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俏驚魂未定道：“我讓三舅舅帶走了。我怕孟公公他們來硬的，天德哥只有這一個(gè)兒子，我不敢拿他賭?！?/br>
    陶金海聽出一點(diǎn)意思，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的問，“那你就敢拿你賭。”話音未落，見馮俏果然是一副決然的樣子，敲她一下，輕斥：“胡鬧！天德叫我一聲外公，你是他的命根子，他把他的命交到我手上，我會(huì)讓人隨便帶走你。”

    馮俏眼淚瞬間就下來了，低聲道：“外公還能違抗圣旨不成。我們母子三人總要去一個(gè)，阿丘和阿稚還小，只能托付給外公……”

    “別哭了?！碧战鸷＿f給她一封信，“這是你來的時(shí)候代天德捎過來的，自己看看。”

    馮俏猶豫片刻，立即拆開信。一頁未看完，便哭成淚人。章年卿的家信，寫的像托孤。

    章年卿說，他這輩子無能，唯幸能娶到幼娘這么一位好妻子，相伴這么多年，她沒跟著他過過一天好日子，一直受顛沛流離之苦。

    可馮俏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美好的，時(shí)常不知怎么待她才叫珍重。

    如今，國將不國，家難成家。二皇子發(fā)起柳州**，企圖以儒家正統(tǒng)攻擊朝廷。這件事，他章年卿逃不掉，衍圣公逃不掉。

    歷朝歷代，這么多皇帝供養(yǎng)著衍圣公一脈，為的就是防范今日的事。

    章年卿是孔家的外孫女婿，是和景年到開泰年承上啟下的狀元郎。

    這是他的榮譽(yù)，也是他的責(zé)任。

    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馮俏母子，圣旨難違。他只能把馮俏托付給外公，愿陶金海好好照料。若他真的一去不回，死在柳州**里……

    馮俏別過臉，章年卿每一次都是拼了命把她擋在背后。不管遇到多難的事，不管遇到再大的風(fēng)險(xiǎn)，他永遠(yuǎn)不會(huì)忘了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

    在汀安的時(shí)候，他把她藏在船艙；在山東的時(shí)候，他把她藏在孔家，不讓她見外人；在泉州的時(shí)候，他把她藏在市舶司?，F(xiàn)在，他在柳州，卻把她藏在河南。

    他永遠(yuǎn)都那么孤勇。

    陶金海和孟公公一行人僵持了近十天，阿丘和陶孟新一直住在大營，不敢邁出一步。一天早上，阿丘醒來問，“三舅爺，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躊躇又小心翼翼。

    陶孟新鼻子一酸，蹲下來道：“打嘴。你娘那么疼你，竟然說出這種話。”

    “那她為什么不來看我。”

    “因?yàn)椤碧彰闲抡遄弥迷~。

    阿丘忽然緊張起來，“是不是娘遇到壞人了？”

    陶孟新驚訝的看著阿丘，輕輕‘恩’了聲。抱著他的頭嘆息，阿丘掙扎的抬起頭，問陶孟新，“這里安全嗎？”

    陶孟新以為他害怕，安慰他道：“你放心，這里很安全……”

    “那你把我娘接過來吧?！毖蹨I不由自主滑下來，阿丘背著手使勁抹了兩下，“我爹說我娘可膽小了，我欺負(fù)她，她都會(huì)哭。有壞人，娘會(huì)嚇的睡不著覺的。三舅爺，你把我娘接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br>
    陶孟新還來不及點(diǎn)頭說好，忽的脖子一痛，下意識(shí)回?fù)?。隱約看到錦衣衛(wèi)的衣服，便失去知覺，重重倒下。

    柳州**還在發(fā)酵，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shì)。開泰十三年六月初三，柳州學(xué)子和青花教示意一起沖進(jìn)當(dāng)?shù)馗鞴偌澑簧痰募依?，揪出平日里臭名昭著的大貪官和家屬，將他們轟道街上供大家討伐。

    章年卿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次，見著柳州知府縮著身子站在臺(tái)上，背身護(hù)著妻女。學(xué)子們已經(jīng)瘋了，完全失去理智。少數(shù)還維持腦中清明的學(xué)生，想阻攔，想護(hù)著無辜的人。可人太多，也太亂了。

    民間勢(shì)力青花教扮成學(xué)子，夾雜在其中，渾水摸魚。煽動(dòng)學(xué)生情緒，高呼開泰帝不作為，他們替天行道。章年卿百般為難，日日發(fā)愁，食不下咽。

    不能讓孔穆行再去助長柳州學(xué)子的氣焰了。

    “這件事你別管了，我去辦?！毖苁ス珜?duì)章年卿道。

    章年卿不解的望著他，“您能怎么辦？”

    衍圣公默了默，“我去勸勸他，他不會(huì)不見我的?！?/br>
    章年卿動(dòng)了動(dòng)嘴，沒說什么。他想問，若勸不動(dòng)呢。衍圣公目光隱隱，似乎是有了答案。章年卿不敢細(xì)看，匆忙低下頭去。

    章年卿出去了，衍圣公這才坐下，用手掌撫平河南的信。他的妻子、孫媳婦、外孫女都在宮里，孫媳婦和馮俏的一雙兒女也在宮里。陶金海說，章年卿沖動(dòng)，不敢讓章年卿知道。衍圣公苦笑，誰又知孔穆行更沖動(dòng)。

    投靠二皇子，虧他干的出……

    第二天衍圣公去合王府找孔穆行，合王府的人自然稱孔穆行不在。衍圣公不急惱，攔著下人沒說完的話，指著不遠(yuǎn)處的客棧道：“我是他爺爺，你告訴孔穆行，我就在前面那間客棧等他。他來，我等，他不來，我愿等。我這把老骨頭活不長，他有大把時(shí)間和我耗。”

    下人揉了揉耳朵，以為最后一句說的是反話。還沒等說知道了，衍圣公已經(jīng)拄著拐杖朝客棧走去。

    衍圣公真的老了，腰背佝僂，矍鑠的面孔開始露出老態(tài)。

    孔穆行站在閣樓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鼻子忽然一酸。奔跑著下樓而去，合王……二皇子在下面攔著他，似笑非笑，“孔先生去哪？”

    孔穆行冷淡道：“出去走走?！?/br>
    二皇子一笑，“外面世道亂，孔先生還是不要亂跑的好?！?/br>
    孔穆行駐足，定定著看著他，“二皇子，我爺爺在外面等我?！?/br>
    “你要回去嗎？”二皇子反問他，“你要回去，我不攔你。不過，衍圣公來找你為何，你我都清楚。穆行兄，難道你喜歡在兩難之地掙扎嗎?！?/br>
    孔穆行沉默了，神色略有動(dòng)容。

    “這就對(duì)了。”二皇子滿意一笑，“快到午膳了，孔先生和我們一起用點(diǎn)吧?！?/br>
    “不用了，我沒胃口?！笨啄滦性竭^他，道：“我累了，想回去睡一覺。”

    二皇子沒有攔他，看著他的背影遠(yuǎn)去。宣武大將軍悄不知何時(shí)走過來，也看著孔穆行，他調(diào)侃二皇子，“還沒有收服？”

    “收服不了?！倍首拥溃骸翱啄滦惺莻€(gè)死心眼，這次他出面，幫的也不是我們。是枉死的大哥。他這人，念舊情?！?/br>
    “哦，是嗎?！毙浯髮④娒掳?，“這么看來，他還是會(huì)去見衍圣公?！?/br>
    “見就見吧?！倍首訜o所謂道：“我倒要看看衍圣公要如何勸的他迷途知返?！?/br>
    夕陽落山，孔穆行還是下定決心去見衍圣公。問過客棧小二，孔穆行暢通無阻見到衍圣公。衍圣公坐在桌子旁，背對(duì)著門，仿佛在打盹。衍圣公越發(fā)瘦了，像一把柴骨，“爺爺……”一句話沒說完，撲通跪下。

    衍圣公沒有回頭，一一擺出三封信對(duì)他解釋，“這是你祖母的，前些日子她被接進(jìn)宮，給我們爺孫二人寫了封信。這封，是孔金氏寫的，你媳婦帶著瑋哥兒，亭姐兒都在宮里。這最后一封，是河南的，陶金海說他不敢直接給章年卿寫信，怕他發(fā)瘋。馮俏和阿丘、阿稚三個(gè)孩子也都被接進(jìn)了宮里?！?/br>
    他頓了頓，回頭盯著孔穆行，一字一頓道：“這一切，都是因?yàn)槟??！?/br>
    孔穆行心如刀割，不斷磕頭，“孩兒知錯(cuò)，孩兒知錯(cuò)！”

    “錯(cuò)？你哪里錯(cuò)了。分明是我老糊涂才是，分不清什么是正統(tǒng)，什么是大義。你多明白啊，這天下就數(shù)你孔穆行是個(gè)明白人，我們都是糊涂蛋?！毖苁ス爸S道：“現(xiàn)在你滿意了?！?/br>
    孔穆行不說話。

    衍圣公道：“跟我回去，回京向皇上認(rèn)錯(cuò)，你是下任衍圣公，皇上不會(huì)殺你。無論怎么罰，有孔家在，有爺爺在，你不用怕。”

    孔穆行無動(dòng)于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抽噎的快背過氣去：“爺爺，穆行是孔家的罪人，穆行萬死不辭。”唇無血色，泛著干皮，都皸裂了。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堅(jiān)毅又倔強(qiáng)，“但，穆行不悔。”

    “不悔，還是不回？！”

    “不悔，亦不回。”

    兩人看著彼此，眼中波濤洶涌，平靜的看著對(duì)方。

    衍圣公不敢置信的指著他，“我怎么會(huì)養(yǎng)出這么自私又愚蠢的孫子。大皇子的命是命，你祖母你妻子你表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兒子女兒，小侄子小侄女，你放的下嗎！”

    “我放不下。卻不能不放下?！笨啄滦袚u搖頭，艱澀道：“我一直再想，大魏將來的主人會(huì)是齊王這一脈，還是先帝那一脈。然后發(fā)現(xiàn)，這是個(gè)死局。風(fēng)雨飄搖的除了大魏，還有我們孔家。無論將來是先帝一脈繼位，還是齊王一脈繼位，他們都會(huì)卯足了勁在‘正統(tǒng)’二字上下功夫?！?/br>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似乎有點(diǎn)明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緘口不言。

    “‘正統(tǒng)’是孔家的罩門。我們生因?yàn)榇?，死也因?yàn)榇?。爺爺，不破不立。皇上先發(fā)制人，拿我們孔家來打壓先帝一脈。逼著我們承認(rèn)齊王這一脈是正統(tǒng)，逼著我們站隊(duì)。我們不能假裝看不到?！?/br>
    “我站的是大皇子，更是先帝這一脈?！?/br>
    “如果我不站在先帝這一脈上，你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站在齊王這一脈上?；噬?，他不是神仙，不能長命百歲。誰知道百年之后是個(gè)什么樣的光景。現(xiàn)如今穆行是拖累孔家女眷，他日齊王駕崩。我們整個(gè)孔家都難做?！?/br>
    孔穆行苦澀道：“小時(shí)候爺爺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覺得，我做到了?！?/br>
    衍圣公心里咯噔一聲，“穆行……”

    “爺爺我敬你杯酒吧?！笨啄滦幸恢皇执钤谛乜谏?，笑的有些傻氣。不顧衍圣公的阻攔，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酒很香，我先干了?！毖鲱^而盡。

    “吐出來，吐出來?！毖苁スp眸驟放，怒吼著撲過去，扣著他的喉嚨，道：“你看見了是不是，你看見了……”聲音幾近絕望。

    孔穆行沒有說話，一進(jìn)門衍圣公是背對(duì)他的，他跪下時(shí)，無意間看見桌子下細(xì)白的齏粉。

    衍圣公使勁拍著他的背，“穆行吐出來，聽話。”聲音幾乎在懇求。

    來之前，衍圣公發(fā)了狠的想，如果他勸不回孔穆行，就殺了他。讓他不要再做蠢事，孔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經(jīng)不起他這么折騰。

    可當(dāng)孔穆行真的倒在他懷里，衍圣公眼前一黑，險(xiǎn)些跟他一起去了。

    孔穆行白牙染血，蒼白笑道，“爺爺，大皇子是我的忠，孔家是我的孝。人……人，都說，自古忠義難兩全。我也算是著天下做到兩全的第一人吧?！?/br>
    衍圣公悲慟欲絕，“阿行……”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

    第144章

    衍圣公的眼淚落在孔穆行眼睛里，孔穆行只覺得一蟄。喊了句‘爺爺’，便猛咳不止，吐出更多鮮血。衍圣公無比后悔他為什么要準(zhǔn)備這杯毒酒，為什么要把孔穆行推到絕路上。

    孔穆行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爺爺，別難過了。我怎么能不死呢。”孔穆行離開衍圣公和章年卿時(shí)，就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

    只是，他死的比計(jì)劃早一點(diǎn)罷了。

    章年卿聞?dòng)崕е蠓蜈s到時(shí)，孔穆行的尸體已經(jīng)涼透了。衍圣公抱著孫子，神情呆滯，仿佛瘋了一樣。章年卿示意大夫給兩人看看。衍圣公不肯撒手，帶著只好隔著阻礙，艱難把脈。

    良久，大夫搖搖頭，道：“準(zhǔn)備后事吧。”

    章年卿謝過大夫，毛竹送大夫離開。章年卿去掰衍圣公的手，低聲道：“孔公，天氣熱現(xiàn)在將穆行兄埋在哪都不合適，宅子里有冰窖，先把穆行兄安置在那里……”

    衍圣公閉了閉眼，“好。”

    章年卿心里嘆了口氣，出門去安排馬車。

    等回到住所，衍圣公便病倒了。他一病不起，日日高燒不斷。章年卿親力親為的伺候，也不見好轉(zhuǎn)。外面時(shí)局緊張，家里又出了這樣的事。

    章年卿一個(gè)人艱難扛著，夜里幾次驚醒，分明沒有睡多久，卻開始失眠了。煩躁的一抓頭發(fā)，一松手愣了，看著指尖上纏著的斷發(fā)，章年卿久久沉默。

    孔穆行一去不復(fù)返，引起二皇子等人的恐慌，不僅派人封鎖了客棧。甚至上門，親自來問章年卿討要孔穆行，警告章年卿不要隨意扣押人。

    章年卿唯有苦笑，索性閉門不見。因那日章年卿接人隱蔽，刻意隱藏行跡，二皇子至今還以為孔穆行是被衍圣公強(qiáng)行帶回去軟禁了。

    衍圣公愧疚的連藥都不肯喝，自己最疼的嫡長孫死在自己懷里，幾乎被自己親手毒死?？酌鹘B活的念頭都沒有了。

    章年卿閉眼，不能再放任衍圣公繼續(xù)下去，孔穆行已經(jīng)死了，若衍圣公再出什么事，他也沒臉回去見馮俏了。

    必須有人為孔穆行的死負(fù)責(zé)，而這個(gè)人絕不能是衍圣公。

    章年卿暗暗下定決心，去勸衍圣公?！翱坠?，你聽我說。這件事不怪你，錯(cuò)不在你。穆行兄也沒錯(cuò)，穆行兄這么多年一直對(duì)大皇子心存愧疚，你我都知道。顯而易見，是有人利用了穆行兄的這份愧疚之心?！?/br>
    衍圣公微微動(dòng)容，轉(zhuǎn)身看著章年卿，雙目濁光隱隱淚花。見狀，章年卿越發(fā)心酸，放柔聲音繼續(xù)勸，“您也別覺得穆行哥投靠了二皇子，做的都是幫他們的事。穆行哥不傻，他和二皇子還不知道誰算計(jì)誰呢?！?/br>
    這句話沒有打動(dòng)衍圣公，他苦笑道：“柳州能亂成這樣，穆行有一半‘功勞’?！焙苁侵S刺。

    雖是實(shí)話，章年卿卻不能添油加醋跟著埋怨，只能絞盡腦汁的想他的好處?！霸捲趺茨苓@么說，穆行兄這次是沖動(dòng)了，卻也給我們撕開道口子。您看，論威望論地位，穆行兄是低于你的。他說出來的話，只能您站出去反駁。穆行哥若不給我們鋪這一條路，你說，這個(gè)差應(yīng)該怎么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