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jié)
——王,請你等一下……我快要追不上你了。 把那數(shù)十年的回憶追溯一番就發(fā)現(xiàn),大多時候,他都這么可憐兮兮地喊著。 幸好那時他失去了實體,只有一具盔甲,而盔甲顯然不會氣喘吁吁,才因此讓他拖著笨重的殼子追在王身后的模樣沒有顯得更狼狽。 而另一方面,要與他的可憐形成鮮明對比,王幾乎就沒停下來等過他。要么冷冷地哼一聲權(quán)當(dāng)做回應(yīng),要么,就更冷酷地干脆理也不理,讓他繼續(xù)笨拙地在后面追趕。 關(guān)于這追趕的具體時間,大致就在恩奇都離開他們之后。 王在前面毫不停歇、也似乎不知疲憊地趕路,徒步越過一切阻擋,破除所有艱難險阻,只為去尋找那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 而他,為了完成前御主恩奇都留下的任務(wù),也只能跟著王一同前往。 他自己倒是對于這個漫長又艱苦的旅途沒有意見,但王似是對他非要跟上來很有意見,只不過,因為長途跋涉的疲憊和跌入谷底的心情而沒有多余的心思來搭理他,才放任了這肆意妄為的鐵塊緊跟上來。 那段旅途中的大半細節(jié),都因為年代久遠變得模糊不清了,如今回想起來,艾爾利只依稀記得自己當(dāng)時無比堅定想要完成的“任務(wù)”。 恩奇都讓他照顧吉爾伽美什,把吉爾伽美什,當(dāng)做和他恩奇都一樣的“摯友”來照顧。 就算恩奇都不說,他也會照顧他,只不過,這句話倒是悄悄地給他增添了一點點原本不敢想的小心思。 不止是和恩奇都,還要和高高在上的王成為“朋友”……什么的,這么一個更為大膽的念頭,忽然就在心里扎了根。 艾爾利嘴上什么都沒說,盔甲自是也露不出半分會暴露這個不敬想法的表情,他只是悄悄地——不動聲色地把想法化為行動。 ——等等,等等,王……你餓了嗎? ——等等,等一下,王,你累了嗎? ——王,我把床鋪好了,你快來休息……唔,不想休息啊…… 他追在王的身后跑,大概把本就心情焦躁的王給煩得不行,平均隔一天就會把他踹開一次。被踹開之后,盔甲很堅強地沒有散架,那他也就可以堅強地爬起來,頂著一身灰和泥巴踉踉蹌蹌地繼續(xù)追上去,以上的過程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fù)。 循環(huán),重復(fù),也不知道究竟重復(fù)了多少天,情況才出現(xiàn)了好轉(zhuǎn)的趨勢。 是王終于被他的誠心給打動了呢?還是說,王終于對他的鍥而不舍服氣了呢?或許還有別的答案,但他不知道,只知道王總算停了下來,等了他一次。 ——吵死了!再啰嗦一句,本王就把你這一堆廢鐵拆掉。 王先是訓(xùn)斥他,然后,竟然在路邊的樹下坐下了。 艾爾利附身的盔甲也就一動不動、無比端正地“坐”在那里,成為了疲憊的王合上眼瞼后偏頭靠住的依托。 當(dāng)他閉上眼時,不再向后豎起的金發(fā)凌亂地垂在眼前,俊美的容顏便籠上了林間的靜謐之色。 沉沉睡去之前,王還說了最后一句話。 ——好了,現(xiàn)在,給本王安靜一點。 好的,安靜。 只要盔甲沉默下來,就會安靜得真的像是一具沒有生命的盔甲。他在王沉重的呼吸聲中靜靜地守護他,不讓鳥兒在耳邊鳴叫,也不讓從頭頂?shù)闹θ~間落下的露水沾濕王的金發(fā)。 安靜一直持續(xù)到王終于醒來之后,直到再次啟程,他都謹慎地閉緊了嘴,不讓任何一個聒噪的字音脫口而出。 可是……還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按照命令保持安靜,王卻又不滿意了。 ——蠢貨。 ——讓你安靜,就連帶著腦子和動作一起遲鈍起來了嗎! 這話的意思,艾爾利起初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全靠之后,王出乎意料的一個舉動,才讓他在迷茫中猛地醒悟。 王這次沒有再抬腳把他踹開,雖然還是不耐煩,動作也還是不輕柔,但他確實是伸出了手,一把將磨蹭又笨拙的盔甲拎到了自己身邊兒,讓他從此可以緊跟自己的腳步。 那時的心情也有些忘了,但艾爾利想,占據(jù)中心的肯定是一絲絲喜悅。 王拎著他前進,結(jié)束尋藥的路程后,又把他帶回了烏魯克城,沒有如他很早以前說的那樣要把毫無用處的艾爾利趕走。 此后,就是那“幾十年”了。 一開始,王對艾爾利的態(tài)度跟以前也沒什么區(qū)別,一如既往的不怎么好。 但,時間慢慢長了,王有時候會讓他做一些伺奉的工作,例如端茶倒水,亦或是就讓他隨便找個角落蹲著,不管是發(fā)呆也好,睡覺也好,都得待在那個角落里,讓處理公務(wù)的王偶爾之間想起來了,抬眼就能把他看到。 態(tài)度變了,某些只能隱晦地體現(xiàn)、艾爾利還發(fā)現(xiàn)不了的細節(jié)也變了,倒是還有一句話好像一直都沒有變過。 這句話,王從剛認識的時候就對他說,去尋找長生不老藥的路上也對他語氣不善地這么說,到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很久的后來也這么說。 舉一些例子。 和恩奇都一起不屑地打量他的時候,哦,話還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對恩奇都——也不過是一個沒用的使魔,你想留著就留著,不想要,拆了就是了。 被聒噪的聲音煩得受不了的時候——安靜一點!再多說一句就把你這廢鐵拆掉。 最后,也就是在王宮的時候了。 連著熬了幾天夜來處理政務(wù),這一天,王依舊熬到了深夜。 面色淡然地站起身,王在走向床榻時,微微蹙眉,抬手揉了揉痛了半宿的太陽xue。 寢宮中沒有伺候的侍女,因為侍女都被趕走了。在這冷清之中,他剛走了幾步,腳下就忽然踉蹌了一下。 也不過就是疲憊導(dǎo)致的小小失誤,根本不會讓他摔倒,但是,剛來到門口就撞見這一幕的盔甲卻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一掃平時的笨拙遲鈍,飛一般地撲了過來——把本來不會摔倒、也不會怎么著的王撲到了床上。 艾爾利其實是想去接的,但還是老毛病,手和腳都不利索,就成了好心辦了壞事的尷尬情況了。 王被這至少得有幾十斤重的金屬塊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住,口中先是悶哼,隨后,臉色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來。 他說——快點起來!重死了! ——本王記住了。遲早有一天,要把你這個笨蛋,給…… “給”什么? 后邊兒的話音太淺了,沒能聽得清楚,但艾爾利也沒有多想,便先入為主地認定為,王說的還是那句老臺詞。 ——王,盔甲只是被我暫時依附著,即使把它拆掉也沒什么用。不過,要是拆掉能讓你高興,你……拆吧! 當(dāng)時的“盔甲”是懷著理解的心情如實告知了王詳情,并真誠地認為,為了王的身心愉悅,就算被拆了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之后再拼起來就行了。 嗯……差點忘了,經(jīng)魔術(shù)師之手制作出來的這具盔甲,不是他本人來或者艾爾利自己動手,用什么方法都拆不掉啊。 也幸好后面的心理活動是事后才想起來的,不然,要是再如實告知,王的身心恐怕根本愉悅不起來了。 雖說,那時的王本來就有一點不高興。 不高興的原因不明。只記得王屈起手指,敲著盔甲的外殼,還聽著內(nèi)里空無一物而傳出的清脆回響,他的雙眼比最醇厚的紅酒更要純粹,瞳孔中倒映出的卻是盔甲內(nèi)部的虛無的陰影。 ——哦,現(xiàn)在都有膽子來揣測本王的意圖了啊。 大概說了這樣意義不明,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生氣的話。 ——關(guān)鍵的話沒聽到么……算了,也沒錯,本王確實,要把這具礙事的殼子…… ——拆掉。 …… 就像思緒再度被強行扯回來的現(xiàn)在一樣。 已經(jīng),被“拆掉”了。 不僅如此,還被里里外外,無比徹底地“吃掉”了。 艾爾利本來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想這么多,思維也著實太發(fā)散了點。 畢竟如今的情形是,他大概快要被褥狂卷的浪潮般猛烈又不間斷地傾覆上來的陌生感覺給逼瘋了。沒能體會到有多快樂,從眼角滑下的淚水早就打濕了臉頰,從干裂的唇邊漏出的嗓音沙啞,摻雜著克制不住的嗚咽,不比貓兒的叫聲重多少。 只有“感覺”是陌生的,艾爾利卻意外地沒有覺得這樣的王很陌生。 因為最早接觸到這個男人時,他就已經(jīng)是霸道得不容人反抗的人了,而且,對比他真正發(fā)怒時的模樣,現(xiàn)在甚至能算得上非??酥坪蜏厝?。 也因為,艾爾利并不是沒有被王這么不客氣地“懲罰”過。只是,這一次的懲罰不再是揍他一頓,把他踹開,亦或是其他的習(xí)以為常的方式,而是……換了另一種。 吉爾伽美什用這種方式來逼迫他,逼著幾乎喘不過氣的他開口。 “我……嗚……敬仰你……” “我……尊敬你……最信任的……也是你……” 前面的那些橫跨了這般漫長時間的心理活動和無意識地回憶,就是在這短暫的停歇中找回的。 他把他之前想到的那幾個短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出來,能夠察覺到,灼熱的淚水也在這一刻脫離了眼眶,滾落在一片濕潤的臉頰。 可是,王還不滿意。 這些都不是王所想要得到的答案。 雖然在不連貫的話音全部落下時,吉爾伽美什空出了一只手,用指腹緩慢而細致地逝去了他眼下的淚痕。 “還要被折騰多久才想得明白呢?真是一個笨蛋啊,還要本王來親口提醒你嗎?!?/br> “我想要的不是敬仰,也不是尊敬。這些無聊的情緒可以出現(xiàn)在你的心里,但是,不能作為全部。” 只是提醒而已,說到這里就足夠了,王顯然沒有直接點醒的意思。 鎖鏈到這時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反而讓吉爾伽美什覺得礙事。用方才為艾爾利拭去眼淚的那只手,王將軟得像是一碰就會碎掉的人類拉了起來,讓他以面對面的姿勢坐在自己胯間,也讓他可以將顫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與自己的胸膛緊貼。 “在想什么?!彼麊柭袷自谧约侯i窩邊的人類,神色晦暗不明:“埋怨,還是說,憎恨?” “都……沒有……” “嗯?” “……” 艾爾利沒有回答。 這之后,無論再被怎么逼問,都不想開口。 他不是在逃避,也不是如吉爾伽美什想的那般,還是心生了怨憎。 他只是…… 不知道該怎么說。 ——是我的錯。 艾爾利在心里輕聲道。 ——這個問題,早就該回答了,也早該做出抉擇了。是因為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拖延的結(jié)果,還在一拖再拖。 或許他自己之前就意識到了一點點,但卻因為想著不久之后就會迎來的“死亡”,還有“消失”,就催眠了自己,不愿直面。 修改了過去,就如同將全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一起重置,他存在的痕跡消失了,吉爾伽美什會忘記他。這就意味著,回不回答,都不會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