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與陳嬌坐在了女客這邊，謝晉坐到了對面，落座后，謝晉感覺有人在看他，他抬眼瞧去，就見三姑娘虞瀾飛快垂下了眼簾，一雙雪白的小手卻緊張地攥了攥帕子。

    謝晉不由多看了虞瀾一眼，這位他名義上的小表姑。

    謝晉從小讀書，家道中落后，他越發(fā)刻苦，身邊除了未婚妻陳嬌，他見過并說上話的外女屈指可數(shù)。陳嬌的美毋庸置疑，可天天看，看了十來年，加上陳嬌又病怏怏的，謝晉實(shí)在難以對陳嬌產(chǎn)生男人對女子的那種渴望。

    反觀對面的虞瀾，容貌美艷氣色紅潤，就像一朵開得正好的牡丹花，引人遐思。陳嬌也是花，卻是那種被雨水打過的花，帶著露珠，楚楚可憐。謝晉家境貧寒，自己就是可憐之人，哪還有閑暇去憐惜更可憐的？

    因此，虞瀾這樣的，更能吸引謝晉。

    “來了?！?/br>
    謝氏含笑的聲音，拉回了謝晉神游天外的思緒，虞敬堯是他的表叔，他立即站了起來，表示恭敬。

    杜氏也離開了席位，所處的位置，恰好擋住了她旁邊的陳嬌。

    “敬堯，這是你表嫂?！敝x氏先給兒子介紹杜氏。

    換了一身深色長袍的虞敬堯，客氣地朝杜氏拱手：“表嫂遠(yuǎn)道而來，敬堯未能遠(yuǎn)迎，失禮之處還請表嫂多多擔(dān)待?！?/br>
    杜氏受寵若驚，緊張道：“表弟說的哪里話，是我們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虞敬堯笑笑，轉(zhuǎn)身看向謝晉。

    謝晉表現(xiàn)地穩(wěn)重多了，恭敬地行禮：“子淳見過表叔?！?/br>
    少年郎玉樹臨風(fēng)，又有功名，虞敬堯還是很欣賞這個(gè)遠(yuǎn)房晚輩的，認(rèn)真端詳一番，再拍拍謝晉肩膀，贊道：“賢侄好風(fēng)采，今日起，你只管安心備考，待你秋試金榜題名，表叔再大擺宴席，為你慶功。”

    謝晉心里一喜，微紅著臉道：“多謝表叔，子淳一定勤勉讀書，不負(fù)表叔厚望?！?/br>
    虞敬堯頷首。

    男人們說完話了，謝氏看眼杜氏身旁的陳嬌，聲音淡了幾分：“這是陳姑娘，子淳的未婚妻?！?/br>
    虞敬堯再轉(zhuǎn)向女客這邊。

    剛剛陳嬌已經(jīng)打量過虞敬堯的容貌了，知道虞家現(xiàn)任家主是個(gè)氣度、容貌都很出眾的男人，現(xiàn)在她只是守禮地上前一步，朝虞敬堯福了福身，道：“陳氏女見過虞爺?！?/br>
    她與謝晉尚未成親，跟著喚虞敬堯表叔會惹人恥笑，但虞敬堯又是謝晉的長輩，她喚公子也不妥，思來想去，陳嬌就喚了“虞爺”。

    虞敬堯“嗯”了聲，待陳嬌退回杜氏身后，他就落座去了，一眼都沒多看陳嬌。

    接下來就是客套了，杜氏很拘謹(jǐn)，不善言辭，謝晉口才一般，但虞敬堯常年混跡商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他想招待，就沒有他取悅不了的客人。一邊喝著茶，他一會兒關(guān)心杜氏路上的情況，一會兒與謝晉聊聊科舉，片刻都沒讓氣氛冷落。

    只有謝氏接過話題的時(shí)候，虞敬堯才會借低頭喝茶的短暫空檔，偷眼打量杜氏身旁的小女子。

    出來見客，陳嬌穿上了她現(xiàn)在擁有的最好的一條緋紅色的褙子，八成新，細(xì)布料，乃杜氏親自從衣柜里替她選的，底下配條白裙，也算端莊秀雅了。這是衣裳，大病初愈的陳嬌，膚色蒼白，瓜子臉小小的，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自有一股我見猶憐的韻味兒幽幽傳了開來。

    嘴唇抿著茶碗邊沿，虞敬堯的視線，落到了陳嬌搭在身前的一雙小手上。

    她的手指白皙纖細(xì)，指甲是天生的淡淡粉色，很干凈。

    那一瞬，虞敬堯想到了生意場上他見過的那些女人。別人有求與他，會安排妖嬈的歌姬、舞女作陪，虞敬堯要討好達(dá)官貴人，也會這般安排，但虞敬堯從骨子里厭惡各種胭脂水粉的氣味兒、厭惡女人們刻意涂抹出來的紅艷嘴唇。

    所以，他喝歌姬倒的酒，卻從來不碰她們。

    久而久之，外人都說他一心經(jīng)商不近女色，虞敬堯開始只覺得好笑，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人確實(shí)沒什么念想，虞敬堯就覺得，自己果然與世俗的男人不一樣。世俗男人愛錢愛權(quán)也愛美人，他只想要前兩樣。

    但今日，虞敬堯無法否認(rèn)，那個(gè)叫陳嬌的小女人什么都沒做，沒看他更沒勾他，卻撩了他的心。

    “陳jiejie，過幾天桃花節(jié)，你跟我們一起去賞桃花吧？”不顧母親的再三反對，虞湘堅(jiān)持喊陳嬌jiejie，熱情地邀請道，“我跟你說，我們揚(yáng)州的桃花可美了，保證你到了那里就流連忘返！”

    陳嬌看看她，挺心動的，但她現(xiàn)在的身份，先是寄居謝家，現(xiàn)在又跟著準(zhǔn)婆婆投靠虞家，能否出行，真不是一件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主的事。

    陳嬌謹(jǐn)慎道：“多謝四姑娘相邀，只是我體弱，走一會兒就會累，去了肯定拖累你們賞景?！?/br>
    虞湘瞅瞅她，勸道：“越是這樣，陳jiejie才越該多出門走動呢，您說是不是？”

    小姑娘朝杜氏遞了個(gè)眼色。

    杜氏當(dāng)然愿意陳嬌能出門散散心了，便也勸陳嬌答應(yīng)下來。

    陳嬌這才點(diǎn)頭。

    虞湘很高興。

    虞瀾等了會兒，見謝晉沒有主動同行的意思，自家哥哥meimei也沒有邀他，虞瀾便拿起帕子，掩著嘴角咳了咳，遺憾道：“我這兩日不大舒服，就不去了，讓陳，陳姑娘陪meimei吧?！?/br>
    杜氏聽了，起身請辭：“三meimei身體不適，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謝氏正想教訓(xùn)小女兒，就沒有挽留。

    離開時(shí)，杜氏走在前面，謝晉、陳嬌一左一右地跟在后頭。

    沉默許久的虞敬堯，漫不經(jīng)心般朝外看去。

    明媚的春光灑落滿院，小女人跨出門檻的那一瞬，光亮驟然籠罩，她的褙子有一瞬似乎變得透明起來，里面纖細(xì)的腰肢隱約可見，柔弱如湖畔隨風(fēng)搖曳的柳條。

    虞敬堯瞇了下眼睛。

    第29章

    晌午吃飯，虞敬堯突然問母親：“娘，我看表嫂、子淳穿的都是舊衣，明日你安排一下？不然來了客人，還以為咱們苛待親戚。”

    謝氏恍然大悟：“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還是你心細(xì)，敬堯放心，明兒個(gè)我就叫繡娘給他們一人做幾套衣裳?！?/br>
    因?yàn)樾珠L只提了杜氏、謝晉，虞湘怕母親忘了陳嬌，小聲嘟囔道：“還有陳jiejie?！?/br>
    謝氏瞪了小女兒一眼，她當(dāng)然知道也得給陳嬌做新衣，她就是不滿小女兒對陳氏孤女的親近。

    虞湘乖乖低頭吃飯。

    虞敬堯繼續(xù)道：“再從賬房取百兩銀子交給表嫂，子淳出門會友需要打點(diǎn)，咱們不主動，他肯定不會開口?！?/br>
    兒子這么照顧她娘家的親戚，謝氏挺高興的，都應(yīng)了。

    第二天，謝氏親自領(lǐng)著繡娘去前院客房給謝晉量尺寸了，量完單獨(dú)給了謝晉二十兩銀子，還告訴謝晉，以后每個(gè)月她都會給謝晉五兩銀子的例錢。謝氏幼時(shí)窮苦，虞家發(fā)跡后，謝氏花錢就越來越大方了。

    謝晉再三拜謝。

    謝氏再領(lǐng)著繡娘來了杜氏這邊。

    一番推辭過后，杜氏拘謹(jǐn)?shù)刈尷C娘量了尺寸，量完她的，繡娘再給陳嬌量。

    “姑娘的腰可真細(xì)。”繡娘將軟尺圍著陳嬌的小腰繞了一圈，看清上面的刻度后，饒是經(jīng)常為人量尺寸的繡娘，都忍不住贊了句。

    陳嬌也覺得這世的她就像個(gè)病西施似的，但陳嬌一點(diǎn)都不高興，因?yàn)樗F(xiàn)在雖然沒有生病的不適，可這身子骨太弱了，多走幾步就累，中看不中用。她又不天天看自己，她想要的是林嬌那種健康的身體，去六里地外的鎮(zhèn)上走個(gè)來回照樣好好的，頂多出點(diǎn)汗。

    她與繡娘說話，謝氏瞄眼陳嬌身后，發(fā)現(xiàn)陳嬌屁股一點(diǎn)都不大，一看生孩子就困難，眼里便露出一點(diǎn)嫌棄。兒子是虞家的獨(dú)苗，謝晉也是謝家的獨(dú)苗，對于期待子孫興旺的長輩而言，讓謝氏挑，她一定不會選陳嬌當(dāng)兒媳。

    量完尺寸，陳嬌退下了，謝氏又送了杜氏百兩紋銀，但沒有提每月另給份例的事。

    一個(gè)是與她同姓的秀才郎侄孫，一個(gè)外姓的侄媳婦，謝氏給的待遇自然不同。

    但杜氏已經(jīng)非常感激涕零了，都想給謝氏跪下，謝氏笑笑，說了些客套話就走了。

    杜氏捧著裝有百兩紋銀的匣子坐了會兒，然后藏了一半，帶著另一半去找陳嬌了。

    “伯母，您這是做什么？”面對杜氏塞給她的一包銀子，陳嬌驚呆了。

    杜氏感慨道：“你爹娘過世之前，將你托付給了我，還把陳家的家財(cái)都托給我們保管，等你長大再交給你。后來你伯父橫死外面，欠了一堆債，謝家的家底都填進(jìn)去了也不夠還，是你慷慨解囊，讓我動用陳家的那份，咱們才渡過了難關(guān)，再往后，咱們一家三口吃的穿的，花的也都是你的錢?！?/br>
    有那份記憶，陳嬌是知道這個(gè)的，但她也知道，幸虧杜氏厚道，便是家貧的時(shí)候也拼命賺錢供原身那病秧子吃人參，原身才得以續(xù)命，否則若杜氏貪婪，大可斷了原身的藥讓原身自生自滅，杜氏還能省下一大筆藥錢。

    “伯母待我如親生，咱們之間就不要算那個(gè)了?！标悑捎芍缘氐?。

    杜氏抹抹眼睛，露出一絲笑：“好，咱們不說那見外的，剛剛太太接濟(jì)了我百兩銀子，我留了五十兩，這五十兩你拿著，以后當(dāng)嫁妝用?！?/br>
    陳嬌先是不要，實(shí)在推辭不了，陳嬌忽然想到，她不嫁謝晉，以后肯定會找機(jī)會離開虞家，衣食住行都要用銀子，所以……

    “伯母，您就是我親娘?！币皇帜弥y子，陳嬌靠到了杜氏懷里，從五歲到十六歲，原身與杜氏，真的就是母女了。

    杜氏笑了，拍著小姑娘單薄的脊背道：“等子淳中了舉人，咱們就把你們的親事辦了，雙喜臨門，你也早點(diǎn)改口喚我娘?！?/br>
    陳嬌登時(shí)笑不出來了。

    虞家坐擁揚(yáng)州城最大的綢緞莊，更是養(yǎng)了一大批繡娘，短短三日，杜氏三人的衣裳就都做好了。

    陳嬌得了兩套春裝、兩套夏裝，用的都是上好的綢緞，比陳嬌在國公府穿的也不差什么。

    “明日出門，陳jiejie就穿這身。”虞湘來找陳嬌玩，挑了那套白衫兒、綠裙出來，比對著陳嬌道，“陳jiejie穿這種清雅的顏色最好看了。”

    陳嬌并不在意自己的服飾。

    虞湘卻特別想打扮這位天仙似的客人，發(fā)現(xiàn)陳嬌沒有什么首飾，她派丫鬟將她的首飾匣都搬過來了，從里面挑了好幾樣送給陳嬌。揚(yáng)州城首富家的四姑娘，出手更是大方，反正少了一件，回頭跟大哥要銀子重新買就行。

    陳嬌真不想要，架不住盛情難卻，只好無奈地收下了。

    第二日，陳嬌換上那套白衫兒、綠裙，再挑了一根白玉簪子插在頭上，便隨杜氏去了永安堂。

    休息了幾日，陳嬌的臉蛋還是蒼白的，不像虞湘那么紅撲撲，但她的眼神變了，少了原身的凄苦卑怯，多了花季少女的靈動與生機(jī)，再換上新衣，蓮步輕移緩緩地走過來，仿佛天宮仙子下凡，看得廳堂里的幾人都是愣了愣。

    虞敬堯第一個(gè)側(cè)身端茶，移開了視線。

    謝晉詫異地看著對面的青梅竹馬，只覺得嬌妹似乎哪里不一樣了，以前無論他們?nèi)ツ睦铮瑡擅玫哪抗庥肋h(yuǎn)都是落在他身上，充滿了依賴，可今日，嬌妹安靜地守在母親旁邊，柔弱而端莊，竟一眼都沒看他。

    他盯著陳嬌看，那邊虞瀾見了，紅唇輕抿。

    “娘，那我們先走了！”虞湘跑過來挽住陳嬌的胳膊，興奮地道，春光燦爛，她最愛出門了。

    謝氏叮囑女兒一番，又對兒子道：“逛會兒就回來，別由著你meimei瘋玩?！?/br>
    虞敬堯起身道：“知道了?！?/br>
    杜氏一愣，目光在謝氏母子身上轉(zhuǎn)了一圈：“表弟也去？”

    如果虞敬堯去，她的嬌嬌再去不太合適吧？

    陳嬌也打了退堂鼓，或許商戶之家不講規(guī)矩，可她覺怪怪的。

    虞敬堯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meimei。

    虞湘笑著解釋道：“大哥從蘇州回來，沒給我?guī)ФY物，今日就罰他給我們當(dāng)護(hù)衛(wèi)，好了，時(shí)候不早，咱們快走吧，不然一會兒出城要排隊(duì)等好久?！?/br>
    小姑娘說完，拉著陳嬌就往外走。

    陳嬌不得已地跟隨她的腳步。

    這種情況，杜氏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謝晉站了起來，只是沒等他開口，虞敬堯同母親道別后，忽然對他道：“子淳好好讀書，回來表叔與你對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