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在此時(shí)卻是萬萬不能與林家牽在一塊的，是以這口頭約定的婚事到底是不了了之了，沒了下文。

    “秀水縣那姓裘的……”蘇令蠻幫楊廷將外袍脫了抖了抖，一邊道：“可是你安排的？”

    楊廷垂頭看著眼前忙忙碌碌個(gè)不停的小婦人，嘴角翹了翹，弧度不明顯，眸光放柔：“何以見得？”

    “當(dāng)年騙我那婦人，我后來著人去查了，正是秀水縣富戶，夫君姓裘，不巧下了大獄，可對？”

    只可惜了小兒。

    蘇令蠻思及那天真懵懂的稚兒，只覺可惜。

    楊廷嘆了口氣，“阿蠻，本王發(fā)覺你總對小兒憐憫之心甚重?！辈徽撿o安公主的幼女，還是那日著了道的小丫頭，要知道，皇家之人，可從來沒有簡單的。

    蘇令蠻抿緊了嘴，“這不是說那姓裘的，怎又說到了旁的？”

    心里卻也清楚楊廷所言，那些奶香未脫的稚兒，若當(dāng)真計(jì)較起來，是非觀念淡薄，若被教唆使壞，才是讓人防不勝防的。

    只這些——

    終究還得歸咎于父母。

    “其實(shí)當(dāng)年本王派人去時(shí)，裘仁險(xiǎn)些在獄中沒了，他聽聞妻女之事，險(xiǎn)些喪了生志，這兩年來，可都是為了這一日?！?/br>
    若說那婦人，對阿蠻確實(shí)是大壞，甚至肯委身于林天佑，十分不羞，可論起初衷，全是為了將夫君從大獄里救出，這般想來，又頗引人唏噓。

    楊廷不是那喜歡感懷之人，不過一想，事情便又過了。

    “林家是墻倒眾人推，該當(dāng)有此一劫?！?/br>
    當(dāng)年林天佑紈绔至此，林侍郎不知管束，禍害了多少良家子，裘仁帶頭訴狀，竟?fàn)科鹆艘淮笈芎φ呒w血書，字字血淚，聞?wù)邆模质汤裳劭词欠頍o望了。

    不過因著林天佑之事被提，長安另起了一股作祟妖風(fēng)，道當(dāng)年林侍郎幼子禍害之人中還有如今的“敬王妃”，聲勢漸漲之時(shí)，被楊廷大庭廣眾尋一由頭將一碎嘴兒郎庭杖一百，打得人險(xiǎn)些殘了，風(fēng)聲才止——

    其庇護(hù)之心拳拳，可見一斑。

    由此，又引得小婦人們眼紅這敬王妃的好運(yùn)道，女兒家名聲要緊，雖說女子二嫁、三嫁也有，可到底出在權(quán)貴人家中極少。

    漸漸，便有另一種說法引得眾人贊同：敬王妃若非完璧，敬王這等愛潔者，又如何愛若至此？

    不論婦人和小娘子們?nèi)绾窝鬯?，郎君們卻都是心照不宣地認(rèn)了的，畢竟——

    誰都不信敬王這等人會自個(gè)兒給自己戴一頂綠帽，還戴得如此興高采烈的。

    蘇令蠻還記得有日提起時(shí)這茬時(shí)，楊廷面上的神色——

    復(fù)雜糾結(jié)多些，還是旁的，她分辨不清，只覺得凡瞅一眼，都覺得心里瘆得慌。

    楊廷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將rou麻話道出，當(dāng)時(shí)在林子里撞見阿蠻時(shí)其衣衫不整的情形，他不是沒懷疑過，只擔(dān)憂蓋過了一切，到底沒敢問出口，想著人在便好，哪還管得那許多？

    至于后來發(fā)覺沒有，又是另一番狂喜了。

    蘇令蠻卻當(dāng)他是介意，半天沒搭理人，楊廷這才無奈剖析了心事：

    “阿蠻，那日之事，對本王來說，亦是劫后余生，哪還管得那許多不相干之事？你在，便好了。”

    那時(shí)心境，楊廷不想再回味一遍，除了阿娘死時(shí)，從無一日如此煎熬。

    蘇令蠻覷他：“真的？”

    “真。”

    這才又歡歡喜喜了。

    女子便是如此，好哄又不好哄，悅耳之音比之行動更容易感懷，蘇令蠻也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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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寒食那日，敬王府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三驅(qū)不肖說自是不少，四驅(qū)也偶或見到一輛，門房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個(gè)歇腳的時(shí)間都無。

    蓼氏一大早便登了門，與乳娘孫氏一同幫著壓陣，見蘇令蠻有條不紊地將各處都置辦好了，食單、器具、酒宴等樣樣適宜，這才放了心。

    第183章 岔路口

    敬王府便在原來的威武侯府, 只是換了個(gè)匾額。

    曲池流水，亭臺樓閣, 十步一景, 比起王謝這等百年世家來說還差些意境，可對大部分來說已算是享受了。

    尤其正值春令，有一處“梨落院”, 梨樹滿栽，馥白花瓣繽紛起舞，身處其中, 只覺自己都憑空詩意許多。

    蘇令蠻這宴，便辦在了梨落院。

    尤其院中有一處曲池，蜿蜒曲折，恰能曲水流觴，頗受文雅之士歡迎。

    寒食禁火, 冷食清酒, 這酒宴便沿著曲水一路蔓延開去，以文武論座，男女賓客并不分界，只將不合者初初分了分, 有些忌口的也另行叮囑了, 赴宴之人均覺妥帖，尋常酒宴太過拘謹(jǐn)，此番卻覺如郊游冶情，很是不差。

    另有年事已高、不愛湊熱鬧者, 另在修遠(yuǎn)院有長安最當(dāng)紅的云家班在登臺唱戲，聽著戲曲喝著小酒、清茶，也算愜意。

    蘇玉瑤抬頭看著身前十丈遠(yuǎn)開外，那躋坐地板板正正，正與王郎君幾個(gè)頗富才名之人說詩論文的身影，面現(xiàn)迷惘。

    不一會兒，酒觴飄到了附近，她下意識屏緊了呼吸。

    曲水流觴，酒觴至，便需賦詩一首，以“梨落”為題，答不出來，便需罰酒三杯。蘇玉瑤自己是沒甚詩才的，罰酒事小，可在那人面前出洋相……

    正想著，身邊卻坐下來一人。

    一個(gè)面目清秀的小娘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五官不算出色，卻勝在皮膚白凈，溫婉舒服。蘇玉瑤還記得聽聞消息時(shí)，曾偷偷去看過這人一眼——

    林侍郎家的三娘子。

    按說林侍郎前日被一道枷鎖鋃鐺入獄，只等著判決下來，林府中人莫不夾著尾巴度日，這林三娘子為何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此？

    “我認(rèn)得你，四娘子?！?/br>
    林三娘神情復(fù)雜地看著她，果然是個(gè)無憂無慮的小娘子，蘇玉瑤一時(shí)吶吶不能言。

    流觴已至，林三娘取觴在手，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边B憂傷都淺淡，蘇玉瑤怔在原地，耳邊已有“罰酒”的起哄聲。

    她下意識往前看，卻見那人連頭都沒回一個(gè)。

    蘇文湛在前喊著，愿代四妹干了，翻一番的“六杯酒”下肚，蘇玉瑤忽而覺得，還是大兄好，卻見大兄又逗起身旁三步遠(yuǎn)的一個(gè)玲瓏女子來。

    林三娘躋坐在地，忽而道：

    “其實(shí)今日，我并沒收到請?zhí)！彼歉f時(shí)一個(gè)閨中好友來的。

    蘇玉瑤不大明白她突然與她說這些作甚，“林娘子與阿瑤說這些，何意？”

    林三娘道，“其實(shí)我今日來，是想求一求謝郎君，便不娶我，納了也可。”她面露凄色，“樹倒猢猻散，阿爹煊赫時(shí)，人人送湯，人還未走，茶便涼了。你也出身侯府，自當(dāng)曉得，若家族傾覆，我們這些女兒家的去處。”

    教坊司還算好的，畢竟有規(guī)矩可守，可若是官奴，衙門上冊的世代賤籍，或死或糟踐，根本無人會管。

    她來這，便是一搏。

    也許這個(gè)正直的男人，會看在從前議親的份上納了自己。

    “你看錯了人?！?/br>
    蘇玉瑤幽幽道，謝郎確實(shí)秉性正直，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了他不會隨性而為，有限的憐憫只會給予不會給謝家?guī)碛绊懙奈⒛┲恕?/br>
    便她這么個(gè)對朝政不大關(guān)注之人，也知曉如今的林家便是火源，誰挨著都得燎掉一層皮，謝郎君不可能出手撈人。

    蘇玉瑤其實(shí)對林三娘并無敵意。

    “可……我又能如何？”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罷了。林三娘低聲道：“若我助四娘子你嫁了他，你可能救我一救？我這般的罪人，便納了，也不影響你任何，只求一個(gè)能安穩(wěn)度日的院落?！?/br>
    蘇玉瑤咬緊了唇，她再是機(jī)警，也沒碰到過這等事，心里覺得不妥，可又覺得這人可憐，正猶豫間，卻聽一道嬌軟的聲音道：

    “三娘子還是莫要為難我家四meimei了，她便是個(gè)棒槌，沒甚真本事?！?/br>
    蘇玉瑤喜出望外地抬起頭，“阿蠻jiejie?！?/br>
    至于蘇令蠻為何能聽到這般低的聲音，卻是沒多想，見蘇令蠻與人打著招呼過來，忙直起身讓開了一個(gè)身位，蘇令蠻心安理得地坐到了阿瑤與林三娘的中間。

    林三娘臉現(xiàn)狼狽，“見過敬王妃?！?/br>
    蘇令蠻看著她，只覺得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被踩在泥里的自己，只這人……因著父兄作孽，比自己要慘多了。

    即將跌落谷底，抓著一點(diǎn)希望掙扎，希圖逃避即將到來的命運(yùn)，說到底，不過是自己比她幸運(yùn)一點(diǎn)罷了。

    “三娘子，做妾，不也是個(gè)玩物，也許提腳便被賣了呢。”

    蘇令蠻低低道，林三娘撫了撫袖口，她尚有一點(diǎn)殘存的自尊心，與蘇玉瑤這小丫頭求饒已經(jīng)耗費(fèi)了極大的力氣，如今再辯解，又覺得無法開口。

    謝郎君是端方君子，自不會做那等事，只要自己安分些不出來招人眼，日子總要好過些。

    三人一行安安靜靜地坐著，尤其林三娘與蘇四娘這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畢竟有些門路的都知曉，曾經(jīng)謝道陽與林三娘議親不成，而蘇四娘則追人未果，期間還夾了一個(gè)如今的熱門人物——敬王妃，便更引起了眾人注意。

    王沐之拍了拍謝道陽的肩，往嘴里丟了個(gè)果實(shí)，促狹道：

    “阿陽，你看看那頭?！?/br>
    謝道陽面無表情道：“王仲衡，莫要尋事?！?/br>
    “按說林三娘也罷了，蘇四娘這般癡情，你當(dāng)真是鐵石心腸?！?/br>
    謝道陽眸光注入眼前的曲水，身上石青寬袍沾濕了些，他沒注意到：“聽聞仲衡也曾傾慕過敬王妃一段時(shí)間？”

    王沐之摸了摸鼻子，這才打住話題，訕訕道：“怕了你了?！?/br>
    楊清微那廝，可陰著呢。

    曲水流觴過，便是午后了。

    暖暖的光散下來，有些上了年紀(jì)的被安排去客院稍事休憩，但精力足旺者，依然不散。成婚了自然有成婚的交際圈，未出閣的小娘子們也各自一堆，散在王府各處。

    新出爐的敬王好容易歇下來喘口氣，梨落院內(nèi)，便擺上了兩張長幾，幾上有時(shí)鮮鯽魚，尖刀若干。

    蘇令蠻笑盈盈看著他，“王爺可愿為眾賓演一演這切膾之藝？”

    楊廷見她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只點(diǎn)頭應(yīng)了，正巧見到謝道陽沉默不語地站在遠(yuǎn)處，便指著他道：

    “聽聞謝郎當(dāng)年切膾之藝一絕，不若與本王一道，填一填眾賓口腹之欲？”

    作者有話要說：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