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在江湖中揚名立萬有無數(shù)種方式,但殺死仇韶,一定是最快的那種。 楚子寰擰頭看去,翻滾如雷云的濃煙中綽綽的人影越來越多,像一群乘霧而來正欲在海上收翅的鷗鳥,一個眨眼的功夫,領(lǐng)頭的幾人率先跪在少年跟前。 楚子寰接過一方濕潤的手帕貼在鼻間,語氣里滿是戾氣:“只要殺掉仇韶,各位一人賞千金?!?/br> “當(dāng)然,獨得其頭顱者,賞萬金?!?/br> “明白?!?/br> 跪在最前的黑衣人低頭回了兩字,起身瞬間,楚子寰不經(jīng)意的與那人對視了一瞬。 那是雙清冽如寒潭的眼睛。 楚子寰猛地想起什么:“你——” 變故就在這一瞬,黑衣人已起手,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向楚子寰—— 然而有一雙已手捷足先登,鬼魅一般卡住了楚子寰的咽喉。 一陣風(fēng)吹過散去了沉沉濃煙,在場那么多人居然沒一人察覺到異常,那人簡直就像混在風(fēng)里,來去無聲,如鬼似魅地靜佇在楚子寰身后,一頭及腰長發(fā)披在身后掩住半張面容,袖袍因抬手的姿勢墜在手肘。 黑衣人半路硬生生收住攻勢,扯下蒙面巾,脫口驚呼:“阿韶——!” 青年聽見熟悉的聲音,恍恍惚惚抬頭,循聲看過去,一雙赤目童稚如幼子,臉頰血跡斑斑,跟淤泥混成一灘瞧不出顏色的,像從地獄里走過一遭,再世為人后對一切都懵懵懂懂。 看仇韶這樣子,吳凌一顆心沉到谷底,壞了—— 仇韶幾次發(fā)病他都經(jīng)歷過,一次比一次駭人聽聞,第一次是九門十二派圍攻白教觸到仇韶死xue,怒極攻心下血洗百人,第二次、第三次他們準(zhǔn)備得當(dāng),由劍圣、周野、牧謹之與自己布陣控制平安度過,可現(xiàn)在群敵環(huán)繞,稍有不慎就有重蹈當(dāng)年的可能! 楚子寰脖子漲紅,幾乎連簡單的吞咽都做不到,艱難吐出幾字。 “救,救我——快殺了仇韶!” 空中暗器齊發(fā),五名暗衛(wèi)率先攻上,借著漫天銀光掩護,袖刃彈出,但聽“撲哧——”幾聲,那是暗器入rou的鈍響,幾道黑影兀的沒了聲息,滾在地上口吐白沫,雙眼爆張,上百根銀針半途掉頭,一根不落的還了回去! “真的是仇韶——”后一步趕來的救援呆愣當(dāng)場,紛紛止步觀望:“不是說他被困陣中了么,怎得又出來了?。俊?/br> “管他怎么出來的!咱們?nèi)硕鄤荼姡滤怀?!?/br> 人群里已有了sao動的跡象,不少人已拔出武器躍躍欲試,有的卻已心生退意。 氣氛此刻像點著火的炮仗芯,一觸即發(fā)隨時引爆。 這時人群里有兩人騰空而起,其中一人身段玲瓏,使的又是一對彎刀,不少人認出這兩人就是當(dāng)年慘敗在仇韶手下的鴛鴦刀吳家夫婦,要借此機會一雪前恥。 凜凜刀光劃破煙霧,狂風(fēng)驟雨地攻向仇韶。 只見青年微抬眼,毫不閃躲,原本空垂的手隨意一揮,接著半空接連兩聲慘叫,兩把刀哐當(dāng)砸地,仇韶趕蒼蠅似的隨手一揮,看著也沒使勁,竟將兩人摔出百丈外,夫妻倆疊摔在一起,利落的成了對短命鴛鴦。 “吳護法你去幫教主,這群雜碎等老夫來料理!” 離吳凌不遠的漢子也一把扔掉面具,底下是一張虎虎生威的國字臉,正是白虎堂主白威! 白威爆呵一聲,一人赤手空拳殺入敵中,平心而論,能被楚子寰看上眼找到麾下的都有幾分本事,但壞就壞在互不相熟,摘下面具有些都不曉得誰是誰,何況是現(xiàn)在? 眾人屏緊了呼吸,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整得措手不及,這幫人本就來自各門各派的,互有堤防,行動前又統(tǒng)一著衣,誰能想到里頭被人掉包了!? 尤其是打著要為九門十二派報仇的人,雄赳赳得氣焰被一盆冷水潑得干凈,提著刀躊躇不前。 “白教的人怎么混進來的——” “中計了!一定是他們故意引咱們來的,媽的——!” “究竟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白教的???”幾人舉著武器,互相抵著背,急的熱汗不止,眼前一片混亂,根本分不清敵友,“分不清,快撤吧!” 不斷的有黑衣人拉下面具,來的那群人中,竟半數(shù)都是白教教徒! 吳凌根本沒中計! 楚子寰一下全明白了,臉頓時漲得更紫,哪怕仇韶不用力,他也會被氣死當(dāng)場。 “你,你們怎會在這???” 吳凌冷冷橫了楚子寰一眼:“不想死就閉嘴?!?/br> 楚子寰轉(zhuǎn)不了頭,雙手又是抓又是打,又怒又怕,但這點力道在仇韶眼里壓根與貓爪無異。 仇韶這會思緒紛亂,視野中一片紊亂的紅霧,陣里頭一重幻境接著一重,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走出,還是仍在幻境之中。 他殺了那個假的“大師兄”,出來時外頭濃煙滾天,模糊的瞧見一人有幾分像牧謹之,誰知一靠近,就發(fā)現(xiàn)這又是個假的,根本不是牧謹之! 所以在看見吳凌試探的靠近自己時,仇韶第一反應(yīng)是又來了—— 他緊盯對方,生怕來的又是個贗品,用婆婆挑兒媳的態(tài)度慎而又慎的反復(fù)打量,仇韶晃了晃腦袋,腦子里百轉(zhuǎn)千回,努力平息著呼吸,“阿凌?是你么——” 吳凌呼吸跟步子都放得很輕,生怕擾到仇韶:“對,是我,你……你知道自己在哪嗎?” “本尊當(dāng)然清楚,本尊是在,是在——” 仇韶一下語結(jié),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一發(fā)狠,掄起拳頭砸自己腦袋。 仇韶掌力可碎千斤巨石,厲風(fēng)擦著楚子寰臉頰堪堪而過,楚子寰以為仇韶要殺他,腦袋瞬間空白,心跳狂不已,說是魂飛魄散也不為過。 但是那一瞬而過的掌風(fēng),明明沒打在自己身上,楚子寰五臟六腑一陣劇蕩,喉頭血氣翻滾,差點沒吐出血來! 他這回初入江湖,自認為將一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旁人礙于他身份哪個不是卑躬屈膝鞍前馬后,抬個手就有人為他前仆后繼的送死,而如今命懸一線,卻沒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他想喊求救,無奈仇韶那五只手指把人鉗得死緊,仇韶在吳凌一聲喝之聲中停下動作,他茫然看著前面,混戰(zhàn)已接近尾聲—— 地面七零八落的落著各式各樣的兵器,被制服住的人跪在地上,雙手反絞在背后,白教弟子正拿牛皮繩將人一個個綁住,白威扯下一人面具,一看竟是平日與白教關(guān)系甚好的門派里的弟子,以前逢年過節(jié)往教里跑得最勤的就是這家伙! 百堂主破口大罵,花樣百出的罵,家鄉(xiāng)話官話混著一起來,嗓門極大,仇韶那飄在半空的理智,愣是被這破天的嗓門給一聲聲罵沉,罵踏實了—— 眼前晃過弟子們的面孔,每一個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臉—— 山風(fēng)將吹散了煙霧,仇韶這才看見斜對面不知何時站了一人,一身玄袍獵獵飛揚,身姿挺俊,單手持著的劍上偶有星火竄出,那人也不靠近,像被時空的洪流阻隔住,莽莽滄海,春去秋來,兩人就那么遙遙相隔著,仇韶說不出話來,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人又是一場走馬觀花的幻覺。 仇韶這般,牧謹之同樣好不到哪里去,人家說重逢一定是喜悅的,那說這話的人,一定與愛人并未分別很久。 很久很久的話,是會痛的。 牧謹之現(xiàn)在就是這樣,哪怕他沉穩(wěn)慣了,本身又是個喜形于色的個性,但終究這會是沒撐住,下顎因為激動繃得死緊,只能用手緊拽著劍柄,一個個指頭扼得發(fā)白,借此來稍稍紓解無法控制的失態(tài)。 “尊主……”牧謹之跟個找不著北的愣頭青似的,將踉蹌前來的仇韶摟進懷里,許久許久,他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韶兒,我來了?!?/br> 第73章 一日后,五條大船揚帆朝白教出發(fā)。 畢勝唐配的藥效果不錯,仇韶在陣中耗神極多,被灌下一碗藥后開始昏昏沉睡,吳凌端著空藥碗出來時,牧謹之背靠著門側(cè),抱劍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子寰這回出來損兵折將,招募來的江湖子弟更全數(shù)被俘,在如何處理這幫人的問題上,白堂主別出心裁的想到了畢勝唐,毒樓還積壓著一堆莫名其妙的毒藥,什么一見鐘情丹、二見干柴烈火丸……一顆不剩的給這群人服下,再悉數(shù)送回宗門,并君子的附信一封,若要解毒,千金可買。 毒樓也因次一役咸魚翻身,不過此乃后話了。 目前來看,一場危機暫時是平息住了。 “牧兄,借一步說話?!?/br> 本在甲板上忙活著的幾個弟子看吳凌那烏云壓頂?shù)哪樕?,趕緊借故躲走,人走干凈后,兩人面對面,吳凌當(dāng)頭就是一拳。 牧謹之不躲不閃,真用臉接了。 “為什么由得他入陣?你明知道楚子寰布下陷阱,為什么要讓阿韶一個人進去!?” 他們在烏縣時就察覺到幕后人真正的意圖——對方想刺激仇韶,讓仇韶發(fā)瘋。 牧謹之覺得與其坐以待斃等著別人出招,不如借這個機會深入敵xue,順便將各大門派中的暗樁一網(wǎng)打盡,否則敵在暗他們在明,防不勝防,反而容易出事。 吳凌同意了,兩人分頭行動,五日前,他帶白教三十名精英從烏縣出發(fā),佯裝中計,連夜追擊馬車。 出了山,往北上中原要行一截水路,兩條一模一樣的船駛出碼頭,一條繼續(xù)前行,一條轉(zhuǎn)頭,連夜西行上小周山。 吳凌比仇韶一行還要早到兩日,潛伏在后山等敵人落網(wǎng)。 一切都按照他們預(yù)計的進行著,除了一個地方—— 吳凌神情肅殺,一字一句的質(zhì)問。 “為什么故意讓尊主進陣?” 牧謹之側(cè)過頭,抿了抿口中的血絲,沒有生氣,他很坦然:“因為我想讓他想起來?!?/br> 回的太直爽,吳凌反而滯了片刻,面有霜寒之色。 “你別忘記了當(dāng)年與我們定下的協(xié)議?!?/br> 牧謹之說當(dāng)然,他知道吳凌,包括知道內(nèi)情的幾個長老,都恨不得仇韶把事忘得一干二凈,活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一輩子。 這個時候,仇韶會比較平靜,也會輕松快活許多,雖然會忘記牧謹之,但對那些希望仇韶活得開心的人看來,這確實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牧謹之與白教達成過共識,在仇韶忘記掉過去的時候,他絕不能給仇韶任何暗示。 “你若覺不公平,大可離開,與你的侄子一同回京?!眳橇杩戳搜勰林斨娝樕虾翢o半點悔意,心中更怒:“你明知他就算記起你,也很快會忘記,何苦呢?” 牧謹之手撐在床舷上,兩岸秋意濃重,船正過一處楓葉林,朱紅若云霞,美不勝收。 “確實,我小時看過關(guān)于七星天魁陣記載,那是一個能讓人看見內(nèi)心最深處恐懼的陣法,但因為太過厲害,一直被封存在慕容世家,我一直有個想法,如果韶兒能克服這個陣,是不是也就代表他能克服住自己的心魔?” 吳凌氣的聲音都變了:“你——” “你先別動怒,吳兄,我研究過那陣,并非無懈可擊,如果韶兒真困在里頭,我也自有辦法帶他出來,我只是在想……”牧謹之把心里的想法說出:“我只是在想,我們這樣做是不是真的在為他好?他忘記了,我們就順著他騙著他,可這畢竟是假的,你見過什么假的東西能長久?” 吳凌怔了怔,多少明白了牧謹之的苦心:“我何嘗不知,但他都忘了,你要我們?nèi)绾伍_口去喚醒他?我開不了口,我寧愿他記不得,至少這個時候他比較快活?!?/br> “但那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吳凌:“人生本就苦短,你不過是想他記起你才這樣說罷了?!?/br> “你啊,以后若有孩子,我看多半也是溺愛孩子的主。”牧謹之搖了搖頭,卻也很理解吳凌現(xiàn)在的立場:“他得原諒過去的自己,才能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所以我希望他想起來,哪怕過去再鮮血淋漓,也是他自己該面對的,我這樣說并非只為私心,吳兄,他在谷里治病學(xué)武,我?guī)辏阋詾槲視恍奶鬯??但你要清楚,痛苦既然是他的,他就必須得受著,這就是人生,是他仇韶該有的人生,是我們都無法插手的人生!” 牧謹之守的是夜班。 白天的藥效褪后,仇韶開始渾渾噩噩躺說胡話,一會問冰床在哪尸童救不救得回,一會問阿爹去哪了,牧謹之耐心十足,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安撫好。 牧謹之剛吁了口氣,猛地又被人抓著手,仇韶眼睛瞪得極大,又兇又狠的喊了聲。 “嗯?我在這呢。” “本尊令你決不能心慕他人!” 牧謹之心想,嗓門吼那么大,估計全船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