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與臉色同樣陰沉，“是這個(gè)東西？”

    “此針并無毒性。”伽羅一怔之后反應(yīng)過來，匆忙解釋，“方才民女為了脫身，以針刺xue，雖能令他劇痛松手，卻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驗(yàn)。”

    謝珩將那珊瑚金針把玩，往伽羅臉上看了片刻，旋即丟回給伽羅，轉(zhuǎn)身走了。

    侍衛(wèi)將那賊人抬上馬背，緊隨在后。

    倒是陳光面帶虧欠，“這回是我守護(hù)不力，叫姑娘受驚。郊外風(fēng)大，姑娘不如先回驛站，賊人的事殿下自會處置?！彼莻€(gè)粗豪的漢子，瞧見伽羅面色蒼白，只當(dāng)是受驚之故，當(dāng)下從同僚處借了匹追出來的馬，扶伽羅上去。

    伽羅騎馬難下。

    此處離城已遠(yuǎn)，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處又無車駕可求，只能靠馬代步。

    好在謝珩的披風(fēng)寬敞，將她整個(gè)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態(tài)。

    伽羅不敢坐實(shí)，踩著馬鐙保持半立的姿勢，可減緩馬背顛簸。

    城郭遙遠(yuǎn)，伽羅捏緊了韁繩，咬牙忍耐。

    *

    回到臨陽城中，驛站內(nèi)甚是安謐。

    伽羅被擄后，謝珩雖帶人追來，卻并未驚動旁人。此時(shí)驛站中眾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羅的屋中一燈如豆，嵐姑立在門外焦急踱步。

    見她歸來，嵐姑顧匆匆跑下閣樓，迎了過來。

    伽羅此時(shí)又累又痛，驚嚇之下受了冷風(fēng)，只覺頭腦昏沉，天旋地轉(zhuǎn)。見著嵐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見救命的浮木，待嵐姑走近，便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賊人自有韓荀帶人去處置，謝珩掃一眼伽羅，道：“跟我來。”

    伽羅腳步虛浮，勉強(qiáng)跟著走了幾步，一腳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時(shí)前傾。

    幸得嵐姑反應(yīng)快，將她接在懷中。

    見前面謝珩駐足，嵐姑忙懇求道：“殿下，姑娘兩頰guntang，必定是受了寒，支撐不住暈過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婦已稟告過小將軍，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問？”她手扶伽羅難以行禮，身體卻是極恭敬的姿勢，語氣神態(tài)皆是祈求。

    謝珩看一眼伽羅，未再多言，只吩咐陳光去尋個(gè)郎中，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嵐姑身體頗健壯，氣喘吁吁的將伽羅抱回屋中，將尋來的幾個(gè)手爐塞在伽羅懷里。

    陳光自覺失職，甚是內(nèi)疚，聽嵐姑討要姜湯，忙安排人去煎熬。

    這頭姜湯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趕來，嵐姑總算稍松口氣。

    *

    身上的冰涼漸漸退去，轉(zhuǎn)而被溫暖包圍，小腹處痙攣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羅醒來時(shí)腦中雖還昏沉，身上卻舒服了許多，嘴里苦味還在，四肢百骸卻十分舒泰。

    她一睜眼，靠在床邊的嵐姑就醒了。

    “姑娘覺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羅額間溫度，已不似昨晚燙熱。

    伽羅卻牢記著昨晚的事，開口就道：“嵐姑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睄构梅鲋ち_坐起來，不急著穿衣，先幫她慢慢按摩頭皮，“昨夜我被開窗的動靜驚醒，還沒呼救就被那人打暈了。醒來后聽侍衛(wèi)說姑娘被擄走，可真嚇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時(shí)——姑娘腹中還痛嗎？”

    伽羅搖搖頭，“好多了?！?/br>
    此時(shí)天光大亮，時(shí)辰不早，她還記著昨晚謝珩要問話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驛站備有清粥小菜，伽羅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湯暖腹。雖然風(fēng)寒未愈，頭腦依舊沉重，小腹處的痛卻輕了許多，不會礙事。

    謝珩的披風(fēng)已被嵐姑洗凈，問驛站借爐火，稍加檀香烘干，疊整齊了放在床頭。

    伽羅尋干凈緞面包著帶過去，交給謝珩近侍，脫了帷帽讓?shí)构迷谕獾群?，求見謝珩。

    謝珩在處理公務(wù)，聽見伽羅拜見，口中謝他昨日搭救之恩，頭也沒抬。

    他的眉頭緊鎖著，仿佛遇見了難事，狼豪勾勾畫畫，片刻后才道：“免禮——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羅，你藏了什么，竟會招來死士？”

    伽羅老實(shí)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為何出現(xiàn)?！?/br>
    “民女……”謝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羅身上，仿佛嘲弄，“從前可沒見你這樣自謙。”

    伽羅愕然，正想開口，謝珩臉上又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現(xiàn)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間不曾說話，也不曾做過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辟ち_回想起來，心驚之余也是滿頭霧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沒什么貴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實(shí)在想不出來那人捉她的原因。

    謝珩扶著長案起身，目光如鷲，緩步往她走來，“你知道些關(guān)乎西胡的要緊事？”

    伽羅想了想，搖頭。

    謝珩走近她，兩道目光壓過來，狐疑而審視。

    他年近二十，身高體健，因自幼習(xí)武，肌rou仿佛總是緊繃的，劍眉之下雙目略見陰沉，顯然是為昨晚的事情極度不悅。

    居高臨下的俯視，威儀而壓迫，換了心內(nèi)藏jian之人，總難招架。跟前的少女卻未露半分怯色，姿態(tài)固然恭敬，那雙水波蕩漾的眸中卻無半點(diǎn)遮掩作偽之態(tài)。

    春日的陽光自窗間灑進(jìn)來，照得她肌膚柔白，細(xì)嫩如脂，她全然未覺，輕咬嫩唇似在思索。

    這模樣似曾相識。

    只是彼時(shí)淮南天暖氣清，滿園春光，少女神態(tài)天真，不似如今忐忑憂愁。

    謝珩收回目光，轉(zhuǎn)身回到案前，“前路兇險(xiǎn)，你若隱瞞要事，危及議和，我不會輕饒！”

    “民女不敢欺瞞殿下！”伽羅忙屈膝行禮，鄭重道：“這回民女隨殿下北上，確實(shí)存了私心，是想借機(jī)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絕無二心。”她試探般看向謝珩背影，見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心中難免失望，續(xù)道：“那西胡人的來歷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覺端倪，必會如實(shí)稟報(bào)殿下?！?/br>
    謝珩未答，也不看伽羅，面朝長案思索片刻，揮了揮手。

    伽羅告退，待出了廳門，才覺手心膩膩的，全是濕汗。

    才繞下樓梯，迎面竟又碰見了彭程，顯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裝待行的架勢，見著伽羅，面露關(guān)切，“聽聞傅姑娘昨晚受驚遇寒了？”

    伽羅行禮拜見，尚未回答，就聽閣樓上謝珩朗聲吩咐起行。她被這聲音吸引了注意，抬頭瞧過去，就見謝珩負(fù)手立在欄邊，正俯視著她。

    隔著兩丈的距離，他眼中的嚴(yán)厲與警告清晰可見，伽羅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禮告辭，回屋收拾行裝。

    胸腔中依舊咚咚跳個(gè)不停，伽羅滿腦子都是方才謝珩那嚴(yán)厲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懷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結(jié)？

    而彭程盯她這樣緊，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陳光將伽羅跟得更緊了，除了出恭如廁，其余時(shí)間幾乎都在她兩三步外。

    晚間歇在驛站，他也親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換其他侍衛(wèi)值守，防范嚴(yán)密了許多。

    伽羅途中跟陳光閑談，才知道那日謝珩還在暗處安排侍衛(wèi)，雖搜出了兩個(gè)西胡同伙，卻也都是死士，無甚收獲。

    這般情勢令伽羅心驚，行止愈發(fā)謹(jǐn)慎。

    陳光的嚴(yán)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羅半步。

    伽羅起初雖考慮過借彭程來打探消息，而今仔細(xì)斟酌，覺得此舉殊為不智。然而心中擔(dān)憂卻難以消解，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靜時(shí)，終于斗膽往謝珩屋外求見。

    屋內(nèi)燈火尚且搖曳，伽羅進(jìn)去時(shí)，他還在伏案疾書，認(rèn)真專注。

    伽羅一時(shí)沒敢打擾，站在那里，想等謝珩處理了手頭事務(wù)再出聲。

    這處驛站地處荒僻，甚為簡陋，謝珩寬肩闊腰坐在那狹窄的案幾之后，落在伽羅眼中，竟自覺出心酸。

    天下昌盛時(shí)，他父子二人被軟禁在淮南，縱然身處溫山軟水中，卻也難得自由，更別說尊享皇家富貴。而今山河動搖，他卻得迎難而上，連日奔波還要深夜處理公務(wù)。等過了這難關(guān)，這皇位能否坐穩(wěn)，卻還是未知之?dāng)?shù)。

    他其實(shí)生得英偉，雖時(shí)常冷臉相對，伽羅卻難以否認(rèn)，他其實(shí)很好看。

    眉目俊朗、輪廓?jiǎng)傆?、身姿英挺，加之與生俱來的氣度，當(dāng)真襯得起人中龍鳳之譽(yù)。從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隱忍，如寒風(fēng)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轉(zhuǎn)，織金墨衫上繡著精致云紋，烏金珠冠束在頂心，愈顯得氣度卓然，威儀端貴。

    昔日之折辱束縛，今日之臨危受命，縱使出身尊貴，他所經(jīng)歷的磨難遠(yuǎn)勝旁人。

    正自感嘆，冷不丁卻見謝珩猛然抬頭，雙目精光奕奕，徑直望向她——

    “看著我作甚？”

    她愣著站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唐突之處，忙跪地道：“民女失禮，請殿下恕罪。”　渾身氣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臉頰，伽羅跪地頷首，只覺雙頰發(fā)熱。

    謝珩擱下狼毫，嘴角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憊的靠向椅背。

    伽羅頭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攪殿下，是想問一問家父的消息?！彼吡︽?zhèn)定，雙手落在冰涼的地磚，漸漸令神思清明，抬頭對上謝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為官，聽說北涼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實(shí)在擔(dān)憂，又無計(jì)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還望寬宏賜教，民女雖人微力輕，也將竭力報(bào)答?！?/br>
    “是……傅良紹？”

    “正是?！?/br>
    “沒有消息?！敝x珩答得干脆。

    伽羅掩不住的失望。

    謝珩卻還看著她，“竭力報(bào)答……你能如何報(bào)答？”

    這話多少令伽羅燃起希望，當(dāng)即道：“民女雖不知鷹佐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隨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當(dāng)遵從！”她極力讓自己誠摯，謝珩卻仿若未睹，兩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沒有消息。退下吧?！?/br>
    說罷，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羅稍稍燃起的火星被這態(tài)度澆滅，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聲告了罪，便告辭而出。

    正好碰見韓荀來找謝珩稟事，伽羅臉上的失望尚未收起，盡數(shù)被韓荀收入眼中。

    他對高家仇恨頗深，待伽羅也甚冷淡，伽羅能感覺得到對方態(tài)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禮，匆匆離去。

    里頭謝珩見韓荀近前，將手邊卷宗交給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鷹佐昨日進(jìn)城，帶了不少人隨行，又去犒賞軍隊(duì)，北涼如今士氣高漲。太上皇和官員們都送到了他們的石羊城中，看守嚴(yán)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鎖在一起，沒有任何優(yōu)待?！?/br>
    謝珩頷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見韓荀點(diǎn)頭稱是，又問道：“傅良紹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br>
    “別處？”

    “傅良紹官職不高，我們的人手又有限，倒沒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鷹佐和傅玄勾結(jié)，如今看來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紹，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勢，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費(fèi)神？”

    “若有他的消息，盡快報(bào)給我?！薄≈x珩說罷，繼續(xù)埋頭整理文書。

    韓荀愕然，想問問原因，終究忍住了，轉(zhuǎn)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遠(yuǎn)，近日總在周圍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還是留著？”見謝珩沉吟，便建議道：“西胡和鷹佐同時(shí)盯上傅伽羅，想必她有特殊之處。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屆時(shí)殿下心中有數(shù)，行事可更便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