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聽聞何昱的話,陸棲淮雙眉一挑,陷入沉思,他原本立誓再也不管云袖死活,但如今看她臉色蒼白、鬢邊簪花盈盈、整個人嬌弱不勝的模樣,又覺得心生憐憫。雖然并不會動搖心緒,但仍舊忍不住要對何昱說幾句,他算得很好,將云袖的身份告訴何昱,何昱身為凝碧樓主,絕不會自毀長城,殺死麾下僅有的三位玄衣殺手之一。 于是,陸棲淮如是說:“你不能殺她,她是玄衣殺手,接下了殺我的撲蝶令?!?/br> 何昱眸光閃動,壓抑住萬分詫異的神色,垂首沉思。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玄衣殺手的身份,也曾想過對方是某一位成名已久的人物,卻始終沒聯(lián)想到云袖身上。云袖已經(jīng)背負(fù)了郴河云氏的勢力和責(zé)任,為什么還要涉足凝碧樓的勢力糾葛當(dāng)中?她是怎么想的,有什么目的? 轉(zhuǎn)念間,何昱飛速地探手抓住云袖,以疾如雷電的手法卸開她手腕,咔的一聲脫臼,陸棲淮眉頭微不可察地往上一提,似乎想要動手,但生生地按捺住了。何昱制住云袖,睥睨著她,將她由上至下地打量一遍,收起了頗為意外的神色,回眸的目光又在陸棲淮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好,可真是好!” 他這幾字說的凜凜生威,叫人不寒而栗,陸棲淮不明所以,云袖卻隱約往最可怕的方面去想,莫非凝碧樓主一眼就洞徹了自己的真實(shí)意圖嗎?關(guān)于玄衣殺手刺殺的任務(wù),還有那些不能言說的心事。 何昱將林青釋一把推給子珂,冷喝:“帶著他走,別站在這里礙手礙腳的。”子珂雖然意識到場中氣氛劍拔弩張,但他心里向來將林青釋放在第一位,看見谷主昏迷早就心憂如焚,這時懵懵懂懂地應(yīng)了,拔身飛旋離去。朱倚湄驚鴻般地平地旋起,趁他帶著人在半空中無以為繼,唰唰唰便是三劍齊出,要迫得他手忙腳亂、無以為繼。 何昱動了動手指,激射出勁氣點(diǎn)在子珂手腕的蠶絲上,看起來居然像是在幫朱倚湄的——其實(shí)他只是幫子珂撤走,不要戀戰(zhàn),退得更遠(yuǎn)一些,那個無聲無息而來的人已經(jīng)站在了朱倚湄身后,將要施與雷霆一擊了。 “有勞?!蹦虡侵骶尤坏罐D(zhuǎn)劍柄,行了半禮,同時并沒有放松對云袖的鉗制。 在后背迫來的輕微勁風(fēng)的席卷下,朱倚湄迫不得已撤劍后躍,子珂趁機(jī)掠出去,幾個起落間帶著林青釋消失不見。此時雨已經(jīng)轉(zhuǎn)小,朱倚湄轉(zhuǎn)身招架來人的攻勢,對方招式如同行云流水,并不凌厲,但綿長而棘手。等她終于有余裕看清楚來人面目的時候,因為驚愕仿佛臉都裂開了:“是你!你不是死了嗎?!” 那個人襟袖飄飄地站在原地,黑袍、紅衫、白發(fā),衣擺鼓蕩得很高,仿佛攬著滿懷長風(fēng)。他的膚色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是一種虛弱的白色,整個人也帶著一種文氣。聞言,他微微放緩了手,抿著唇,竭力組織語言,解釋給這位曾有一面之緣的叛逆者聽:“我沒死,我就是那第三個玄衣殺手?!?/br> 朱倚湄倒抽一口冷氣,旋即冷笑,再度提劍而上。 正文 第170章 浪蕊浮花盡其二 ——這個人,居然是當(dāng)初被囚禁在凝碧樓神廟里的人!他曾是金夜寒樓主的手下,同樣因為叛逆而被金樓主羈押在神兵閣中很多年,在何昱和她入住凝碧樓的第一日,她曾短暫聽過這個人講幾句話。 那時候,這個人臨窗而坐,鋪紙研磨,絮絮地寫著有關(guān)廟里神兵的故事。不久之后,他就死了,何昱將他厚葬,風(fēng)風(fēng)光光并不似一個叛逆者的待遇。 ——現(xiàn)在看來,那也是假的了?玄衣殺手是何昱繼位之后才設(shè)立的,這位神功驚人也威名赫赫的上一代人,居然不為人知地做了玄衣殺手七年? 黑袍人說:“我那時一心求死,覺得沒有樓主的世間實(shí)在是空空蕩蕩,何昱說,清輝閣,不,凝碧樓是她一手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如果我不能守護(hù)住它,就沒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再見樓主。”他沒有用“樓主”稱呼何昱,而是直呼其名,朱倚湄知道,他所說的“樓主”是指金夜寒,多年來一直如此。 朱倚湄愕然不解,不覺心有戚戚。她出劍的速度越來越快,黑袍人也萬分慎重地迎接上去,深黑和藕色的人影漸漸旋成兩道狂風(fēng),一時膠著不分向上。 陸棲淮將視線從他們二人身上收回來,微微哂笑,打定主意再也不管此間事,這就去玄光寺看看朝微。他遲疑了一下,轉(zhuǎn)向云袖,微微點(diǎn)頭,冷淡而疏離的模樣:“云……沾衣,抱歉。” 云袖微微一震,陸棲淮不明真相,可她卻知道,這或許就是最后的生離死別了。她做的那些事自己清楚,何昱斷斷不可能放過她,她沒有立場,也不能違背本心讓陸棲淮留下來幫她……或許,就這樣結(jié)束了。 雖然內(nèi)心的悲愴已然動蕩到極致,云袖卻沒有絲毫地流露出來,只是攥緊了腕間的玉環(huán),凸出的雕紋將她的手心硌出血,順著裙擺滴落在腳邊。嫌棄冰冷的鋒刃抵著她后脊,緩慢地愈來愈深,她已經(jīng)覺察到筋脈在強(qiáng)壓下劇烈地跳動,將要斷裂。 直到目送著陸棲淮的身影全然消失不見,何昱的劍也不曾落下來,迎著云袖驚疑不定的眼神,他充滿嘲諷地笑笑,那種神色宛如被水打磨過的玉劍,說不出的刻薄,隨即嫌棄就脫手而出,穿頸而過,將她釘死在原地。傷口雖然深,卻并沒有下死手,只是疼痛一瞬間鋪天蓋地頗為劇烈。 云袖虛捂著喉嚨,發(fā)出嗬嗬的嘶鳴聲,想要劇烈地咳嗽以減輕長劍橫頸的不適,但卻不敢,生怕讓氣管破裂。除卻這種橫亙在身體每一寸的疼痛,她心中萬分疑慮,何昱居然沒有一下子穿心而入擊殺她,他想做什么?莫非還有什么法子要用來折磨自己嗎? 何昱睥睨著她,眼看著這位名動中州的絕色女子委頓在腳邊,冷冷道:“你還有用,不能就這么死了——?dú)⑺酪粋€人可不算什么,要把一個人從內(nèi)心摧毀,生不如死到底更不容易。” 云袖雖然無法說話,但神情冷傲不屑,顯然半分也不同意他的話。她自小就是個心智堅毅的人,也沒有什么牽掛,唯一眷戀的人在片刻前已經(jīng)毫不容情地離去了?,F(xiàn)在,沒有什么能夠?qū)⑺龘舻沟牧恕?/br> 何昱洞徹了她的想法,冷笑一聲:“我先來給你演示看看,如何從內(nèi)心摧毀一個人。”他封住了云袖的所有xue道和四肢百骸的靈力,提著嫌棄遙指住相斗在一起的朱倚湄和黑袍人。這說話的一會功夫,他們已經(jīng)微現(xiàn)高下,朱倚湄長劍旋身,揮舞得宛若九天雷霆,生生將對面的黑袍人壓過一截。 看來,她在樓中也是藏拙的。何昱將朱倚湄這七年里所有用過的劍法招式都給了黑袍人,可是朱倚湄現(xiàn)在施展的,完全是一套全新的劍法,倒像是紀(jì)長淵慣用的那種大開大闔的劍術(shù),招招都是殺招,令人膽寒。 她出手十分純熟,顯然也暗中cao練過無數(shù)次這套劍法。何昱幾不可聞地嘆息著,看來,他和朱倚湄,中州江湖里眾口相傳的一對萬人之上的年輕男女,在弱冠之年將凝碧樓送上中州之巔,締造不世之功業(yè)。這些年,雙劍都指向一處,可他們卻從不曾真正信任過彼此。 ——傳說之外,無非世事作古,人心躑躅成焦土。 去了粉飾太平,哪里會 有什么長歌當(dāng)哭,有什么相見歡,有什么同心同德、傾蓋如故? 何昱在旁邊觀察中,終于覷得時機(jī),雷霆萬鈞地從中切入,霍地劍光綻成千疊,宛如雪霽天青時從中斷然開裂的兩截浮云,朱倚湄被迫抬劍不避不閃地正面招架他這一式,而黑袍人隨即提劍迎上,干脆利落地將劍點(diǎn)在她肩頭,在臂膀上劃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先別傷她。”何昱制住了朱倚湄,微彎下腰,用手指挑起她秀美的下頜,凝視著這張算得上俊俏,卻也十分倔強(qiáng)的面容。朱倚湄心一沉,那種眼神是欣賞而灼熱的,卻沒有多少溫度,不像是看一個美人,而像在看一件希冀已久、終于將至的珍寶。 何昱又道:“也別殺死掛著玉牌的平逢山弟子?!?/br> 黑袍人不明所以地應(yīng)聲了,后退去幫凝碧樓的弟子掠陣,平逢山和云家的紫袍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又被迫迎上對面的一員大將,頓時左支右絀,頗為吃力,所使的陣法便被接連拔除,岌岌可危,被接連挑斷筋骨扔在一起。 大局已定。 何昱用手指虛虛地在朱倚湄眼廓上比劃了一圈,慢慢將嫌棄的劍尖湊上去。他動作極是輕柔,朱倚湄同他共事這么久,也沒見過何昱如此溫和地在做一件事。她渾身發(fā)抖,顫栗著閉上眼。 凝碧樓主凝視著她抖動的短眼睫,覺得那十分礙眼。他記憶里最漂亮的眼睫不是這樣的,是微微彎曲而透明,翹起如少年唇邊的弧度,在陽光下像琉璃一樣璀璨。他不耐煩地捏緊了朱倚湄的肩膀,冷喝:“睜眼?!?/br> 朱倚湄抖了一下,心想到了這樣的地步,也無非是一死,于是坦然無畏地睜開眼。入眼的是何昱微微蹙眉,似歡喜似悲傷的模樣,神情居然是從未有過的激動。 朱倚湄愕然不明所以,怎么也沒想到,這居然是她能看到的最后一眼!駭然的劇痛從瞳孔處襲來,嫌棄猛然發(fā)力,精妙到毫顛地刻入眼痛,手起劍落,深深直入,原原本本地挖出了她的眼瞳! 這動作只在須臾間,但何昱的手居然在顫抖,這不應(yīng)該,他握著劍的這七年間,在人前從未有過一次手抖。可是他所作所為卻極費(fèi)心費(fèi)力,生怕有哪里因為一絲不小心,讓這一雙挖出來的深碧瞳孔有所損傷。 “幽草”,他召喚著身后中了蠱毒的女傀儡,命令她用特制的藥水和匣子將那一對眼瞳收好。幽草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幾重,將凝碧珠似的眼瞳端端正正在匣子中央的凹槽處放好,那里的材質(zhì)柔軟到不可思議,顯然是萬分名貴,特意去定制的。 云袖凝望著,只覺得萬分駭然。凝碧樓主雖然殺孽甚重,但并非嗜殺之人,之前也從來沒聽說過他刻意折辱被殺者的傳聞,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朱倚湄跪倒在地,凄聲發(fā)出一句悲鳴。劇痛讓她神志清醒,那些在重重迷霧之中頹圮的真相終于再度構(gòu)筑完整了,她總算明白,這一切經(jīng)過都在何昱的計劃當(dāng)中不曾偏離,早在許久前他就洞徹了自己的不臣之心,可是卻按兵不動,甚至予以縱容。 ——這并不是因為何昱想要逼她出手,連根拔除禍患,也不是因為何昱自信能夠自始至終cao控住她,歸根結(jié)底,何昱只是想要在此時挖下這雙眼睛而已! 他只想要這雙眼睛! 被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再度抬頭,朱倚湄記起,許久之前,在她初次收到紀(jì)長淵那截衣袖的夜晚,她帶著璃若刀外出行走,卻遇到了在圣湖前燒紙的何昱。那一晚,何昱曾夸贊,說她的眼眸很好看,深碧色的,像凝碧珠一樣。 她早就該知道的,凝碧珠,那就是林青釋,或者從前的林望安眼眸該有的樣子,而何昱繼承樓主之后,將“清輝閣”改名“凝碧樓”,不就是為了紀(jì)念林望安,紀(jì)念那段年少舊事么? 何昱從來只為那一人而來,機(jī)關(guān)算盡,剖肝瀝膽,而她就像是風(fēng)中脆葉,空有一身神功,到底智計不如人,一步一步墮入陷阱,被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朱倚湄手指摸索著撫過袖間,那里有一把銀白色的小刀,名為璃若,是金夜寒樓主所贈。金樓主那時便說,等到痛不可當(dāng)時,就用這把刀來做個了斷。 何昱凝視著她袖間一閃而過的白光,神色毫無波動:“你我只是選擇不同,并沒有什么善惡對錯之分,也無私怨。湄姑娘,到此時我還是這樣來稱呼你,你為凝碧樓的基業(yè)盡心盡力若許年,我拿了你一雙眼睛,也算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