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冷靜下來和他說話，可逃避似乎是身體自帶的本能，一見到他，就像心頭壓著一塊重石，腦海里走馬燈似的回放起那個陰暗潮濕密不透風(fēng)的地下室和那些忘不掉的痛苦記憶。

    沉重而壓抑，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陸川的聲音響在耳畔，又像飄在天邊，朦朦朧朧蓄滿不能傾之于口的疼痛：“喬老都告訴我了。”

    狄然一下怔住。

    這樣的氣氛很奇怪，她不敢看陸川，陸川也不敢走到她面前，她不說話，陸川也不說話。她不安地一直捋著耳側(cè)的頭發(fā)，陸川忍不住繞過她走到她前面。

    狄然急忙轉(zhuǎn)身，陸川拉住她，他和她手腕接觸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他在擔(dān)憂也在害怕：“我這些年變了很多，你看看我，說不定……”

    他的話卡在一半，說不下去了。

    狄然別過眼，嗓音軟軟糯糯：“不要鬧了?！?/br>
    “就一眼。”陸川固執(zhí)地說。

    他像個奔走在黑暗雨林里的孩子，緊緊攥著手里那只發(fā)光的蝴蝶，有一天光滅了，他卻不肯甘心，想盡方法要找一個讓蝴蝶重新恢復(fù)光亮和停在他指尖的機(jī)會。

    陸川有些急躁，他像是沒有經(jīng)過思考就徑直跑來，此時此刻做的事說的話亂極了方寸，絲毫不像曾經(jīng)那個穩(wěn)重淡定的少年。

    他扣住狄然的后腦逼她轉(zhuǎn)過頭，一定要親自確認(rèn)才肯罷休，懇求道：“看看我?！?/br>
    狄然閉眼，他去拂開她的眼皮：“一輩子還有那么長，你要一直不看我？”

    狄然避無可避，不能后退，不能向左右逃跑，她不愿意在陸川面前露出難堪的窘態(tài)，只好咬著牙向前將額頭抵在他肩膀。

    陸川一下子不動了，他像是不敢置信一樣，黯然的眼睛頃刻間亮了，他猶豫著抬起手，最終輕輕搭在她后背柔軟的頭發(fā)上。

    在很多時候，狄然都懂短暫示弱和討好的道理，可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要將這一套用在陸川身上。

    陸川感覺出她在顫抖，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順著手掌心觸感，那細(xì)微的抖動卻依舊生生不息地從她身體內(nèi)部反復(fù)翻涌上來。

    狄然聲音模糊不清：“我們沒有一輩子了，你別逼我了，好不好？”

    陸川哽咽住：“可以治好，我?guī)闳タ瘁t(yī)生?！?/br>
    “治不好?！钡胰谎蹨I瞬間嗒嗒嗒脫離眼眶掉到腳下的地磚上。

    “治不好也沒關(guān)系。”陸川像個偏執(zhí)的病人，急忙說，“我戴口罩，不讓你見到我的臉?！?/br>
    “你不能戴一輩子?！?/br>
    “我可以?！标懘ňo緊抓住她的手腕，“我去整容?！?/br>
    狄然驀地哭出了聲音：“你別鬧了，我真的結(jié)婚了，去年春天?！?/br>
    陸川鼻子口腔猛然泛上一股鐵銹的味道，他手臂下意識摟緊她的后背：“我沒答應(yīng)分手，誰同意你結(jié)婚了？”

    狄然不回答他的話，邊哭邊輕聲說：“對不起，讓你等我這么久。”

    陸川的目光落在停車場地磚縫隙之間，那的泥土在太陽炙烤下干涸皴裂，像他此刻的心臟，在他不想面對的事實里和她聲淚俱下的言辭中，裂出道道清晰的紋路。

    視線之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雙鞋子，陸川抬起眼睛，遙遙地和站在大樓后門的李東揚對視。

    李東揚雙手插著口袋，神色平靜，面上沒有怒意和波瀾。

    他看了眼陸川，又看著背對向他的狄然，沒有上前干涉的打算。

    眼前的情景似乎倒置了。

    很多年前，陸川也曾經(jīng)這樣平靜地對待李東揚。

    李東揚對狄然的感情他知道，可他很少將他們親密的相處放在心上，因為他心里明白，狄然是他的，沒人能搶走。

    李東揚靜靜地看了一會，像要給他們留個空間，轉(zhuǎn)身悄悄離開。

    狄然還在哭，聲音越來越大，眼淚越流越多，哭得撕心裂肺。以前能讓她哭的東西不多，可現(xiàn)在她一見他就哭，昨晚哭，現(xiàn)在又哭。

    陸川嗓子口涌起一股甜味，心臟一抽一搐，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遠(yuǎn)處的霞光染紅了整片天空，八年前的這時候，他也曾經(jīng)和狄然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看著同一片晚霞。

    那時候的狄然總是活潑快樂，總是追在他屁股后不停地問：“陸川，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嗎？”

    七年前的這時候，她拉著他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晃蕩，她不愿意去旅行，不愿意讓他買禮物，和他待在一起，哪怕他一無所有，她也滿足無比，開心得像樓下沾著清晨露水最嬌嫩的那朵花。

    心里那陣痛漸漸變鈍又漸漸變麻。

    陸川甚至說不清到底是痛苦多一些，還是絕望多一些。

    他現(xiàn)在可以給她買大房子，可以給她買漂亮的衣服，可以帶她去所有曾經(jīng)約定好和他一起去的地方，可以不用頂著別人異樣的眼光，可以正大光明地牽起她的手。

    可是過往匆匆，時間遠(yuǎn)去無聲。

    當(dāng)他什么都有以后，他卻沒有她了。

    沒有她了，他的大房子給誰住？他買來的漂亮衣服給誰穿？她剪下來夾在房間墻上的照片已經(jīng)泛黃，他答應(yīng)過以后會去，可是沒人能陪他一起去了。

    命運是個變幻莫測、捉摸不透的東西，任它車輪悄悄輾過，曾經(jīng)再怎么相愛的人也難逃骨骼分拆，變成兩只破碎不堪螻蟻的下場。

    “別哭了。”陸川肩膀上的衣服透濕了一片。

    他不像昨晚醉著酒，哪怕再偏執(zhí)，在清醒下的他做不出，也舍不得做出再讓狄然難過的事情。

    她哭一聲，就像虛空里生出一把刀子，在他五臟六腑狠狠戳上千萬下，她哭了這么久，他的內(nèi)臟已經(jīng)快破碎潰爛，掛在風(fēng)里，懸在日下，被風(fēng)吹被雨打，漚住所有的絕望，慢慢化成一團(tuán)糊住他所有呼吸，讓他喘不過氣粘稠的物質(zhì)。

    “是我的錯?！?/br>
    “我不該離開你?！?/br>
    “我不該讓他見到你?！?/br>
    “我不該帶你回那種地方?！?/br>
    “都是我的錯?！?/br>
    “我不逼你。”陸川輕聲說，每個落口的字音間帶著一絲將東西從心底生生連根拔起時那種疼痛才會發(fā)出的抽氣，“我不逼你，你別哭了?！?/br>
    他不讓狄然哭，自己卻哭了。

    狄然感覺陸川臉上guntang的液體濺到她的脖子上，順沿落下，從她領(lǐng)口一路掉下去。

    陸川別開眼睛，下巴輕輕抵在她頭頂。

    他動作溫柔繾綣，想要摟她再緊一點卻不敢用力。

    她結(jié)婚了。

    她的本能在抗拒他。

    只是這兩點，足夠?qū)⑺榱恕?/br>
    陸川哽著聲音：“我不逼你了，以后再見面，你能對我笑笑嗎？”

    第121章 你愛我嗎

    李東揚晚上回到家，狄然正抱著靠枕在一樓大廳的大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本來在發(fā)呆，見他回來詫異地看了一眼大廳的掛鐘。

    八點鐘。

    “不去和漂亮的小麗談戀愛嗎？”狄然沒動身，懶洋洋地問。

    李東揚換下鞋子走過來，靜靜誒看了她一會：“又哭了？”

    狄然悶著頭不說話。

    李東揚問：“吃飯了嗎？”

    狄然搖頭：“不餓?！?/br>
    李東揚蹲在她身前，“我們養(yǎng)狗吧，你想養(yǎng)什么？”

    狄然抬起紅通通的眼睛：“真的養(yǎng)？”

    李東揚笑了笑：“現(xiàn)在開心了嗎？”

    狄然偏過頭，剛要說話，李東揚又說：“養(yǎng)只狗，借此彌補他離開你的遺憾，哼哼?！?/br>
    狄然：“……”

    肥皂在大廳睡覺，聽見聲響瞇著眼睛爬起來，它圓滾滾的身體扭動，踱著步子慢悠悠地跳上沙發(fā)鉆進(jìn)李東揚懷里。

    李東揚抱起它：“以后在家里，你是老大，貓狗第二，我地位最低。”

    狄然想想那個場面，忍不住笑了。

    李東揚陪肥皂玩了一會，又看著狄然：“不發(fā)病了吧？”

    狄然得到了狗，非常滿意，伸出胳膊環(huán)住他脖子，雙腿一抻掛在他腰上。

    她將頭埋在他脖子里，片刻后又抬起來，在他臉上親了親。

    ☆☆☆

    早年因為電擊影響，狄然的心臟留下了后遺癥，經(jīng)過這些年的治療雖然恢復(fù)了很多，但仍然三五不時抽搐著發(fā)痛。

    李東揚手掌撫在她心口，聲音低啞帶著一絲性感：“難受嗎？”

    狄然搖頭，抱住他的肩膀，聲音又甜又糯：“沒事。”

    屋里關(guān)著燈，窗外花園樹影交錯。

    李東揚覆在她身上，輕輕動了起來，他在沉沉的黑夜里低下頭親她，嘴唇溫?zé)?，將她本來涼涼的皮膚燙得滾熱。

    他不敢多做，一次后就退了出來。

    狄然淺淺喘了幾口氣，小聲問：“不來了嗎？”

    李東揚側(cè)身抱住她：“你今天心情不好，先睡吧?！?/br>
    狄然心里不舒服，身體卻精神得很，圓睜著眼睛，怎么也睡不著。

    李東揚打開床頭燈，慵懶地靠在床頭，狄然不準(zhǔn)他抽煙，他只能從床頭柜掏出一根事后棒棒糖放進(jìn)嘴里舔。

    狄然爬起來：“給我也來一根。”

    李東揚給她的是芒果味，她放進(jìn)嘴里，一開始以為是菠蘿，后來又以為是荔枝，心不在焉胡思亂想了半天才嘗出芒果的甜味。

    她趴在床上，想了想，仰頭看著李東揚：“你不生氣嗎？”

    李東揚反問她：“我生什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