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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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蠻,圣人與我,有我沒他,由他沒我。” 蘇令蠻手頓了頓,握住篦梳的指尖緊得發(fā)白,勉強(qiáng)笑道:“如、如何就這般嚴(yán)重了?” 就這些年的動靜看來,圣人于她,不過是一個高居廟堂的符號,何至于就跟楊廷成了這般生死大仇的模樣了? 楊廷靜靜地看著她,他的唇削薄,顏色偏淡,不笑看人時,便顯得格外冷峻。 時間靜靜流淌,房內(nèi)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陽光灑進(jìn)來,仿佛都帶著冷淡徹骨的涼意。 “身在這皇家,不爭,便是死?!?/br> 他眼神幽暗,聲音平淡,好似說的不過是一件尋常之事,“蠻蠻可記得,頭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見?” “記得?!碧K令蠻悶悶道,“刻骨銘心?!蹦且槐У臏囟龋幢愕搅爽F(xiàn)在,依然時時刻刻溫暖著她。 “那回,我是為了拔除寒疾。” 蘇令蠻記得,聽居士與阿冶提到過幾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記得那時節(jié)楊廷過分蒼白的膚色,比玉更淡。 “蠻蠻知道,我這寒疾哪兒來的?” “怎么來的?” 楊廷似陷入了回憶里,沉默良久,蘇令蠻將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覺得觸手冰涼,黏黏得出了一層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楊廷這才如夢初醒,啞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這才暢通了,他長出了口氣,道:“我五歲時,與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讀?!?/br> 那時,他喪母三年,早從一個招貓逗狗的混性子成了個安安靜靜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宮中做了陪讀。 “當(dāng)時我以為,自己會多一個血脈相連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屬自己的一段關(guān)系了,宰輔府除了一個冷漠的父親,便只有一個惺惺作態(tài)的繼母,他過得好不孤獨(dú)。 懷著滿腔赤誠,要與兄弟好好處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顛屁顛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進(jìn)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著要留下來,與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與他一同搶兄弟的人,這先入為主到后面,兩人的相處模式便一直沒改過來。 一年時間過去,他們?nèi)齻€就差歃血為盟,好得幾乎同穿一條褲子了——可也只是幾乎。 楊廷手心出了一層冷汗,蘇令蠻抽了抽,卻被整個握住了,側(cè)臉白得讓人發(fā)慌,楊廷突然笑了起來。 這笑浮于表面,試圖掩藏住過去帶來的沉而傷的霧氣,讓人一見,便覺得心底一片泥濘式的傷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時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著,圣人答得很歡,可我哪里曉得,他并不喜歡?!?/br> 甚至厭惡,從他的阿爹開始,便從沒有一處瞧得舒心舒顏,憎惡,憎惡到殺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終于找到了機(jī)會。 上元佳節(jié),宮中夜宴不斷,尤以御花園宮燈繁復(fù)精美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燈市,唯有兩個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園中亂跑。 小楊廷不曾感覺到惡意的到來,等到他察覺,人已經(jīng)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記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圓,照在人身上,涼得讓人骨頭縫都疼?!?/br> 楊廷不在意地?fù)P唇一笑,見蘇令蠻眼淚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著轉(zhuǎn),一咕嚕掉了下來,摩挲著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蘇令蠻一腦袋橫沖直撞地沖入他懷里。 她為楊廷語氣中的滿不在乎而心疼,為那個在池中掙扎溺水的六歲小阿廷而心疼,更為那個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獨(dú)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殺你,為什么?” 他還那么小啊。 她悶在楊廷懷里,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點(diǎn)厲。 “大約是……我阿爹的關(guān)系,圣人恨我阿爹,連帶著恨我?!睏钔⒋撕蠓捶磸?fù)復(fù)想過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過池水一層層侵入幼童的身體,他受不住,便得了這要命的寒疾。 許是里邊還有其他的緣故。 楊廷不記得自己在池中掙扎了多久,只記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輪金燦燦的圓月,有一年、兩年? 他再醒來時,便發(fā)覺自己躺在了龍床上,圣人白著張小臉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險些嚇?biāo)来笮至耍 ?/br>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領(lǐng)會到的一項(xiàng)技藝,便是如何準(zhǔn)確又可信地說一門……假話。 那一刻的楊廷,茫然又不解,卻清楚地知曉,阿爹絕不會為了自己與圣人計(jì)較,甚至連真相,都是不可言說的應(yīng)該被埋葬的不堪。 “莫非圣人最后一刻悔悟,著人救了你?” 楊廷苦笑搖頭:“路過的宮人不小心見了,入水救了我?!?/br> 蘇令蠻一臉心有余悸。 “楊照殺我之心不死,我如何能引頸就戮?” 第194章 紅燭淚 禍起蕭墻, 在皇家從來不算罕見。 莫說是隔了一房的堂兄弟,便是親兄弟之間起了齟齬,憤起殺人也是偶有發(fā)生, 縱觀歷朝歷代, 那是一部部皇家血淚史,為了至高無上的一把椅子殺得血雨腥風(fēng)、父不父、子不子, 綱常倫理一概俱無。 可蘇令蠻心疼自家男人。 她六歲那年,也曾掉過一回河, 那時天氣尚算暖和, 不比得寒冬臘月, 依稀仍能記得被水吞沒時的可怖——何況楊廷還是被這樣滿心孺慕之人從背后推入池中。 “那宮人……當(dāng)真是不小心?” 蘇令蠻仰著頭看他,眼睛是不容錯辨的懷疑,若圣人當(dāng)真處心積慮地想置人于死地, 如何會讓一個不知名的宮人“不小心”路過? 楊廷摸了摸她腦袋,直到那頭才梳順了的黑發(fā)又亂糟糟的,才慢悠悠道: “我家蠻蠻何時長了個這般聰明的腦袋瓜兒?給爺瞅瞅。” 蘇令蠻擋開他手,“快說?!?/br> 楊廷這才道:“那宮人我后來在阿爹的外書房見過, 大約……是阿爹留在宮里的暗樁?!?/br> 所以,該是看顧他的? 蘇令蠻又有點(diǎn)不大明白這對父子的路數(shù)了。 回回見時,互相都沒個好臉, 互放狠話,放完一個人跟沒事似的照吃照睡,一個人則怒氣沖沖回府,想法子給人添堵。 “所以……阿翁其實(shí)是知道你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的?” 蘇令蠻試探地問, 楊廷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搖頭道:“我從來沒問?!?/br> 她卻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阿翁權(quán)傾朝野,壓得圣人喘不過氣,將恨移到了他兒郎身上,若阿廷當(dāng)時沒救回來,楊家便只得圣人一個后代,只要宰輔后來沒有再生兒郎,那楊照的地位必然是鐵板釘釘,動搖不得。 “阿翁……可想過,那個位置?” 蘇令蠻指了指上頭。 楊廷目光復(fù)雜,半晌才遲疑道:“阿爹這人,我從來就看不懂?!?/br> 歷朝歷代的權(quán)臣,便沒幾個能善終的,阿爹若想當(dāng),當(dāng)年圣人與太后孤兒寡母時便能當(dāng)了,畢竟年齡合適,又同為楊家嫡支,偏為了一個托孤的遺言,僵持著沒當(dāng)。 可若不肖想這位置,自該兢兢業(yè)業(yè)地輔佐圣人成才,偏又處處壓制著圣人,不肯放權(quán),以至于圣人在年幼時便恨毒了他。 不過這些也不值當(dāng)對蘇令蠻說,楊廷并不欲將太多朝堂之事帶回家中,只道: “不管阿爹如何想,我與圣人……卻絕無可能和平共處?!?/br> 不論是年幼時的戕害,還是如今層出不窮的手段,楊廷但凡想起暗衛(wèi)傳來圣人有幾回夢中囈語,便覺怒不可遏。 他……竟敢肖想阿蠻! 郎君情緒轉(zhuǎn)換如此劇烈,蘇令蠻靠得極近,自然感受到了,一下子從哀絕的沉夜,進(jìn)入了憤怒的深淵,她頗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可問楊廷,卻怎么都不愿意開口了。 這邊溫泉別莊溫馨話過去,那邊宮廷內(nèi)卻已刮起了血雨腥風(fēng)。 刑獄司與宗人府聯(lián)合辦案,其中牽涉到了皇后、容妃與半途夭折龍子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不敢不謹(jǐn)小慎微、勤勉辦事,一條條的暗線被迅速揪出來,由專人整合到一塊—— 很快,結(jié)果出來了。 條條樁樁,都指向皇后,人證物證齊全,容妃一身輕薄的白衣,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還未出小月子,看著更是消瘦可憐得緊: “圣人,請您為我們的龍兒做主啊。” 她的傷心,絕不是做出來的,凡見到之人,都忍不住為這痛失孩兒的母親感到低落、甚至遺憾。 雨打芭蕉萬點(diǎn)愁。 圣人微微鼻酸,刑獄司司掌與宗人府監(jiān)理都磕著腦袋候在殿上等候示下,在容妃的哀痛欲絕里,朱筆一批: “著皇后嫉妒成性、儀容不修,戕害皇嗣……” 皇后被黜,關(guān)入宗人府,等候進(jìn)一步的問罪;而容妃暫掌鳳印,監(jiān)理后宮,王家風(fēng)頭一時無兩。 史家闔家喊冤,畢竟這戕害皇嗣之事若當(dāng)真坐實(shí),不單是皇后一人獲罪,史家也落不著好,史家七十歲老族長滿頭白發(fā),顫顫巍巍地敲響登聞鼓,以求直達(dá)天聽,孰料敲完鼓例行的十杖下去,直接當(dāng)場斃了命。 這下京城輿論嘩然,不論是平民百姓中還是朝中眾臣,都忍不住翹首以待,打算看圣人會如何處置。 史家作為曾經(jīng)堅(jiān)定的?;逝?,頭一批投誠的世家之一,當(dāng)初圣人許以后位,意義自然是不同的。 ***** “阿蠻以為,圣人會如何做?” 楊廷下了一子,示意蘇令蠻接著,溫泉別莊遠(yuǎn)離塵囂,暖風(fēng)徐徐,宮城內(nèi)的劇變,似乎完全影響不到此處—— 不過也只是幾乎而已。 蘇令蠻攢簇著眉舉棋不定,身后是一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大樹,郁郁蔥蔥的樹冠將這一隅遮了個嚴(yán)實(shí),細(xì)碎的光掠影似的照下來,襯得那張臉更有種驚心動魄的艷麗。 楊廷不催促,蘇令蠻斟酌再三,終于落了子,才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史家畢竟不遺余力地支持圣人多年,族長又去了,若當(dāng)真有罪,也差不多得了懲罰。圣人……若想地位穩(wěn)固,自然不會輕易對付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