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況且此行還有兩位金貴的小相公在,饒是張鐸也不敢有絲毫大意,又擔心他們是不是給什么人打探望風的,只叫幾個兄弟暗中密切注意提防,不準叫他們跑了。 那疑似姐弟倆雖然害怕,可見眾人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便相互攙扶著挪去河邊,費力的蘸著河床上那一點點水清洗了傷口,又灑了藥粉。 不多會兒,火堆上鍋子里熬的粥冒出香氣來,他們也漸漸被引過來,止不住的抽動著鼻翼,不住吞咽口水,因為消瘦而越發(fā)顯得大的過分的眼睛死死盯著鍋子,十分渴望。 張鐸先跟牧清寒和杜文商量幾句,這才叫人額外拿了兩只小碗,每一只碗里都淺淺的倒上半碗粥,遞過去道:“吃吧!” 這兩個小的也不知道餓了多久,互相看了幾眼,也不管有毒沒毒,埋頭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半碗粥眨眼功夫就吃完了,竟也不怕燙的慌。 吃完了粥,兩人又端著碗不住地舔,將兩只碗的內壁舔的十分干凈,刷都不用刷了。 見他們兩人四只眼睛還直勾勾的盯著不住冒著熱氣的鍋子,杜文忍不住道:“你二人長久未進食,便不能多食,怕壞了腸胃?!?/br> 那兩個孩子聞言都看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打頭那個大點的女孩兒放下碗,對著他用力磕了一個頭。 杜文給唬了一跳,慌忙避到一邊,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 見她這般,張鐸連忙搶聲道:“這也吃了飯,我們也給了你藥,待會兒再給你們幾塊干糧,你們這就走吧?!?/br> 話音剛落,那女孩兒又拉著同來的小孩兒撲通一聲跪下,直接在滿是尖銳沙石的地上磕頭,聲音嘶啞的哀求道:“恩公,我們老家遭災,爹娘死了,長久來四處逃難,實在是沒處可去了,便叫我們跟著你們吧,我們什么都能做。” 許是方才被打昏被迫休息了幾個時辰,這會兒又吃了半碗熱粥,身上有了力氣,她再開口說話的聲音變大了許多,也條理分明。 張鐸見狀,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心道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他倒不怕這兩個孩子是劫匪或是騙子,若真是那樣,不過豁出命去打罷了,誰怕誰怎得?可偏偏是這樣的哀求,反倒叫他們不好下手了。 不光他,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也十分為難,前者猶豫了一下道:“這恐怕不方便,我們一行人是要趕路的,也不好再帶你們。” 他們此番出來是有正經事要做的,按照計劃,若是順利的話,他們往后還有小一年的路程要走,憑空多了兩個半死不活的孩子,這算什么事兒?難不成再舍出人去照顧? 再者半路上來的人,也不知根知底,不明善惡,饒是杜文這么個涉世不深的讀書兒郎也知道不能貿然收留。方才他開口,也不過是因為想起來家中也有一個妹子,愛屋及烏罷了。 那女孩子聽了這話越發(fā)哀求不已,又死命的嗑頭,地上又有很多尖利的石子,她也不躲不避,不過幾下就已經將額頭磕得鮮血淋漓,十分可怖。 因長期在外流浪,又帶著一個小弟,為了躲避許多別有用心的壞人,她姐弟二人著實吃了許多非人的苦頭。不敢說是不是因禍得福,后來她反倒被磨練出一雙利眼,只短短幾個照面、幾句話,就迅速作出判斷,認定杜文是一行人中最心軟的。 平時在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幅情景,也無法無動于衷。 牧清寒擰了擰眉頭,有些不悅,這無疑叫他想起許多不痛快的回憶,比方說后宅那些總愛哭哭啼啼,以弱壓人的姨娘們。 他不由得冷聲道:“不許哭,也不許磕頭!” 那女娃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害怕,停了片刻,最終還是咬牙繼續(xù)磕。旁邊那男娃跟著瑟瑟發(fā)抖,眼睛里止不住滾下淚來,將黑乎乎的臉上沖成一道一道的,只死命抓著jiejie的胳膊,十分惶恐,最后竟也懵懵懂懂的跟著磕起來。 牧清寒就有些煩躁,他又不好跟女孩兒動手,再者此情此景,他做點兒什么竟像是要逼人去死一般…… 幾人對視一眼,均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這可真是惹上了大麻煩。 這實在是叫人無可奈何。 方才遇上這兩個人本是意外,可到底這女娃是給自家隊伍里的馬傷了,他們若是丟著不管,豈不是跟外頭那些豺狼虎豹沒什么分別?還算什么好漢子! 誰知她也是個精明的,又或者實在是被逼慘了,走投無路,竟轉頭就想出這么個孤注一擲的法子! 還是杜文被磕頭磕怕了,先想出應對之策,小聲說道:“這荒郊野嶺的,她們又下狠了心,若是就這么丟開手,說不得便是死路一條,咱們也于心不忍。但凡成規(guī)模的州縣都有慈善堂,咱們便帶他們趕到下一個地方,將人留在善堂里也就是了?!?/br> 若是那兩人動機不純自不必說,斷然不能帶著上路,盡早丟開手便是;可就怕錯殺,說不得要做些妥協(xié)。 天道艱難,能活下來就殊為不易,若是能有回旋的余地,誰也不愿多造殺孽,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眾人又都細細思索一回,發(fā)覺這著實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好的辦法,都同意了。 只到底不放心,大家誰也沒睡踏實,張鐸還特意囑咐人加強守夜,由原來的兩人一組三班倒,提到現(xiàn)在的三人一組兩班倒,不管坐臥行走都兵刃不離手,總歸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杜文到底不安,翻來覆去睡不著,對牧清寒十分歉然道:“終究是我多管閑事了。” 牧清寒不以為意,道:“人也不是你帶進來的,卻與你何干?” 杜文張了張嘴,心中略好受了些,只依舊喃喃道:“也是我不夠心狠吧?!?/br> 若不然,那女孩兒怎得專挑自己下手!倒叫他兩頭都過意不去。 牧清寒也是睡不著,躺的難受,索性翻身坐起,聞言道:“便是沒有你,難不成張鏢頭他們就直接將人殺了不成?誰也不是兇徒……”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多了些外出游學前從未有過的成熟與淡淡的滄桑:“都只是為了活著吧,哪里說得上孰是孰非呢?” 見眾人并不答應,那女娃似乎也覺察出什么來,也不敢再磕頭,只是越發(fā)乖巧,天不亮就帶著那個小些的孩子四處撿拾柴火,整整齊齊碼成幾堆,每每看人也不說話,只眼神中滿是不安和渴望。 杜文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心軟松口,那便是要拿一行人的性命發(fā)善心了,他承擔不起。 后頭吃過早飯啟程,那女娃先還不敢坐車,生怕惹人厭煩,被半路丟下,只要拉著那小娃娃跟在車屁股后頭步行。 于威看不下去,粗著嗓子喊道:“休要啰嗦,我等腳程快,你們磨磨蹭蹭的如何跟得上?若要落下了,沒得又要磕得滿頭血,只叫人心中疙瘩?!?/br> 說罷,便一手一個,將兩人提到前頭車夫的位置,分兩邊按下了。 因車廂內別有玄機,他們也不敢隨意放人進去,若要叫這兩個娃娃騎馬,會不會另說,又擔心他們起了壞心,傷了馬兒就不美。倒不如就擱在外頭眼皮子底下,一來不怕他們窺探到什么,二來便是有異動也瞞不住自家眼睛。 如此走了兩日,卻見那女娃的舉動表情越發(fā)詭異起來,張鐸暗暗記在心里,也悄悄地叫眾人都提防著。 又過了一日,那女娃似乎再也忍不住,在隊伍再次停下準備露宿時,小心翼翼的對貌似最和氣的彭玉問道:“恩公,敢問一句,這是要往哪兒去?” 原本她是盯著杜文的,只杜文也不是傻子,平時再不單著,也刻意回避,便是叫她想靠近也靠近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此話一出,現(xiàn)場立時靜了一驚,生火的也不生火了,打水的也不打水了,在那頭相互套招兒活動手腳的也不活動了,都有意無意的往這邊看來,十分警惕。 彭玉先對張鐸使了個眼色,然后若無其事道:“問那么多作甚?不愿跟著也沒人強留,自去便是?!?/br> 那女娃面上一白,咬了咬嘴唇,似乎被嚇住了,忙匆匆摟著弟弟去了一旁。只她貌似真有話要說,止不住的往這邊瞧,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 眾人不動聲色,只靜觀其變,準備見招拆招。 哪知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待于威粗聲粗氣的喊他們過來吃粥,那女娃捧著碗十分掙扎,最后索性把碗朝旁邊一擱,噗通跪下,顫聲道:“諸位恩公,安定縣城去不得呀!” 作者有話要說: ps:小劇場: 牧清寒【急切的】:這是我媳婦兒寫的書,特別好,你們得賣啊! 書鋪老板【死魚眼】:出去出去…… pps,報道一下現(xiàn)在主角的年紀,估計不少人應該都忘掉了哈哈:牧清寒和杜文都17啦!擱現(xiàn)在很多都上大學啦,是大人啦,哼(ˉ(∞)ˉ)唧 ppps:古代鄱陽湖稱彭澤,也是很有名的;~(≧▽≦)/~啦啦啦 第五十二章 這一帶沒甚村落, 馬隊又這么些人,每到一地必然要休整、填補,而瞧著再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可不就是安定縣? 聽了這話, 于猛立即甕聲甕氣道:“你這女娃,好生不講道理,老爺們走了一路, 又累又饑, 便是京都,也必得進去歇歇腳, 又不是那龍?zhí)痘ue,如何去不得?” 旁人也不說話, 只靜靜地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舉動。 那女娃身子一抖, 雖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可瞧著兩只手都慢慢抓緊了, 顯然正在承受某種巨大的煎熬。 見她這般模樣,眾人越發(fā)肯定她心中有鬼,亦或是有詐, 越發(fā)警覺。 那女娃翻來覆去只說去不得, 怎奈因沒得正經理由, 眾人都不聽,滿臉不以為意,只急的她眼里涌出淚來。 見實在勸不動, 她一狠心,閉著眼睛哭道:“我跟弟弟就是安定縣里逃出來的,那里頭早就亂了!” “什么?!” “你說什么,亂了?!” 眾人大驚失色,張鐸更是嗖的站起來,疾聲厲色道:“不可能,若真出了這樣大的事,我們也在這一帶走了許多天,進了幾座城,怎得沒聽見一點風聲?” “是真的!”那女娃生怕他們不信,越發(fā)急了,眼淚嘩嘩直流,卻又強自忍耐,哽咽道:“我叫大毛,那是我弟弟小毛,原本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流民,約莫半月前跟大家一起被放進了安定縣外圍的安置點,結果沒過兩日,就有大戶人家過來買人,說是家里頭缺丫頭小廝。原本大家都是逃難來的,那知縣大人也不大管我們的生死,想著雖是賣身為奴,好歹能有口飽飯吃,有暖衣裳穿,有片瓦遮身,就都想去。 那大戶家卻只挑好看的,年歲小的男娃女娃,我,我與弟弟都不大好看,故而落選了……結果挑過去才幾日,那大戶家里又來人了,說那些人有些粗苯,暫時調教不好,不夠使喚,要再挑人。 原先我們還羨慕來著,哪成想幾日后,一個jiejie渾身青紫,滿頭是血的跑了出來,哭訴說那家不是人,竟是一窩子的畜生,并非是挑丫頭小廝,只,只抓了人去糟踐!頭一批進去的六七個早就給他們折磨死了,她原會爬樹,是咬傷了主家才爬樹后翻墻出來的…… 大家都驚慌得很,那姑娘的爺爺原還安心,只說好歹孫女有個著落,如今見了這個,一個受不住,就生生氣死了。然后那大戶竟然又派了家丁來抓,許多人都被氣紅了眼,兩邊起了沖突。 諸位恩公,我們終日吃都吃不飽,又饑又餓,哪里是這些家丁的對手?登時就有幾個人被打死了!那jiejie又給拖了回去……” 大毛中間數(shù)次哽咽,好歹才說了這些,而性格剛直的牧清寒已經一躍而起,怒喝道:“難道衙門的人都是死的不成?知縣就不管?守城的巡檢就不動?你們沒人去報官?” “哪里沒有!”大毛哭著喊道:“好多人帶頭上血書,可那知縣大老爺竟連看都不看,只說是流民土匪生事,直接,直接把人打了出來!又叫了士兵,將流民營團團圍住……也不知誰起得頭,都亂了,亂了,說是有人抽刀子捅死了人……” 她哭的凄慘,聽者無不肝膽俱裂。 “我當真害怕,也不敢多想多待,便趁著亂作一團,咬牙帶著弟弟鉆狗洞跑了出來……” “……我們先在外頭藏了一日,見非但沒和緩,反而全城都開始戒嚴,外頭越發(fā)的往這邊調兵,又有皮rou燒,燒焦了的味道……” 講到這里,大毛實在說不下去,癱軟在地,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皮rou燒焦了的味道…… 牧清寒和杜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難以置信和憤怒。 這青天白日的,皮rou燒焦的味道還能是怎么來的! 想必是江西本就濕熱,如今天氣漸暖,若是留著尸體,恐怕容易滋生疫病,這才索性一把火燒了,以絕后患。 不過,耳聽為虛,況且這只是從一個路邊撿來的丫頭嘴里說出來的,再者她也沒親眼見過,實在不能妄下結論。 杜文沉吟片刻,捏著拳頭問道:“空口無憑,我們如何信得?” 大毛慌忙賭咒發(fā)誓的說道:“幾位恩公救了我們姐弟的命,又大發(fā)慈悲給吃的,便是再生父母,我就是做牛做馬粉身碎骨也難報大恩,又如何會說假話哄騙,做這等豬狗不如的事!” 瞧她的表情,倒不似作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吶,誰知道她是不是另有打算?或者只是單純因為安定縣有她的什么仇家? 這著實是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若大毛說的是真的,那么必然是安定縣知縣有意隱瞞,又有縱人行兇在前,幫忙掩蓋罪行在后,乃至誅殺無辜流民,竟妄圖用暴力繼續(xù)掩蓋,其罪當誅! 遇到此等大事,張鐸等人便是平時在有主意也不敢妄下斷論,只齊齊看著兩位小相公,等他們拿主意。 牧清寒和杜文走到一邊,低聲商議起來。 這實在是他們兩個出生以來從未遇見過的巨大挑戰(zhàn),便是任何一位在朝官員聽了怕也要在心里打上幾百個滾兒,故而兩人一時都心亂如麻。 不過好在還有人作伴,不然若真是孤身一人,只怕急都要急死了。 出來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著實叫杜文成長不少,他已經完成了不小的蛻變,說話做事都成熟不少,若是熟悉他的老師們見了,必然要大吃一驚的。 他沉吟片刻,緩緩盤算道:“這段路程甚長,中間又一路荒蕪,這會兒又多了兩張嘴,便是拉車的馬兒吃的也多了,咱們必然要去安定縣休整的?!?/br> 牧清寒聽后也點頭接道:“正是如此,若是錯過安定縣,少說也要再走三天才能到下一處城鎮(zhèn),即便再儉省,后面幾日說不得便要忍饑挨餓。又是這樣的世道,若是遇到點什么事,一個個有氣無力的,豈不是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