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一沓文件，坐在客廳里念叨：“十點半了，陸明遠(yuǎn)還不起床。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人，還沒有時間觀念，像小時候一樣賴床，將來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見客嗎？”

    江修齊的話，是說給蘇喬聽的。畢竟在江修齊看來，蘇喬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軟硬不吃，油鹽不進(jìn)，弟媳婦還算明白人。

    蘇喬確實聽懂了江修齊的話外音。

    為免露餡，她走向臥室，推開了陸明遠(yuǎn)的房門。

    他的臥室潔凈而齊整，兩道窗簾拉得嚴(yán)實。今日又是一個陰天，半點微光都沒透進(jìn)來，陸明遠(yuǎn)側(cè)臥在床上，蓋著深灰色的羽絨被子，聽到蘇喬進(jìn)門，他也沒起身迎客。

    蘇喬莫名聯(lián)想到睡美人。

    雖然她看見了床腳的啞鈴，以及桌上那一排鋒利的刀具。

    反鎖房門后，蘇喬道：“你表哥來了，他催你起床?！?/br>
    “我正在起床?！标懨鬟h(yuǎn)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則他每天保持十一個小時的睡眠，除了江修齊，沒人怨責(zé)他賴床。

    床腳放了一副油畫的草圖，他伸出一只手，撥弄了一下畫框。然后拽過自己的襯衫，從床上坐起來——直到這時候，蘇喬才發(fā)現(xiàn)，陸明遠(yuǎn)沒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體，她瞧見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畫像中被藝術(shù)家們精雕細(xì)琢的各類人物，衣不蔽體，惹人駐足。

    陸明遠(yuǎn)提醒道：“你換個方向站。”

    蘇喬立刻轉(zhuǎn)身，背對著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從她身邊走過，打開門，走向客廳。

    江修齊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見陸明遠(yuǎn)姍姍來遲，江修齊開門見山道：“這幾天晚上，你多準(zhǔn)備畫展吧，不要忙別的了?！?/br>
    語畢，他瞥了一眼蘇喬。

    蘇喬捶了一下門。她和陸明遠(yuǎn)之間，是清清白白的關(guān)系。就連陸明遠(yuǎn)本人也開口解釋：“每天晚上，我都在畫線圖。我還有沒完成的草稿?！?/br>
    “那就好，”江修齊雙手放在膝頭，面朝著陸明遠(yuǎn)，接著說道，“公司花了很多錢，為你和另外四個作者準(zhǔn)備展覽。現(xiàn)在有別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價遠(yuǎn)高于我們公司……”

    江修齊由衷道：“陸明遠(yuǎn)，我不得不承認(rèn)，你運氣真好。”

    第七章

    陸明遠(yuǎn)的畫展就在一周后舉行。畫廊坐落在倫敦一區(qū)，毗鄰泰晤士河，地處交通干道，展覽時間選在禮拜六——主辦方希望盡可能地吸引游人。

    提前幾日便有工作人員發(fā)放傳單，附近的宣傳欄更換了海報。背后的老板動用金錢和關(guān)系，為陸明遠(yuǎn)修建了一條康莊大道。

    江修齊感慨萬分：“陸明遠(yuǎn)，你最近認(rèn)識了哪位富商？我問了從前合作過的公司，他們都不知情?！?/br>
    陸明遠(yuǎn)也不知情。

    距離畫展開始還有半個小時，陸明遠(yuǎn)和蘇喬一起到場。整個展廳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枝形吊燈將室內(nèi)照得透亮，正廳中央是一座巧奪天工的雕像，雕刻的是一匹踏蹄奔騰的烈馬，馬背上還有一個持劍的人。

    蘇喬靠近一步，仔細(xì)研究這匹馬的鬃毛，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紋理細(xì)膩，幾乎能以假亂真。但同時，她也心有余悸地想——這是不是就代表了，陸明遠(yuǎn)觀察能力強(qiáng)，擅長各類刀具，還熟悉人體構(gòu)造。

    她不由得沉思了一會兒。

    而另一邊，陸明遠(yuǎn)正在和江修齊說話。

    陸明遠(yuǎn)道：“通過展館，能找到投資方。會場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屬于經(jīng)紀(jì)公司，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知道投資人的名字。”

    “這很難辦，”江修齊回答，“我跟你說過吧，那位投資人，他非常看重你。他重金拍下這間展館，只讓你一個人使用……”

    江修齊的交際圈里，有不少家境殷實的富豪。他們出手闊綽，生活悠閑，各有各的偏愛與嗜好，在江修齊看來，贊助陸明遠(yuǎn)的幕后老板，必然是這批富人中的某一位。

    或許是因為給一個不出名的藝術(shù)家砸錢，在圈子里是一件不夠體面的事，那位富豪選擇了匿名，拒絕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江修齊理順了前因后果，便開始寬慰陸明遠(yuǎn)：“他簽下的合同包括了保密條款。我和你兩個人，想查都查不出來?！?/br>
    展廳內(nèi)安保就緒，穿著黑西裝的工作人員來回走動著，四處都是竊竊低語。不少員工都知道陸明遠(yuǎn)是這批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作者，路過他的時候，沖他友好地笑一笑。

    陸明遠(yuǎn)卻不習(xí)慣以東道主的姿態(tài)出席正式場合。

    他說：“畫展開始以后，我就去酒吧了。江修齊，這里交給你了。”

    江修齊還沒吱聲，蘇喬湊近問道：“為什么呀？你是作者啊，陸明遠(yuǎn)，你不跟著一起展覽嗎？”

    陸明遠(yuǎn)不接地氣道：“他們關(guān)注的應(yīng)該是作品，不是我本人?！?/br>
    蘇喬莞爾一笑道：“可惜了。我聽林浩說，你的名字在中國留學(xué)生的圈子里傳開了，好多女學(xué)生都約好了要來畫展，看看你長得有多帥。那么多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你舍得錯過嗎？”

    林浩對工作沒有興趣和熱情，但是他的資源很豐富，組建了私人換匯的群體，偶爾也搞搞代購，常年混跡在各種圈子里，熟知各行各業(yè)的老鄉(xiāng)。

    畫展開始的前幾天，林浩在微信群里廣發(fā)消息，為了稱贊陸明遠(yuǎn)，幾乎掏空了詞匯量。

    陸明遠(yuǎn)聽說了這件事。江修齊卻不知道。

    江修齊交握雙手，以過來人的身份，旁敲側(cè)擊道：“kevin，哥哥有幾句話對你說?！?/br>
    這樣的開場白意味著接下來的話，會無比嚴(yán)肅，非常惹人煩，陸明遠(yuǎn)不是沒有經(jīng)驗。但他依然偏過臉，與江修齊四目相對：“嗯，什么話？還有十分鐘，觀眾就入場了?！?/br>
    江修齊笑道：“前天我接到了姨媽的電話，她問我，你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說你挺好的，終于交了女朋友，姨媽就很高興……”

    江修齊的姨媽，自然是陸明遠(yuǎn)的母親。

    他們幾個人站在展廳拐角，旁邊就是金框包裹的油畫。

    水晶壁燈光輝柔和，照出了色彩濃烈的筆觸，精妙絕倫的構(gòu)圖，栩栩如生的風(fēng)景。在這樣一間藝術(shù)陳列室里，江修齊放緩語氣，意味深長道：“陸明遠(yuǎn)，姨媽讓你帶著小喬回國，早點見家長。你的脾氣怎么樣，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不容易遇到合適的，也該為將來做打算了?！?/br>
    陸明遠(yuǎn)生平第一次，在他表哥面前無話可說。

    蘇喬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料想是因為剛才提到了圍觀的女學(xué)生，江修齊便拋出一顆定心丸。先不論這件事的真假，蘇喬覺得江修齊作為表哥，確實盡心了。

    幾分鐘后，展覽開始。

    陸明遠(yuǎn)的展區(qū)位于一號廳，可謂黃金地段，吸引了最多的觀眾，也讓一批游客驚嘆不已。

    由于前期的宣傳到位，還有不少從未曝光的畫作，陸明遠(yuǎn)被突然放在聚光燈下，許多人找不到形容詞，只能盛贊他是“橫空出世的天才”。

    而他本人卻不在場。他去對面的酒吧，買了一瓶啤酒。

    蘇喬原本想跟著他，卻在途徑一號廳的時候，腳步一頓。

    她過于大意，撞見了兩位熟人。

    那是一對談吐得體、氣質(zhì)出眾的母女。兩人都拎著鉑金包，戴著價值不菲的手表，發(fā)飾盡顯珠光寶氣。

    地面鋪著灰白色的大理石磚，形狀綺麗，像是盛開的矢車菊。那對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頭就看到了蘇喬，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喬？你怎么也在倫敦吶？”

    江修齊還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語介紹畫作——謝天謝地，他沒有注意蘇喬的處境。

    蘇喬逃無可逃，退無可退。

    她只能迎難而上，走近那位貴婦，笑著稱呼道：“宋夫人好。”

    而后，她看向貴婦的女兒，叫出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沒想到你也在倫敦啊。太巧了，你也是來看畫展的嗎？”

    蘇喬自認(rèn)演技浮夸。

    宋佳琪卻不在意。她拉住蘇喬的手，與蘇喬親昵道：“對啊，我mama想出來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機(jī)開車路過，我看到了街邊的宣傳欄，很感興趣，下午就跟著mama來了?！?/br>
    與宋佳琪不同，蘇喬沒戴手表，也沒怎么打扮。她穿著普通t恤、牛仔褲、運動鞋——甚至還拎著一個帆布包。那個包的邊角有些磨損，露出一塊拇指大的破洞。

    宋佳琪低頭，稍微瞥了一眼，沒從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標(biāo)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蘇喬真心實意地稱贊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適，顯得你整個人很有氣色?！?/br>
    她盡量表現(xiàn)出平常的樣子：“前天的春秋新品發(fā)布會，你看過了嗎？”

    “看了，”宋佳琪笑道，“這次的設(shè)計師，準(zhǔn)備了很多驚喜。”

    其實宋佳琪和蘇喬的關(guān)系并不親近。雖然她們兩個人身在同一個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趨炎附勢的人。

    宋佳琪之所以對蘇喬如此熱情，都是出于一個原因：“對了，小喬，你爺爺?shù)氖虑?，我聽說了。當(dāng)時我在美國，沒有趕回來，我感到很遺憾。”

    語畢，宋佳琪給了蘇喬一個擁抱。

    香水的氣息盈滿鼻尖，透過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蘇喬見到了越走越近的陸明遠(yuǎn)。她心中仿佛有雷聲爆炸，在這陽光明媚的天氣里，糾扯出滔滔翻滾的烏云。

    蘇喬脫口而出道：“沒事，爺爺去世三個月了，肯定安息了?！?/br>
    她倒是沒有說出來，她是爺爺最不喜歡的孫輩——不同于普通長輩對小輩的嚴(yán)厲，大多數(shù)情況下，蘇喬的爺爺都不想看見她。

    第八章

    大概是六歲那一年，蘇喬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訪爺爺奶奶。

    她牽著母親的手，穿過前院的花園，見到了假山噴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勝春，被園丁精心修剪，枝葉掩映花叢，葉底有溪水流淌，水聲空寂而悠遠(yuǎn)。

    蘇喬停下腳步，蹲在那條清澈的小溪邊，伸手去撈水里的金魚。

    父親溫聲勸誡道：“小喬，起來。你怎么能撈魚呢？”

    年幼的蘇喬抬起頭，懵懂道：“我想摸它們的尾巴?！?/br>
    “這是你爺爺家的金魚，”父親低聲說，“小喬，你今天要有禮貌?！?/br>
    六歲的蘇喬還不懂察言觀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緒感染，當(dāng)天的表現(xiàn)十分拘謹(jǐn)。當(dāng)她堂哥心愛的卡斯羅犬狂奔過來時，她被嚇得臉色發(fā)白，不敢尖叫。

    古羅馬時代，卡斯羅犬被用來狩獵獅子。它們有鋒利的牙齒，暴烈的性格，和對主人的絕對忠誠。

    蘇喬覺得，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實證明她的預(yù)感正確。

    烈犬近在咫尺，張著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涼亭邊，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救她，她聽到母親發(fā)瘋般地驚叫，還有從哪里傳來的輕飄飄的一句：“狼牙，回來。”

    發(fā)話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蘇展，那年也才十歲。

    蘇展用看笑話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開雙腿，坐在草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撫摸那條名為“狼牙”的惡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們的爺爺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著一副眼鏡，兩鬢微白，身姿筆挺，開玩笑一般說道：“小喬嚇哭了嗎？”

    蘇喬搖頭，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