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柏青和丁全盛都往他身上看來，果然見到喝得爛醉如泥的江秋白，丁全盛用僅剩的那條珍貴的胳膊捅了捅江秋白的背，他此時就像一團(tuán)任人搓圓搓扁的皮球，他怎么弄，江秋白就怎么晃，連凳子都跟著晃。

    柏青困惑道：“江先鋒？這位可是世子跟前的紅人，原來也有不如意的時候？”

    丁全盛笑道：“世子喜怒無常，想必他做事得罪了世子?！?/br>
    孟仁義道：“還是不管他了，咱們坐著喝咱們的酒，一個醉鬼而已?！?/br>
    另兩人都稱快叫好，江秋白人豪爽闊綽，卻浪費(fèi)了，點(diǎn)了幾壇酒卻沒喝完，地上還砸了一壇，這對他們?nèi)齻€好酒之人來說簡直是對酒的侮辱，他們看不過，圍著江秋白的桌子坐了下來，大不了酒錢他們替江秋白一道出了，但酒是不能浪費(fèi)的。

    孟仁義最小，給兩位兄長倒了四碗，干杯，一飲而盡，丁全盛眼睛一亮，“江先鋒的品味真不錯，二十年的當(dāng)壚酒，名不虛傳?！?/br>
    兩人喝得意暇甚，不覺開始談天說地起來，“方才見到曲紅綃從街上走過去時，我就納了悶了，世子跟前兩個人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是焦不離孟的?！?/br>
    這兩人是夫妻，平時要在一塊兒很正常。

    江秋白本來喝醉了，聽到“曲紅綃”三字，便精神一抖擻，聽聲音就猜到是孟仁義和柏青幾兄弟，原來跟在老侯爺麾下做裨將的，他頭暈，且迷糊地聽他們說些什么。

    柏青與王猛、王玄等人平級，得到的消息更多些，嗤一聲冷笑，“你們知道么，近來王猛兩兄弟喬裝到了主城，咱們哥兒幾個的地盤，上回趁著咱們不備，給世子做了一場鴻門宴，險些讓世子栽在他手里。依我看，皇帝陛下準(zhǔn)允世子丁憂是假，暗中囑托王猛二人殺人是真?！?/br>
    丁全盛道：“不至于吧，不至于不至于，那皇帝老兒不想著咱們陳留兵給他保江山啦？”

    “還保什么江山！”孟仁義嗤笑，“咱們那一仗打得，夷族人現(xiàn)在敢放半個屁嗎？自己都焦頭爛額地到處找人擦屁股?！?/br>
    那場仗是陳留軍民齊心協(xié)力打贏的，其中也有江秋白的功勞，他不覺露出一個傻笑，沒敢吱聲。

    柏青皺了眉頭，“可王猛一計不成自然還有后招，屆時世子危矣。我找到了王猛落腳的地點(diǎn)，不如……咱們來個反殺?！边@聲音小得江秋白險些都沒有聽見。

    ☆、風(fēng)雪

    江秋白是真的醉了, 但耳力卻絕佳, 盡管柏青說這番大逆不道之言已經(jīng)壓低了聲音, 但他還是聽見了。

    客人少，柏青是真放肆。他想。

    倘若能讓王猛、王玄一死解決問題，世子早想這么做了, 可走了一個，自然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皇帝那邊只有要分權(quán)的心思, 陳留是不缺人做主稱王的。

    但恐怕柏青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丁全盛左右一瞄，也放低了嗓音，“你是想——”他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柏青點(diǎn)頭，湊近了跟兄弟們商量：“此事必須秘密, 要讓世子在陳留無后顧之憂, 必須鏟除王猛、王玄。這也不單單是為了世子，有他哥倆在，咱們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跟著這兩兄弟只有受氣的份兒?！?/br>
    江秋白這時一聽，卻怒了。

    話說得冠冕堂皇, 可其實(shí)柏青想殺王猛很久了，借酒麻痹說不準(zhǔn)是轉(zhuǎn)移王猛眼線的，他要?dú)⑼趺途褪菫榱俗詡€兒, 世子不過是出師的一個花名罷了。

    柏青只想找世子借個膽兒，事實(shí)上，他一早就巴望著拔去王氏兄弟這倆眼中釘了。

    可這之后呢？上京那邊, 所有的目光動向，包括皇帝的懲處都會落到世子一個人身上，皇帝有的是名目可以對世子堂而皇之地開刀，屆時明刀摻雜著暗箭，才是真真正正的“世子危矣”。

    柏青豬腦袋又自私，江秋白怒其愚昧，一腳朝對面跺過去。

    柏青“哎喲”一聲，憤而怒起，等著丁全盛道：“你不同意，不至于踩我！你什么意思？”

    丁全盛委屈，“我踩你？”

    兩人一同望向孟仁義，對方更委屈，“我只有一條腿?！?/br>
    三兄弟愣頭愣腦地扭頭，只見江秋白還歪在桌上，他自知再裝死便躲不過了，裝醉地大手一揮，一疊碗砸落在地，噼里啪啦地一頓亂濺之后，只聽他低聲咕噥道：“再來！”

    丁全盛：“摔……摔碗酒？”

    “屁！裝醉呢，揍他?！泵先柿x拎著拳頭就要揍人。

    這時木梯傳來沉重的長靴橐橐之音，幾兄弟一同望去，只見曲紅綃右手扣著彎刀，在孟仁義揮拳之際，刀已出鞘，利落地猶如一束破云天光，直晃晃地插入孟仁義眼中，對方攜帶兵刃，勢如驚雷，孟仁義不敢直面相碰，手腕被輕巧地一劃，但聽見一陣裂帛之音，孟仁義驚恐地收回了手。

    再看時，醉鬼已經(jīng)被紅衣女子托住了腰。

    孟仁義失去了一條腿，又與失去了一只胳膊的丁全盛朝夕相處，聽他日常抱怨，對自己的這一雙rou掌十分看重，方才險些沒保住手臂，他驚駭?shù)妹嫒缤辽瑢Ψ降牡斗?，恐怕不在忽孛之下?/br>
    江秋白腦袋沉沉，還在裝醉，身子像一團(tuán)軟泥直往地上攤，曲紅綃一手拎著男人，一手按著彎刀，心里恨他些許小事便出來買醉，但幸好不是去青樓，她方才險些提著銀刀闖入了陳留最大的花樓。

    孟仁義捂著受傷的那只手臂，只是手腕背面割裂了一小條口子，沒傷到動脈，連血都沒流多少，他便知道對方已容情了，緩緩道：“曲將軍，事有誤會?！?/br>
    曲紅綃冷然道：“沒有誤會。孟將軍起了酒興要打人我不管，但這個人，我說不許動，就沒人可以動他?！?/br>
    “……”好、好護(hù)短。

    柏青之所以當(dāng)著江秋白的面與兩個兄弟那些話，一來是顧著江秋白醉著，二來，江秋白是世子的直系屬下，這些事教他知道了也不打緊，但他剛才踩的那一腳，明顯是有意敲打自己，不許動歪念頭。

    他一定會回去稟報世子此事。要擱以前，柏青一定會聽容恪的話，但時過境遷，時也命也，他成了陳留統(tǒng)兵點(diǎn)將的將軍，而世子被剝奪了實(shí)權(quán)，說到底，如今的他也已經(jīng)不懼世子，更何況他的舉動也是為了給世子出氣。

    柏青不覺自己有錯，也不會因?yàn)槿葶拙洳煌獗阕罱K反水。

    他笑了笑，沖曲紅綃比劃了一個“請”的姿態(tài)，“曲將軍，江先鋒喝醉了，不如你帶著他先回侯府歇息?！?/br>
    男人喝醉了，一身酒氣，曲紅綃雖時而小酌，但不愛飲烈酒，被熏得直蹙娥眉，拎著他沖柏青告了辭，便轉(zhuǎn)頭走了。

    孟仁義還握著手腕，照著曲紅綃的背影道：“真是厲害潑辣的一個小女子，難怪江秋白都鎮(zhèn)不住他?！?/br>
    以往孟仁義還在軍中做副將時，江秋白便與他數(shù)次交鋒了，深深地讓他明白到了什么叫做后生可畏。而這個曲紅綃更是，刀勢凌厲，峻峭逼人。

    柏青看了眼一桌的酒壇，和一地的酒碗，不覺心中微寒。

    曲紅綃一個人便可以施展輕功踏雪無痕地回府，但帶著一個沉重的男人，再快的腳程也不得不因此而耽擱下來，拎著她穿過侯府后巷時，男人忍不住了，一把推開她，跑過去扶著墻根開始吐。

    這種當(dāng)壚酒的后勁極大，喝幾口就會上頭，江秋白當(dāng)時也是驢踢了腦袋，就想著買醉，問店小二要了他們店里最貴的幾壇二十年陳釀，想著曲紅綃那幾句話，就著下酒，三杯兩盞的，就醉了。

    江秋白扶著青墻嘔吐不止，曲紅綃蹙著眉，握著彎刀在一旁等他吐完。

    冬日的屋檐滴水成冰，青墻也冷，江秋白吐到胃里連酸水都冒不出來了，抵著陰冷潮濕的灰墻，大口喘著氣靠著。

    雪漸漸小了些，只剩零星的幾朵還在飄搖。

    曲紅綃凝眉，問：“吐完了？”

    江秋白點(diǎn)頭，目光迷離，說不出是苦澀還是感動，他以為曲紅綃就會像三個時辰之前說完一堆讓他難過的話，就將他晾在一旁走了，沒想到她卻冒著大雪出來尋自己。可是他沒法說服自己曲紅綃說的那些話不存在，也沒辦法漠視曲紅綃心里想著世子的時候遠(yuǎn)比想著他要多。

    曲紅綃要上前，他伸掌阻住她往前的趨勢，不留神胃里又是一股酸意，折騰得奇經(jīng)八脈沒有一處是舒坦的，江秋白抓著墻，苦著臉道：“我是個沒氣量沒胸襟沒本事還沒腦子的人，但是至少，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進(jìn)去了，拿本子，拿心都記著，我時刻揣在懷里捂著，捂熱了，我想著掏出來給你看，可你總是過后就忘，對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你都不記得?！?/br>
    有一次，他趁著休沐，約她去上京的瀛洲島外賞花賞月，但那一晚，曲紅綃接到消息，便立即丟下她去尋世子和世子妃了。

    有一次，他帶著她去街頭吃混沌，她也很喜歡，他看著就高興，可是一接到信鴿的消息，她看了一眼，二話沒有多說便提著銀刀走了。

    就是這樣，太多太多，多到他都沒辦法裝作不在意，不管是為了什么，在曲紅綃心中，職責(zé)和世子遠(yuǎn)遠(yuǎn)比他重要。

    曲紅綃的五指握著刀，斜睨著他，淡淡地反唇相譏：“所以呢？你想要我給你什么？”

    江秋白的五根指頭凍得通紅，話像魚刺哽在喉嚨里，一個字都蹦不出，卻也咽不下。

    曲紅綃道：“你娶我那一晚，我就告訴過你，我這一輩子，只要世子需要，我都要保護(hù)他，我能給你做的，不是像尋常女子那樣，為丈夫洗手作羹湯，待在你的身后等你垂憐。我給了你機(jī)會，讓你可以反悔。但是那一晚，你說不悔?！?/br>
    江秋白笑了笑，眼神有點(diǎn)空洞，大約是真的醉了，有些話他以前是從來不敢說的：“你就當(dāng)我貪婪罷?！?/br>
    曲紅綃討厭不守信諾的男人，“我給不了你更多。你現(xiàn)在仍然可以反悔，休了我，或者你去納妾，你想要生兒子還是女兒，她可以幫你辦到。”

    江秋白目光哀慟地抵著墻根，后背冰冷得像被冰棱子扎穿了無數(shù)個窟窿，疼得五臟都攪和在了一起，他的呼吸都停滯了，還是這么一句話，還是……

    他就這么神情凄慘地望著她，曲紅綃皺著眉頭，看了他半晌，握著彎刀走了。

    風(fēng)雪從她走后，好像更大了，一陣呼號之聲，裹挾著的銀雪宛如刮在臉上的耳光，打得人又冷又疼，要將他吞噬……

    ……

    容恪沐浴之后，熏了一身淡淡的檀香，換了一件厚重的暖袍，這是他前幾日高燒病著時明蓁讓人準(zhǔn)備的，說他雖身體底子好，但也不能不仔細(xì)著，今年的冬格外地冷。

    才出了門，容恪想提審徐氏，只見載著一斗篷的雪，像個雪娃娃似的失魂落魄地回來的江秋白，才想到好幾個時辰不見他在跟前晃悠了，抬手招了招，讓他躲到屋檐下來。

    江秋白凍得嘴唇烏紫，他搓了搓手，緩慢地抬起了眼，“世子?！?/br>
    聲音啞得不像話。

    冉煙濃正好煲了一鍋熱湯，打算留下容恪喝些再走，正巧也走到了屋外頭，只聽容恪有點(diǎn)疑惑的笑聲，“誰欺負(fù)你了？”

    怎么狼狽得像條喪家之犬……這個比喻不太貼切。

    曲紅綃有多護(hù)短，他大致是知道一些的。

    江秋白抬起眼睛可憐巴巴道：“就是你啊?！?/br>
    ☆、約架

    鑒于媳婦兒在大雪天拋下自己獨(dú)自離開的行徑, 江秋白有冤沒處訴, 結(jié)果好容易有個人關(guān)心自己, 一抬頭，始作俑者。

    他苦著臉委屈巴巴的，像條被遺忘的野狼狗, 容恪好笑且詫異地多看了江秋白幾眼，揮袖道：“什么事屋里來說?！?/br>
    冉煙濃正好煮了一鍋養(yǎng)身湯，加了老山參的, 一喝胃里就暖和了，要是平常時候江秋白是喝不著的，大約是他現(xiàn)在的這副模樣太凄慘，渾身都是積雪, 看得冉煙濃都不忍心了, 給了舀了一碗湯，江秋白一面烤著爐子一面喝湯，等身體回暖了，才與容恪說起他在瓊?cè)A樓聽到的柏青三兄弟商量的事。

    容恪沉默地扣著紫木桌面，一聲一聲, 極有節(jié)律也清脆。

    冉煙濃徘徊了一陣，還是決意去給小啾啾喂點(diǎn)奶喝，就先回房去了。

    容恪臉色雍容, 看不出什么喜怒，他淡聲道：“你確定親耳聽到？”

    “對?！苯锇着踔⊥?，世子妃的廚藝愈發(fā)老道了, 這濃湯正好熬出了一股勁兒，喝下去神清氣爽，江秋白恢復(fù)了熱度，腦子里不再暈暈乎乎了，想起了更多的事兒，“他們打著為你報仇的旗號，要先找人到王猛的營地暗殺他們?！?/br>
    容恪聽明白了，只囑咐了一句，“柏青要做的事，你不可插手。”

    “為什么？”江秋白一愣。他不信世子看不出來，柏青這是打著他的旗號在為他四面樹敵，要是皇帝陛下時候追究起來，陳留侯府難逃責(zé)任。

    容恪道：“京中來信，陛下已高臥病榻，再未起身過?！?/br>
    江秋白怔了一下。

    其實(shí)，只要等到陛下退位，屆時仁厚明德的太子登上帝位，他有仁慈之心，雖難免被人詬病婦人之仁，但畢竟是良善的，與世子有連襟之誼在，危機(jī)說不準(zhǔn)便成了轉(zhuǎn)機(jī)。

    不過容恪略去了一截，即位者極有可能不是太子，而是端王。

    容恪對太子和賢王的手腕魄力、行事手法都極為熟悉，但唯獨(dú)這個神秘的幕后端王，才是最可敬可怕的對手。

    他只手翻云覆雨，不費(fèi)吹灰之力，扳倒了賢王，贏得了在朝在野的一片贊譽(yù)，要是太子無心加冕，這個皇位自然是他的，無人敢置喙。

    容恪曾聽薛人玉談及，太子染病，是因?yàn)槎送躏曫B(yǎng)的野豬失控。如果他足夠了解太子，就會知道，太子的病若始終治不好，始終無法生育，齊戎一定會選擇時機(jī)退位讓賢……端王登基名正言順。

    如果野豬這事是刻意為之，就可以說明，他謀劃了整整三年了。

    如此深沉的心機(jī)……容恪最拿不準(zhǔn)的是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因?yàn)槎送鹾鄙俾睹妫瑥膩矶贾皇且粋€幕后cao控者，而他始終在明面，明與暗之間，隔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墻。

    江秋白愣愣道：“所以，世子的意思說，只要拖過了陛下……咱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