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人萬分艷羨：“哎，我說，你運(yùn)氣不錯啊，居然有幸認(rèn)識兩個傳說中的人物？”一會兒又將信將疑，“照你這么說，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嘆了口氣，“被七妖劍客所殺。”

    “那一晚演出的是《絳雪》，列位都知道，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擷霜君特意為自己這位青梅所撰寫的臺本。可是令人驚異的是，這次演出雖然滿座都是權(quán)貴豪杰，可是首座卻并沒有人，只擺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圓木頭，隱約有檀木的香氣，那木頭被精心放置在軟墊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br>
    “云姑娘正演著，那瘋子七妖劍客跳上戲臺，白衣如雪，容顏如煞，與云姑娘你來我往，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后來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鮮血抹在劍上，忘癡長劍如有神助，一劍穿胸，將云姑娘釘在戲臺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樣落了她滿身，染紅了臺柱。”

    敘述者手指緊握成拳，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這樣一番動靜，自然驚動了首座上的那根木頭，滾落在地彈到一旁，然而，那木頭竟在我們眼前忽然立起來了！”

    “只見云姑娘臉色大變，忽然掙扎起身，從胸口霍然拔出長劍，急迫地?fù)溥^去抓住那根木頭，嘴里竟不停地叫著擷霜君的名字，還說‘回來，回來，不要亂動’，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頭就是擷霜君，能聽懂她說花似的。七妖劍客看到那木頭，一劍挑開云袖，抬起木頭便揚(yáng)長而去，根本無暇顧及旁人，我也因此僥幸撿回一條命。

    “一截木頭？”眾人面面相覷，心往下沉，“擷霜君出事了，然后變成了木頭？”這委實(shí)也太匪夷所思，說出來沒幾個信的，他們便也沒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議論起來：

    “那七妖劍客當(dāng)真是瘋魔了，還好已經(jīng)被殺死了，否則擷霜君這番回來，也要替天行道將他斬殺！”

    “我倒希望當(dāng)年戰(zhàn)爭里的人都好好的，單是擷霜君一個人無恙歸來不算什么，若是他發(fā)現(xiàn)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來也會難過的?！?/br>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風(fēng)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br>
    ……

    這一場敘述落幕時已近傍晚，酒客議論感嘆著各自散去，沐浴夕陽走遠(yuǎn)。窗邊，藍(lán)發(fā)人掃落橫在膝上的酒壇，懶懶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開。

    窗外，細(xì)風(fēng)拂卷衣袂，鴉青長衫的少年走過熙攘人群，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長眉如黛，眼捷似羽，雙頰笑容清潤恬淡，背后是流霞爍金，山河潑墨，映照得他臉上有一層如冰如雪的冷光。

    “擷霜君！”他緊貼著窗戶顫巍巍地叫出來聲來，無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時候相比，居然沒有一點(diǎn)變化?！?/br>
    原來擷霜君重現(xiàn)中州的消息并非無稽之談，這個少年，滿身風(fēng)霜，如今歸來，居然還容顏如故。

    少年仰首望著天空中翻卷如鶴的云池，仿佛隔著天幕與一雙亙古的深邃眼瞳對視，頸上的絲縷在風(fēng)中交錯翻飛。噠噠的馬蹄聲從身側(cè)掠近、頓住、停下，他翻身上馬，恣肆飛揚(yáng)地大笑揚(yáng)鞭，一邊將手伸給身側(cè)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時，是岱朝的文軒歷二十二年，距離奪朱之戰(zhàn)結(jié)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詭，天下星綴，獨(dú)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軌跡再次行匯于此，會有人如電光孑然劃過漆黑長夜般遇見，而每一顆星子都將兜轉(zhuǎn)著奔赴未知的結(jié)局。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交迸糾葛，輪轉(zhuǎn)不息?！　　斑@里有沒有醫(yī)生？”

    “辜顏，辜顏你在哪里？”

    轟的一聲，厚重的木質(zhì)門簾被從外面倏然撞開，冷風(fēng)倒灌，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來，打破了滿室的歡笑言談。

    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開北仰，轉(zhuǎn)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會歇腳。此時，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兩言談的客人卻忽然靜默下來，震驚地看著這個突兀的外來客兇巴巴地闖進(jìn)溫暖的室內(nèi)，裹挾著滿身風(fēng)霜。

    那人是個少年，似乎是長途跋涉而來，滿面風(fēng)塵，卻不掩眉間秀麗，鴉羽似的長睫猛烈顫抖著。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滿寒氣，懷里似乎抱著一個人，那人的手垂落在外面。

    “這里有沒有醫(yī)生？”他又焦急地問了一遍，眾人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懾，噤若寒蟬，一時間面面相覷。

    眼看著少年人抬起眉就要發(fā)作，眾人心都提了起來，他們都是來往的商賈，并非醫(yī)生，也不會武，十分害怕這少年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然而，這樣的死寂忽然被一聲啼叫打破了，少年回頭看著東首綺窗，那里有一只白鳥撲簌簌飛進(jìn)來，把窗角撞落一塊，盤旋著折落在少年肩頭，安安地叫個不停。

    奇怪的是，酒店里的人竟能從這只白鳥的叫聲里聽出焦急尋找的意味。

    “辜顏，原來你是去外面找醫(yī)生了呀！”少年又驚又喜，神色松弛下來，喃喃，“你說醫(yī)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還有多久，可真令人著急?！彼说揭慌缘幕馉t邊坐下，久久不語，一直僵直的眾人便再度活絡(luò)起來，開始竊竊私語地用膳，討論為何這少年能聽懂白鳥叫聲的意思，以及他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這頓飯注定是吃不安穩(wěn)了，霍地一聲重響，客棧的門再度被推開，少年幾乎是一躍而起，湊到來人面前：“辜顏說的就是你嗎？你是醫(yī)生？”

    他打量著來人，那是個長相英武的年輕人，長眉入鬢，如劍如山，這時黑著臉看他，眉峰緊鎖在一起，不怒自威，簡直可以使小兒止啼、邪祟退散，著實(shí)不像是個醫(yī)生。少年遲疑了：“你后面還有人嗎？是不是個醫(yī)生？”

    那人本來要發(fā)作，聽到他的問話，卻又奇跡般地按捺住了，連正眼也沒看他，毫不理睬地繞了過去，啪地扔了一帶紫錦貝在柜臺上：“要兩間上房。”

    “客官，沒有嘞！”掌柜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臉，瑟縮著又說，“我的房間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嗎？要不您先湊合著??？”

    “有”，那黑臉的年輕人掃了一圈坐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蛷d，心知這掌柜說的是實(shí)情，也沒有再為難他，收了鑰匙，這才慢悠悠地轉(zhuǎn)向少年人，“我的同伴在后面，他就是醫(yī)生?！?/br>
    “全中州最好的醫(yī)生。”一片寂靜中，他萬分自豪地說。

    少年立刻喜上眉梢：“真的嗎？那你的同伴說不定能救她，不需要再去南離那么遠(yuǎn)的地方了！”他解下大氅，將懷中的病人平放在膝上，旁邊的年輕人無意中掃過一眼，忽然瞳孔緊縮，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涼氣：“天吶！”

    正文 第202章 初見太驚鴻其二

    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隱刻盤，清晰地指出了一點(diǎn)。

    指引刻盤如今只有平逢山里還剩這一只，也用了許多年，每一日精準(zhǔn)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時刻，連同十方星辰的軌跡運(yùn)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臥在榻上，定定地看著手里的指引刻盤，上面的指針反常到近乎瘋魔，難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飛速轉(zhuǎn)動，在短短一刻內(nèi)已走過十天的長度。指針驟停，精準(zhǔn)無誤地指出了一個方位。

    那個方向，無邊的照壁延伸開去，空蕩蕩望不到盡頭，雕窗外，雪色無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處的案上，那里，蒼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長久未用的劍。

    平逢山的神殿里點(diǎn)塵不沾，如今這里有了蒼苔，也不過是因?yàn)樗木车拟桓淖?。他每次看到這把劍時，以為平靜如水、近乎神道的內(nèi)心，都會微微泛起波瀾，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燭走過去，燭焰靠過去一點(diǎn)一點(diǎn)炙烤干凈上面的蒼苔。他拂落匣上的塵埃，冷眼看著，緩緩開啟了匣子。

    祈寧劍，他還不是神官時，打馬江湖的佩劍。

    那時候，他未習(xí)仙術(shù)，不似如今心緒寡淡，飲露餐雪。他是高門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視若掌珠，寵得他少年輕狂，手中持劍，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歷過遙城，想要去秦樓中點(diǎn)一個女子唱小曲兒，卻被林望安搶了先。他哪里肯依，憤怒地指劍挑釁要他相讓，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郑滞舱讨袖h利，在劍刃相接的一剎，使力將他的劍砍斷。他憤憤地想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林望安攔住了。

    “算了吧，反正聽歌嘛，可以一起來?！鄙倌耆嗣奸g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對手的意味，想要約他一起去，可是那個女子眼看他們大打出手，早就在驚亂中逃走了。。

    后來，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經(jīng)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觀作客時，有一次終于忍不住問：“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為什么那天要請人去唱小曲兒？”

    “自然是別人喜歡?！鄙倌甑篱L歪過頭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蕩漾開一潭澈水，“我會彈琴，有人想聽她唱我的琴曲?！?/br>
    殷景吾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卻忽然發(fā)覺，望安道長的眼睛真是美，他從未見過那樣柔和深邃到要化開的眼瞳。

    他去璧月觀多次，終于注意到有個華服少年，是謝家的少主謝羽，總是和他前后腳擦肩而過，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寫道經(jīng)的手，氣忿忿地問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