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靈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遙領(lǐng), 分布各處的折沖府整治過后，由端拱帝親自挑選, 擢拔了可靠之人，其中軍務(wù)由十二衛(wèi)親自過問, 余下事宜, 交由李鳳麟暫時代為打理。于李鳳麟而言，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訊，做事也更為勤謹(jǐn)。按著端拱帝圣旨，明日將攜長史往各處巡查，以半月為期。

    局勢暫時安定，謝珩是太子, 不可離京太久，黃彥博居左武衛(wèi)大將軍之職，這當(dāng)口也被端拱帝委以重任，蒙鈺在虎陽關(guān)也有守衛(wèi)之責(zé), 數(shù)日之內(nèi)需奉命返程。李鳳麟怕趕不上踐行，今晚特意設(shè)宴，遍邀謝珩及身旁幾位得力助手，由夫人姜氏陪著岳華和蒙香君。

    唯有伽羅身份特殊，雖受謝珩照拂，卻沒名分在身。姜氏為免唐突, 并未當(dāng)面跟伽羅提及, 只同謝珩提起, 是否赴宴，全憑謝珩裁斷——這多少也是試探的意思。

    待伽羅隨謝珩過去，眾人均已聚齊，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見伽羅，當(dāng)即迎接，避過正廳中的粗豪男子，從偏廳進(jìn)了暖閣。

    岳華和蒙香君均已入席，瞧見伽羅，岳華心領(lǐng)神會，蒙香君但笑不語。

    這宴席全為踐行而設(shè)，沒了宋敬玄等人作祟，謝珩端坐正中，李鳳麟和黃彥博左右陪同，底下都是謝珩親信和李鳳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員，氣氛融洽。

    先前征戰(zhàn)殺伐的沉悶氣息一掃而盡，李鳳麟專拿屏風(fēng)隔出一角，請樂人助興。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選，舍了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聲中帶些許鏗鏘韻律，如云破月來，霧散雨霽，令人心懷暢然。

    伽羅于暖閣中聽著，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識之人，外頭男人們推杯換盞，暖閣中姜氏也備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樣果子酒，玉液瓊漿，甘甜可口。

    蒙香君長于邊塞，好爽中帶些嬌憨，不止伽羅投緣，岳華也頗喜歡。

    就著精致菜色小酌幾杯，郁氣盡掃。

    至宴散時，伽羅酒意微醺，蒙香君開懷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內(nèi)間歇息。

    岳華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卻依舊清明，未露醉態(tài)——似她這等侍衛(wèi)身份，隨同在外時都會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頭官員漸漸散去，只留謝珩、李鳳麟、黃彥博三人在內(nèi)室密談，小半個時辰后黃彥博也告辭，就只剩下謝珩和李鳳麟。待他倆談罷，已是亥時將盡。

    冬日夜長，此時空中堆云甚濃，蒼穹如墨。

    廳前的燈籠已燃至盡頭，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風(fēng)中微晃。

    宴席的觥籌交錯、雅樂熱鬧盡皆歸于寂靜，見謝珩步入暖閣，伽羅亦站起身來，看到謝珩頗帶酒意，雙目深邃炯明。她向謝珩行禮，旋即多謝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岳華遞過來的狐裘，系好絲帶，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頗為擔(dān)心，“夜深風(fēng)重，傅姑娘身子弱，怕會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館？”

    “無妨。”謝珩擺手，代為作答，“外面?zhèn)淞笋R車。”

    他既話，姜氏不好阻攔，遂親自扶著伽羅出門。

    廳前寬敞，車馬在甬道旁齊備靜候，前后兩輛。

    伽羅微醺中臉頰熱，被撲面而來的夜風(fēng)侵襲，頓覺一絲涼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實，帽兜遮住頭，倒不至于受寒。她側(cè)身避開風(fēng)刃，同姜氏道謝告辭后，便往后面那輛行去，還沒走兩步，卻被謝珩輕輕按住肩膀。

    “我有話同你說?！敝x珩低聲說罷，回頭召來岳華，叫她乘后面那輛車回去，卻令伽羅與他同乘。

    這安排當(dāng)然突兀，好在廳前唯有謝珩親信和李鳳麟夫婦，眾人只作不見，神色如常。

    伽羅未及多想，被謝珩握著手臂，輕輕一送，便到了車前。

    旁邊仆婦已掀起車簾靜候，謝珩肩寬腰瘦，那襲大氅垂落，輕易將伽羅護(hù)在身前，隔斷眾人視線。他左臂的傷尚未恢復(fù)，右臂卻是如常強(qiáng)健，箍著伽羅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羅雙腳懸空，連車底下小矮凳也無需踩，徑直屈腿進(jìn)了車廂。

    謝珩隨之入內(nèi)，扯下車簾。

    外頭夜深燈暗，深冬里的馬車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漏半點(diǎn)光亮，整個車廂中漆黑一團(tuán)。

    伽羅還沒摸到里頭的坐凳，便被謝珩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進(jìn)他懷里。

    他滿身酒氣，手臂仿佛鐵箍似的，單手將她緊緊扣在胸前，不一語。隔著層層衣裳，伽羅貼在他胸膛前，聽到里頭擂鼓似的心跳。馬車已緩緩駛出，外頭李鳳麟眾人恭送的聲音遠(yuǎn)去，伽羅安安靜靜在他懷里伏著，半晌沒見謝珩有動靜。

    落在后背的那只手卻漸漸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臉頰，輕輕摩挲，輕重起伏如同心緒涌動。

    “殿下？”伽羅撐著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謝珩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伴隨愈來愈緊的懷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羅還是嘗試仰頭，想瞧瞧謝珩的神情。謝珩卻扣得更緊，將下顎抵在她髻間，低聲道：“別動，讓我抱著?！弊砗舐曇舨凰破匠Ｇ謇?，帶著種仿佛強(qiáng)自壓抑般的情緒，落進(jìn)伽羅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聲道：“是為了我父親的事嗎？”

    謝珩沒作聲，片刻之后，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雖說已預(yù)想過今日之事，然而真的親眼看到傅良紹，想到他將是岳丈時，謝珩心中依舊五味雜陳。酒入腸中，紛亂頭緒涌入腦海，叫人頭昏腦漲，唯有抱著她的時候，那些叫囂的念頭才漸漸退散，心里空懸的某處，也漸漸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羅，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館內(nèi)，譚氏和傅良紹對坐在桌旁，桌上蠟淚層層堆疊，幾乎燃到盡頭。

    滿室燭光里，譚氏神態(tài)慈和，傅良紹皺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弊T氏將那幾乎見底的茶壺提起，給傅良紹斟了一杯，又將面前茶杯斟滿，“起初我也不信，覺得太子善待伽羅，或許是為那枚長命鎖，后來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預(yù)想的那般狹隘。他對伽羅的好，我也看在眼中，當(dāng)日答允從鷹佐手中救你，恐怕還是看著伽羅的情分居多。這回千里迢迢從洛州趕來，雖不全然是為伽羅，但他的心意，卻明白無誤。而伽羅雖有許多顧忌，卻也有意隨他回京?！?/br>
    傅良紹依舊沉默，燭光下的臉半明半暗。

    關(guān)乎伽羅的身世，南風(fēng)早年曾跟他提過，但謝珩的所作所為，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當(dāng)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卻也是既成事實，即便他曾為此與傅老太爺爭執(zhí)，也于事無補(bǔ)。傅家跟端拱帝的梁子早就結(jié)下了，后來淮南高家的作為，傅良紹也有耳聞。是以最初聽說伽羅在謝珩手中，又是謝珩安排救他時，傅良紹已認(rèn)定，這些出乎意料的作為，必定是跟長命鎖有關(guān)。

    在虎陽關(guān)養(yǎng)傷時，傅良紹固然感激謝珩救命之恩，卻也籌劃過，倘若謝珩收留伽羅是圖謀那枚長命鎖，在感念恩情之外，他當(dāng)如何妥善應(yīng)對。

    然而此刻，譚氏卻將他諸般揣測籌劃盡數(shù)推翻。

    謝珩喜歡伽羅嗎？

    是何時開始？又有幾分？倘若謝珩是從北上議和途中起意，按譚氏所言，從八月里謝珩表露情意算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而已。

    這樣短的時間，能夠令謝珩放下舊日仇怨，不惜違背端拱帝的圣意、舍棄與世家聯(lián)姻穩(wěn)固朝綱的諸般好處，執(zhí)意求娶伽羅？

    傅良紹當(dāng)然知道，女兒生得嬌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見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謝珩。

    經(jīng)歷諸多挫折后，同端拱帝合力扭轉(zhuǎn)頹勢，返回帝京入主東宮的謝珩。

    他身居?xùn)|宮之位，甘愿背負(fù)罵名去議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銀錢，在劣勢之下逼退鷹佐，這份心性膽氣，就令人敬佩。更勿論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籌謀，京城中對徐公望的步步緊逼，那位的悍勇鐵腕，哪怕只是聽譚氏口述，也令傅良紹敬重。

    這樣一位皇太子，顯然不是色蒙心竅，魯莽行事之人。

    那樣短的時間就情根深種，非卿不娶？

    關(guān)乎女兒終身大事，傅良紹思來想去，終究不敢深信。

    但女兒的心意，卻不能不顧及。

    傅良紹對燭沉吟半晌，才緩聲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羅也有意于他，沒有阻攔的道理。即便皇家艱難，我也當(dāng)拼盡全力，護(hù)持伽羅?！?/br>
    譚氏頷，“這大半年里，伽羅過得很艱難，太子能追過來留住她，實在不容易。南風(fēng)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樣的情形，伽羅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著太子還未回京，你若想問得清楚些，想來以他的誠心，不會作偽?！?/br>
    “唉！”傅良紹重重嘆了口氣，“這半年，伽羅全仰仗您照顧?！?/br>
    “我也難做什么，能安然活在這里，還是太子看著伽羅的情分網(wǎng)開一面?！弊T氏笑了笑。上了年紀(jì)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關(guān)要緊，在傅良紹做決定之前，還是想盡量把事兒商議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見過殿下后，就該拿主意。倘若不允，我?guī)зち_回西胡，從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還需慢慢籌劃?！?/br>
    她的意思，傅良紹當(dāng)然明白。

    “傅家愧對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問罪，更是門庭懸殊。倘若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紹沉吟，瞧向譚氏的神色，見她眉目也微微皺著。

    “太子對你和伽羅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爺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羅卻不該為此受委屈?！弊T氏站起身來，在屋中緩緩踱步，活動筋骨，“以當(dāng)今皇上對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這五六年內(nèi)，怕是難以翻身，于伽羅難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太子和西胡國相之間牽根線，若能促成兩國結(jié)盟，伽羅的處境，便能順暢許多。”

    這事兒譚氏方才也提過，西胡國相的身份，也令傅良紹詫異。

    大夏、西胡、北涼的形勢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譚氏所謀劃的，于公于私都有益處。

    他微微沉吟，見譚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著。

    半晌，傅良紹才道：“您的意思，倘若應(yīng)允了此事，伽羅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太子照拂她，終究勢弱。咱們該等西胡國相駕臨，親自帶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回去！”譚氏精神雖疲累，腰背卻如常硬挺。

    傅良紹似被她所鼓舞，亦緩緩頷。

    “這事我會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經(jīng)不得熬，還是該早些歇息?！备盗冀B送她往外走，見嵐姑已取了斗篷守在門口，待譚氏捂嚴(yán)實了，送她至住處，才冒寒而回。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將譚氏所言細(xì)細(xì)咀嚼回味。

    即便如譚氏所言，謝珩對伽羅情意深重，伽羅也心悅于他，傅良紹仍舊猶豫。

    對于端拱帝的為人，傅良紹比譚氏和伽羅更清楚許多。當(dāng)初他與永安帝爭儲君之位時，傅良紹雖未參與，對京城的動靜，卻頗有耳聞，每每回京述職，也跟端拱帝打過交道。后來他被困淮南，卻能趁著虎陽關(guān)大敗、皇帝及親信朝臣皆被擄走的機(jī)會，迅回到朝堂重掌權(quán)位，這背后的事，值得細(xì)細(xì)琢磨。

    永安帝御駕親征時自認(rèn)為絕無失敗的可能，卻在虎陽關(guān)潰敗，落入敵手。

    這其中的關(guān)竅，更是令人費(fèi)解。

    傅良紹當(dāng)日在丹州為官，御駕親征的大軍經(jīng)過時，因傅玄和兄長陪駕在側(cè)，他也探得些消息。據(jù)傅玄所說，永安帝之所以決定親征，是收到了一封密報，密報說北涼內(nèi)斗得厲害，又經(jīng)了災(zāi)荒，雖瞧著風(fēng)平浪靜，其實百姓流離、軍力疲弱、異心四起，國力已然空虛。

    這封密報永安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隨駕親征的近臣隱晦提過，隨即以奪回幾十年前被北涼占據(jù)的城池為由，率軍親征。

    在傅良紹看來，永安帝雖算不算圣明，卻不是輕敵冒進(jìn)的性子。當(dāng)時會親征，必是篤定北涼內(nèi)亂，有可趁之機(jī)。

    誰知情勢驟轉(zhuǎn)，永安帝的數(shù)十萬大軍，會在鷹佐的鐵蹄下潰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永安帝都難以相信，“內(nèi)亂積弱”的北涼會有那樣強(qiáng)悍的戰(zhàn)力。

    傅良紹被困石羊城時，曾見識過鷹佐治下的嚴(yán)整軍隊，絕非先前所說的疲弱。而至于所謂內(nèi)斗，各國朝堂素來有之，據(jù)曹典、蒙旭等人后來探得的消息，當(dāng)時北涼內(nèi)斗并沒到密報所說的地步，甚至所謂災(zāi)荒，其實也不嚴(yán)重。

    在虎陽關(guān)養(yǎng)傷的那段時日，因蒙香君的關(guān)系，他跟蒙旭也議論過此事，得知當(dāng)時北涼朝堂并無異常，并非故意作態(tài)，誘永安帝來征。

    那么，那封讓永安帝信心滿滿的密報就顯得格外可疑。

    傅良紹當(dāng)時也探問過所謂密報來處，就連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測是永安帝埋在北涼的信重眼線所奏。

    如今回過頭來想，傅良紹隱隱覺得，那密報恐怕是詐報。

    ——不管是端拱帝收買了所謂的信重眼線，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報所言不實，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br>
    永安帝為密報所惑，親征被俘，消息傳回京城不久，他的兩位皇子便先后傷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樣巧合的事情？

    而當(dāng)時京城朝堂，對于北征密報的事毫不知情，只當(dāng)是永安帝為收復(fù)城池而冒險輕進(jìn)，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龍無之下，迎端拱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謂密報的，唯有永安帝和隨駕親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縱有朝臣對兩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嘆天家無情，猜不到別處。

    這般情勢下，端拱帝將太上皇隔絕在虎陽關(guān)外，迅收回朝堂權(quán)力，皇位便能穩(wěn)固。

    倘若傅良紹揣測得沒錯，北征的事果真有端拱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隱蔽周全，心機(jī)之陰狠毒辣，著實令人膽寒。

    即便謝珩心胸寬廣，誠心護(hù)著伽羅，在端拱帝那般陰狠心機(jī)下，伽羅又能走多遠(yuǎn)？

    甚至于謝珩不知端拱帝的陰狠，在端拱帝暗里攪弄風(fēng)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誠愛戀，又能延續(xù)多久？

    前路之艱險叵測，令傅良紹不寒而栗。

    但謝珩的赤誠，伽羅的迎難而上，又令傅良紹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寶藏的阿耆后裔，傅良紹當(dāng)然想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女兒跟前，令她得償所愿，與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廝守。

    心中揣測推斷，猶豫不定，回過神時，外頭天光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