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衍圣公和章年卿都覺得這道圣旨很多余,不知道開泰帝在顧忌什么,出了這么一個瞎主意。但兩人都無心猜測,越靠近皇城,心中的波瀾越大。 章年卿很想馮俏,想念之余還有愧疚,身為男人的愧疚。 天氣炎熱,秋老虎十分猛烈。夜晚的清風(fēng)也沒有帶走躁意,章年卿坐在馬車外,拿著信睹物思人。旁邊悉悉索索的動靜,他順聲去看。 四皇子拿著水壺,正隔著囚車給二皇子喂水。二皇子咕咚咕咚灌的很急,一袋水壺都喝癟了,才意猶未盡的抹了抹嘴。 謝睿扣上塞子,低笑道:“我小時候也被綁架過。不過和你不一樣,我沒做錯任何事。就被壞人綁走了。但是我外公厲害,綁匪怕我外公,后來就把我們放了。那時候我才知道身份的厲害?!辈恢肫鹗裁?,他把水袋啪一聲砸在囚車框上。 二皇子躲之不及,臉上挨了一下。謝睿目光恨意,“我外公死在你手上?!?/br> 不知是不是感激四皇子喂的那口水,二皇子沉默片刻道:“我沒想著殺你,也沒想著王國舅。” “但你做了?!?/br> “是,我做了?!?/br> 一片沉默,章年卿腳下未動,一直看著他們。良久,四皇子才道:“古往今來身為皇子,還能活成我們這樣的……真窩囊?!?/br> “成王敗寇,勝者為王。不窩囊?!倍首涌吹暮荛_,他盯著四皇子,一字一句,“不戰(zhàn)而敗才叫窩囊。” 謝睿避開他的眼神,“你沒資格說我。”說著便離開了。 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避開到馬車背面,二皇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漬,盯著大拇指的紋路,沒資格嗎? 那為什么要當(dāng)著章年卿的面喂水,你想要仁義的名聲。 二皇子無聲笑了,想得美。 一行人三日后到達(dá)京城,章年卿因平復(fù)柳州有功,加官進(jìn)爵,擢正三品禮部左侍郎,賞黃金若干,糧田若干。衍圣公沒有加賞,只是口頭榮譽(yù)。 紫來殿里,章年卿和衍圣公齊齊跪下,奮力將孔穆行從這場風(fēng)波中摘出來。衍圣公顫顫巍巍的表了忠心,拒絕了一切賞賜,只求孔穆行一個身后名。 經(jīng)過一番波折,開泰帝看在衍圣公親手殺孫的份上,答應(yīng)不提此事。允孔穆行風(fēng)光大葬,但其子取消繼任衍圣公的權(quán)力。 衍圣公叩頭謝恩,接回老妻和孫媳婦重孫子。 而章年卿這邊,開泰帝卻久久未發(fā)話。河南的都指揮使、按察使、布政使只聽陶金海一人指揮。陶金海沒有經(jīng)過朝廷命令私自調(diào)兵,這個罪必須治,可怎么治,開泰帝還沒有想好。 鄭乾下落不明,柳州剛剛平復(fù)。若是這時再惹惱了陶金海,陶金海揭竿起義,那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准沂钦录业囊鲇H,章年卿是陶金海的外孫,這般重重關(guān)系下,實(shí)在是……但若不知罪,朝廷的威嚴(yán)置于何地! 陶金海手下的軍隊規(guī)制一定有問題,可開泰帝投鼠忌器,沒法下死手去查。 “皇上?!闭履昵溥殿^,打斷開泰帝的冥想,“臣,何時才能接妻兒回家?!?/br> 開泰帝敲著御案,道:“孟公公,接章馮氏到宮門處。章愛卿在宮門去等吧?!?/br> “臣,謝旨隆恩!” 第149章 章年卿在宮門處焦躁的踱步,面上沉靜,一言不發(fā)。臨近的侍衛(wèi)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頷首。如今禁軍侍衛(wèi)是楊久安帶刀,他聽見屬下來報,高興的跑去找章年卿。 “天德。”楊久安望著他略顯滄桑的面孔,只覺得一趟柳州之行,章年卿變的愈發(fā)沉默寡言。一輛宮車漸近,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是公主的儀架。楊久安看了一眼章年卿,發(fā)現(xiàn)他臉上并沒有喜色。平靜的像一潭死水,他的眼神甚至沒有停留在宮車上。 穿過華美的儀駕,層層幔帳,直直看著馬車深處的三個人。 孟公公跳下馬車,殷勤的行了一禮,親手?jǐn)v扶馮俏母子下來。章年卿忍了又忍,才沒有推開孟公公親自動手。誰知先下馬車的是章鹿佑,小少年跟頭小蠻牛一樣,倏地撞開孟公公,拍拍衣袍,扶著母親和meimei下來。 馮俏豐容靚飾,娟好靜秀,她蹙眉道:“阿丘,不可無禮?!闭侣褂訌纳迫缌鳎ソo孟公公賠禮道歉。孟公公忙道:“不礙事,不礙事。小公子力氣可真大?!?/br> 章年卿一動不動的看著馮俏和兒女,目光溫柔,靜靜站在宮門處。馮俏抱著女兒過去,小明稚已經(jīng)不認(rèn)識父親了,章年卿的臉對她來說有點(diǎn)陌生。她一頭扎進(jìn)馮俏頸窩,奶聲奶氣的喊,“娘?!庇行┖ε?。 場面微微尷尬,章年卿伸出的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收回。好在章鹿佑化解了這份尷尬,他像頭熱情的小馬駒,飛一樣撲進(jìn)章年卿的懷里,尖叫道:“爹,爹,爹!你終于回來了?!?/br> “宮門之處不可……”喧嘩。侍衛(wèi)話未說完,被楊久安攔住,他輕聲道:“行了,忙你們的去吧?!?/br> 章年卿摸著兒子的小腦袋,彎腰把他抱起?!鞍⑶鸸?。”伸手去牽馮俏,掌心的小手香滑熱嫩,燙章年卿掌心手快化了。馮俏哽咽的喊,“天,天德哥?!?/br> 章年卿驀地把她抱緊,兩人中間隔著兩個孩子。孩子不舒服的扭動著,比不上以往擁抱的親密無間。馮俏心里依舊甜蜜不減。 宮門高拱,城墻幽森,章年卿嘶啞道:“俏俏,我們回家?!?/br> 楊久安輕咳一聲,用刀敲敲城墻,訓(xùn)斥一干將士,“朝哪看呢!”士兵們立即收回視線,端嚴(yán)肅穆。 京城章府空廢已久,只有一對老夫婦在看家。章年卿和馮俏回去的時候孔丹依已經(jīng)帶著下人將屋里打掃過了,珠珠和云嬌也被送來。 孔丹依沒有多留,只說了句:“回來就好,你們好好敘敘舊。明天我再來看看你們。” 小夫妻這么久沒見,肯定有一肚子話要說。 兩人之間有點(diǎn)陌生,分明只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兩人坐在一起,卻相顧無言。章年卿有一肚子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馮俏擺弄著女兒,阿丘趴在父親腿上撒嬌。 云嬌和珠珠端著玉米蛋花湯進(jìn)來,道:“夫人走之前囑咐的,說孩子們都愛喝。三少爺和三少奶奶湊合著用一點(diǎn)?!?/br> 章年卿低頭一想,便笑了,兩個孩子口味都跟著馮俏??椎ひ勒疹欉^幾次孩子?怕是煮給馮俏的。 “拿過來吧。”章年卿伸手道,接過碗,攪了攪。 小明稚一聽到碗勺碰撞的聲音,眼睛頓時發(fā)亮,對著章年卿興奮的喊,“娘!娘!”章年卿笑意達(dá)眼,輕斥道:“叫爹?!?/br> “娘,娘!”小明稚還是只會喊娘,著急的就要伸手去拿。章年卿嚇了一大跳,眼疾手快的避開,焦急道:“小心燙!” 小明稚倏地縮回兩只小爪子,握成小拳頭,拳心朝內(nèi),害怕的抱在胸前。小模樣要多可愛有多可愛。章年卿哈哈大笑,叫馮俏:“你看她,多可愛?!?/br> 馮俏別頭哭了,她咬著下唇一直在隱忍,肩膀微微顫抖。 章年卿起初沒發(fā)現(xiàn),扳過她肩頭,見她滿臉是淚。這才恍然明白什么,他抓著女兒的小手反復(fù)的看。 小明稚的手粉嫩玉潤,小手還沒有章年卿手心大,十個小指頭都又軟又細(xì),香香嫩嫩??床怀鲆稽c(diǎn)傷痕。章年卿手指寬大,略帶粗繭,刮的小明稚癢癢的,咯咯咯笑個不停。她歪頭看了章年卿一會,突然又清晰又緩慢的吐出一個字,“爹?!?/br> 小手摸著他下巴,胡子微渣,小明稚又認(rèn)真喊了句,“爹?!蓖绍浤邸?/br> 章年卿心被那聲‘爹’,捅了一刀,又狠狠攪了攪。 章年卿略帶怒氣的問,“怎么回事?”聲音略大,嚇到孩子。兩個孩子驚恐的看著章年卿。 馮俏一手接過女兒,一手抱著阿丘,瞪章年卿,“你嚇到孩子了?!?/br> 章年卿愧疚,摸著阿丘瘦弱的小肩膀,柔聲道:“阿丘別害怕,爹不是在兇你。” 章鹿佑認(rèn)真道:“爹,我不害怕。爹你別生氣了,我已經(jīng)替meimei報仇了?!?/br> 馮俏打斷兒子的話,溫柔道:“好了,阿丘該睡午覺了。娘要哄meimei,阿丘自己乖乖來睡好不好?!?/br> 章年卿突然道:“我來哄阿丘?!瘪T俏看了他一眼,“好。” 秋風(fēng)涼涼,章府庭院芭蕉,廳堂宏敞精麗,內(nèi)室裊裊生香,兩個孩子在安眠香和父母親的陪伴下睡著了。 章年卿握住馮俏的手,微微示意,兩人輕手輕腳出去,小聲合上門。 終于只剩兩個人了,馮俏和章年卿坐在亭下,四周池塘秀美,芰荷殘枝。章年卿再次問,“阿稚的手是怎么回事?” 馮俏眼角泛淚,輕輕抹了抹,本想風(fēng)輕云淡的說一句,“齊小世子無意中弄傷的?!闭l知一張嘴,便哽咽起來,字字句句都像在告狀?!啊青嵸F妃教唆小齊王的兒子?!?/br> 章年卿一把抱住馮俏,把她摁在懷里,安慰道:“慢慢說,不著急,俏俏,不著急。慢慢來,想哭就哭出來,我聽著呢?!?/br> 馮俏‘恩’了一聲,這才哽咽的說起前因后果。 齊小世子今年才八歲,是小齊王和徐科君的獨(dú)子。很受開泰帝寵愛,時常會被叫到宮里伴駕。鄭太妃在宮里手腳通天,哪怕被幽禁了也不聾不啞。甚至還能教唆小世子在孔雀園里,把一顆火石當(dāng)放到小明稚手中。 這種火石是宮里獨(dú)有的,冬日里祭拜大典的時候,貴人膝下的軟墊里縫的都是這等好東西。自己發(fā)熱,持久不衰。這種東西稍稍在手里捂一會兒不要緊,抓的時間久了便會被燙傷。 小明稚還小,正是握拳的時候,舒展拳頭都不太會。被小世子硬掰開手放進(jìn)去,還教她握好。小明稚還好奇,小拳頭攥的緊緊的,直到她燙傷,奶娘和馮俏才發(fā)現(xiàn)小明稚手里竟然有東西。 馮俏揪著他的前襟,哭的背不過氣來,“天德哥,我不配做母親。我太不負(fù)責(zé)任,我整天照顧阿稚,怎么會在這種小事上疏忽,有人靠近阿稚我就該發(fā)現(xiàn)?!彼窟罂?,幾度喘不過氣來。 從此,小明稚記住了燙。 章年卿忙拍著她的背給它順氣,急聲道:“俏俏,俏俏,你聽我說,不怪你,這事不怪你。你當(dāng)時不在阿稚身邊對不對?!闭履昵湎攵疾挥孟?,馮俏肯定是被別的事情轉(zhuǎn)移了視線。 章年卿心亂成一片,幼娘趴在他懷里哭的肝腸摧斷。女兒被燙手的樣子他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卻想想都心如刀割。他揉著馮俏,湊在她耳旁安慰,不斷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后來呢?阿稚的手是怎么好的,我聽阿丘說他給meimei報仇了?” 馮俏吸吸鼻子,章年卿為她拭凈眼淚。馮俏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移了,她道:“阿稚手受了傷,最著急上火的莫過于皇上皇后,偷偷叫了御醫(yī),用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傷藥。只是,宮里上下都瞞了消息?!?/br> 章年卿不動聲色,不予置否。 開泰帝不傻,這消息如果當(dāng)時傳到柳州,他確實(shí)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喟然一聲,抱著馮俏像抱著阿稚樣搖,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道:“后來呢?” 后來,馮俏自然是帶著阿稚找齊王妃算賬,馮俏在宮里是客,人人都勸她息事寧人。可馮俏偏不肯,執(zhí)意要找皇上皇后討個說法。開泰帝安慰馮俏是一回事,肯為馮俏女兒處罰自己孫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將馮俏搪塞出紫來殿。 徐科君更是咄咄逼人,“小孩子不懂事,你何苦和個孩子計較。” 馮俏和徐科君在閨中算半個手帕交,此時在孩子面前,徐科君半點(diǎn)情面也不留,一味袒護(hù)小世子,馮俏氣不過,卻拿她無可奈何。 徐科君高傲道:“出嫁從夫,昔日你押我一頭,滿京城的世家小姐在你面前都不敢說一個不字。如今我嫁予齊王,你不過是四品命婦,你當(dāng)真要為你女兒區(qū)區(qū)小傷,和齊王世子過不去?” 馮俏道:“你攔不了我,你既打小認(rèn)識我。便知我是從不吃虧的。阿稚是我的女兒,你不讓我好過,你也別想痛快。” 徐科君瞥她一眼,“十公主如今都不敢說這樣的話?!彼ぶT俏耳朵,“馮姑娘莫不是還以為你是‘十一公主’?傻姑娘,先皇在位時這也不過是一句戲言。” “馮俏從來都不是公主,也從未當(dāng)自己是公主。昔日在閨閣中捧我是你們,如今在此賤我的也是你。實(shí)在可笑?!瘪T俏冷笑道:“我不當(dāng)公主,一樣可以讓你不順心。出嫁從夫,盼你記著這句話?!?/br> 章年卿捏了捏她小手,有些傷感道:“你在宮里孤立無援,小齊妃王遠(yuǎn)在齊王府,你能將她如何?!?/br> 馮俏眸中不屑,“我奈何不了她,皇后娘娘總治的了她?!?/br> 徐科君心高氣傲,嫁給小齊王后,婚后兩年無子,直到開泰帝五年才生下小世子。偏皇上重用其父親,皇后一直忍耐不發(fā)。如今馮俏送上門來當(dāng)?shù)?,皇后哪會不用。連開泰帝都說,馮俏心里憋著氣,小姑娘郁火盛,別章明稚的病還沒好,馮俏再病倒了。 皇后娘娘奉旨行事,擺出婆婆的架子,讓徐科君伺候。徐科君cao持的齊王府大小事務(wù),天不亮還要進(jìn)宮看皇后娘娘臉色。給小齊王抱怨,小齊王也只是不耐煩的皺著眉頭道:“哪個當(dāng)媳婦不伺候婆婆,這是娘在宮里,你若跟我在齊地,伺候還不是應(yīng)該的?” 徐科君只有抹眼淚。 小齊王不耐煩管這些,女人家拌兩句嘴能解釋的事,就別拖到朝堂上了。柳州局勢緊張,馮俏在宮里翻了天,都不得哄著。鄭太妃手可真長,那馮承輝可是日日進(jìn)宮,在內(nèi)閣辦事,章年卿又交友廣泛,他閨女的事萬一走漏,章年卿和孔穆行一樣發(fā)瘋,那還得了。 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 馮俏道:“在你今天接我出宮前,徐科君還在伺候皇后娘娘?!?/br> 章年卿見她一臉不悅,捏著她臉道,“怎么,這還不高興嗎?” 馮俏垂頭道:“這有什么可高興的,我只能在這種小事上惡心她一下。不傷筋不動骨的,有什么用……” 章年卿想了想,沒有直接安慰她。反而問:“徐科君他父親是不是禮部都給事中徐正杰?” “好像是吧?”馮俏對她父親印象并不深刻,當(dāng)時和她玩得好,不過是因?yàn)樾炜凭斫泯R昌郡主的引薦,馮俏和嚴(yán)芷蔓都不是只看身份挑朋友的人,徐科君為人有趣,談吐風(fēng)雅,偶爾馮俏也和她說的上來一些。 章年卿笑道:“那怎么能說沒有用呢。我沒記錯的話徐科君他父親和我是同年會試?!彼]著眼睛思索了一會,“我記著是,二甲一十四名?后來在禮部觀政,被開泰帝看中,是開泰年間新秀。” 開泰帝因出身的問題,十分重禮。徐科君能嫁給小齊王,一來是小齊王妃的身份不能太貴重,不然難免有選太子妃的嫌疑。二來,開泰帝希望他在禮部的根基更扎實(shí)一些。他上有早已哈巴狗一樣投靠過來的晁淑年,是現(xiàn)任禮部尚書。 可禮部底層,開泰帝卻沒有中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