn)來，神情怡然。

    凌彥齊邊戴領(lǐng)結(jié)邊點頭：“赫赫有名的大法官?！彼趎us念書期間，也參加社團(tuán)活動，大四那年還和同學(xué)做過“東南亞華人社區(qū)歷史變遷”的系列人文展覽。反響當(dāng)然很一般，卓睿民那時已退休，專注于社群服務(wù)，和李正勤關(guān)系也不錯，多次為他們站臺。

    “嗯，那也算是你的良師？”

    你非要和人扯上點關(guān)系，也算吧。凌彥齊點頭，走到鏡子前，把領(lǐng)結(jié)弄正。

    “今天他為你和嘉卉主持婚姻注冊儀式?！?/br>
    “什么意思？”凌彥齊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望向鏡子里朝他走來的盧思薇。

    “因為預(yù)約了今天?！?/br>
    “今天不是訂婚宴？結(jié)婚不是要到明年五月份嗎？”凌彥齊質(zhì)問，想把袖扣扯下來。

    盧思薇說：“本來是這么安排的，但是出了點情況?！?/br>
    “什么情況？出了情況，不用跟我說嘛！”凌彥齊臉色已發(fā)白，拿起手機(jī)奪門而出。盧思薇在身后喊，“你要做什么？”

    “打電話，別跟過來?！绷鑿R把露臺上的門全給封閉，撥通陳志豪電話，那邊剛一接聽，他立馬就問：“有沒有人找過你或是寧筱？”

    “沒有啊，小凌總。”

    “司芃呢？”

    “也沒有吧。我昨天還去小樓看過?！?/br>
    “你馬上再去一趟，快去。到了給我電話?！甭牭疥愔竞榔椒€(wěn)的語氣，凌彥齊稍寬下心來，還覺得只要出的“情況”和司芃無關(guān)，怎樣都好。

    平復(fù)呼吸，他走進(jìn)客廳，問盧思薇：“什么情況不能和我說？”

    “怕你玩得太野了，不肯早點結(jié)束單身生活。”盧思薇坐進(jìn)沙發(fā)里，“嘉卉外公九月份又住了一次院?！?/br>
    “知道?！鼻疤煸诩已缟?，凌彥齊就發(fā)現(xiàn)，郭義謙的手已抖得無法自主飲食?！翱伤眢w狀況再不好，半年都不能等？”

    “難講。畢竟八十七歲的老人了。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愿，想盡快讓嘉卉結(jié)婚。嘉卉大舅的身體也不太好，他的長子柏宥和你一樣，是個萬事不cao心的。”

    這時彭嘉卉也從另一側(cè)的臥房出來，她已打扮妥當(dāng)，穿一套紅色的刺繡薄紗禮服，裙邊垂到腳踝，一副盛裝的富家千金扮相。臉色平靜，看來對這一切早就了然。

    凌彥齊問她：“你知道？”

    彭嘉卉點頭。凌彥齊無聲地笑：“都知道，就瞞著我？”

    “沒有想要瞞你?！迸砑位艿穆曇糨p柔悅耳，“你太忙了，都沒有時間和我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我在微信上問過的，婚禮上你想要什么樣的中式禮服？你說隨便。昨天拿過來給你試，你又不肯試?！?/br>
    凌彥齊閉上眼一回想，心里直罵自己是只蠢驢，龍鳳褂都在他眼前穿上了，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你們達(dá)成什么條件？”

    “大舅答應(yīng)把a(bǔ)suka的股份轉(zhuǎn)給我?！盿suka是大鳴集團(tuán)旗下的服裝快消品牌，在東南亞市場占有率很高。彭嘉卉既是服裝設(shè)計師，以asuka作為進(jìn)入大鳴的第一塊基石，最容易出成績。

    凌彥齊不太了解這些公司之間的股權(quán)架構(gòu)，多問一句：“大股東是誰？”

    “三太太。”

    很好。真是比他預(yù)料中的還要優(yōu)秀。何時結(jié)婚都能當(dāng)做籌碼，用來和大房談判。剛回郭家，就對逼走外婆的三太太亮出獠牙。

    那么陪她回郭家那個晚上，掌心傳遞出來的不安和拘束，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戲碼。

    凌彥齊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可怕。

    可他親口說過，他們是合作關(guān)系。牽著她手走進(jìn)那座大宅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多為彭嘉卉爭利益，便是多為天海和盧思薇掙利益。

    凌彥齊望著客廳里一坐一站的兩個女人，真沒想到她們這么快就結(jié)成同盟。婆婆和兒媳不和的家庭紛爭那么多，怎么就不落一個在他身上？

    手機(jī)在兜里震動。凌彥齊說：“我要想想?！鞭D(zhuǎn)身回房，將門反鎖。陳志豪在聽筒那邊說：“小凌總，司芃和姑婆都在小樓，你要不要她來接聽？”

    過兩秒，傳來司芃略帶單薄的懶散聲音：“怎么啦？”

    “沒事。你和姑婆都還好？”

    “好啊。”

    凌彥齊不知該聊什么，又怕語氣會泄露他的慌張和無助，張開嘴說：“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啊?！彼酒M在電話那端輕笑，“你到底怎么啦？”

    房間窗簾未拉，燈也未開，一切事物還像在暗夜里沉悶。凌彥齊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盧思薇和他說預(yù)約的時間是十點半，意味著不到兩個小時，他便要在法律上結(jié)束單身，成為有婦之夫。

    他和司芃說他要放棄婚姻時，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是知道達(dá)摩克利斯之劍尚高懸頭頂，日子還可以再過幾月。如今倉皇墜下，將他自以為離經(jīng)叛道的武裝瞬間擊潰，直入心臟。

    那是一種來得快而猛烈的直覺，他要失去司芃了。他開始后悔，他性格里的隨意、怠慢、妥協(xié)、逃避，……，它們一步步把他帶來這里，醒來時已深陷黑暗。

    他蹲坐在地上，艱難地開口：“司芃，我愛你?！痹俨徽f，他怕從此以后再沒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