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倫敦的冬天不冷，狄然每天固定時間接受心理治療，每周李東揚開車帶她去看一次心臟，她很少出門，李東揚提起，她才會懶洋洋窩在輪椅上讓他推著出去走走。

    她走得動，只是不想動，像只年邁的老公雞對生活沒什么激情，也不再打鳴，李東揚戳她一下，她才抖抖翅膀撲掉身上的灰塵，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能讓她稍微認真對待的事情就是每天的治療。

    醫(yī)生說她能好，雖然她還是失眠多夢，還是會在想起某些記憶時渾身控制不住顫抖，但她愿意相信醫(yī)生的話。

    哪怕每次心理治療時不?；叵肫鹉切┦虑椋瑢λ圆幌掠谝环N殘忍的懲罰。她的身體和本能其實很抗拒這件事，但她心里不知哪里生著一股倔一定要自己客服這種抗拒，兩者相互作對，弄得她疲憊不堪。

    她從來不說，但李東揚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痛苦。

    廁所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成片掉落的頭發(fā)，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調(diào)配餐飲也不見她氣色好轉(zhuǎn)，她眼窩深陷，精神越來越疲軟。

    陳醫(yī)生找到李東揚，建議停止這種強行治療：“然然的癥狀很特殊，比起電擊和囚禁帶給她的傷害，照片才是她心里最在意也最想逃避的。我的建議是，在不影響生活的前提下暫時放一放，說不定幾年后會慢慢自行恢復(fù)?！?/br>
    “為什么會這樣？”李東揚問。

    “也許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強烈的情緒波動，又或者是每當看到這張照片時，她就明確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遭受什么，已經(jīng)形成了身體上的記憶?！?/br>
    “這是一種回避反應(yīng)，害怕再體驗痛苦，她的本能會主動回避可能引發(fā)創(chuàng)傷體驗的事物。她看到照片時的難受反應(yīng)是身體對她的一種保護機制，如果她不快速停止，接下來可能會面臨更大的痛苦?！?/br>
    “照片和真人會不會有區(qū)別？”李東揚想了想，“換成是真人站在她面前，也許不會有事？”

    陳醫(yī)生：“根據(jù)目前的情況來看，換張照片只要是同一個人，她還是會有反應(yīng)，建議不要輕易嘗試?！?/br>
    “ptsd在大多數(shù)人身上的持續(xù)時間不會太長，當然也有小部分例外，如果不是特別急迫，我建議只要刺激物不再出現(xiàn)，可以試著讓她自然恢復(fù)?！?/br>
    “自然恢復(fù)要多久？能完全恢復(fù)？”

    陳醫(yī)生說：“我不能保證。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也許會周期性恢復(fù)，也許會漸漸緩解，因人而異?！?/br>
    “但我不建議再治療下去，她精神狀態(tài)很差，比剛來的時候還要差，每次治療對她而言就是痛苦記憶不停重現(xiàn)，這對她傷害很大?！?/br>
    李東揚復(fù)雜地看著在湖邊輪椅上懶洋洋坐著的狄然，她身上裹著一條小毯子，懷里抱著肥皂，在初春的暖陽下昏昏欲睡。

    陳醫(yī)生又補充：“但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病患，癥狀都會隨著時間慢慢減輕，她現(xiàn)在看到照片嘔吐、心率過快，也許一年后、兩年后、三五年后就不會有這么強烈的反應(yīng)了。”

    春日的暖風(fēng)拂來青草的香氣，狄然轉(zhuǎn)過臉，慢吞吞朝李東揚招招手，李東揚起身過去：“冷了嗎？”

    狄然縮了下脖子，將自己裹在毯子里，她瞇著眼：“曬，我想回去?！?/br>
    李東揚看著她白得快沒血色的臉，不答應(yīng)：“你多久沒曬過太陽了？再坐一會?！?/br>
    狄然指指輪椅：“那你給我翻個面，曬曬后腦勺?！?/br>
    李東揚：“真把自己當殘疾人了？懶死你算了?！?/br>
    狄然懶得說話，哼哼唧唧。

    她轉(zhuǎn)了個面，肥皂曬不到太陽了，憤怒地從她懷里跳出去鉆到青蔥的草地上打滾，樓下大胡子抱著布偶貓出來散步。

    布偶貓和肥皂放養(yǎng)的野性不同，大概是家里待慣了，一時不適應(yīng)外面的喧嘩，緊張地窩在主人懷里，看到肥皂才眼睛一亮，躍躍欲試地蹦了下去。

    狄然正閉眼養(yǎng)神，冷不防一連串粗狂的“no no no”爆炸般響徹在耳畔，她嫌吵，將耳朵埋進毯子里。

    那大胡子還在吵，她抬起頭罵了一句：“idiot！”

    大胡子脾氣暴躁毫無英國男士的紳士氣質(zhì)，一聽怒意沖沖走過來，嘴里嘰里呱啦說了一串高考英語100分的狄然聽不懂的話。

    她輕輕踢了踢李東揚：“他罵我呢吧？替我打他?！?/br>
    李東揚顯然打不過身材高大肌rou發(fā)達的大胡子，也不打算聽她的，推起她的輪椅走了，狄然不滿地看著他：“李東揚你怎么這么慫??？你以前不是這樣的?！?/br>
    李東揚瞅她一眼：“知道他是什么病嗎？”

    狄然淺淺的：“嗯哼？”

    “帶有暴力傾向的狂躁癥?！?/br>
    “哦。”

    李東揚又問：“知道他是做什么職業(yè)嗎？”

    狄然問：“什么？”

    李東揚：“拳擊手?！?/br>
    狄然靜了靜，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大胡子正在幾位醫(yī)生的阻攔下憤怒地朝他們的方向指指點點用英語罵著臟話。

    幾個人抱著他的腿和胳膊隱隱有阻攔不住的趨勢。

    她平靜地轉(zhuǎn)回臉，敲了敲李東揚的手臂：“你今天早上是沒吃飯嗎？能不能走快點？”

    本書由 徐小冰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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