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兆麟道：“小生只是猜測(cè)。”

    袁衍停滯了好一會(huì)兒，似是在推想此人是誰，半晌，眼底竟露出悔疚之色，藩王勢(shì)大至此，焉知不是自作自受。

    人老了，思緒飄的太遠(yuǎn)就容易自言自語，沈兆麟聽見他道：“若當(dāng)真太平不過五年，便無法可解了么?！?/br>
    沈兆麟略一蹙眉，且看如今皇帝和一眾官員的樣子，即便再給五年十年，無非還是得過且過，等著腐爛。

    辦法當(dāng)然有，以戰(zhàn)止戰(zhàn)，改換明君。

    沈兆麟看向這位兩朝閣老的眼睛深處，手指握起，道：“大人，小生以為，大昭最根本的問題或許不在于朝廷無力，而是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br>
    袁衍面色一震，抬眼同他對(duì)視，周圍忽地陷入沉寂，卻竟沒有說什么，只將目光轉(zhuǎn)向案角沙漏，道：“時(shí)辰不早，老夫先回府了，兆麟也早些回去罷?！?/br>
    沈兆麟應(yīng)是，起身送他出去。

    這幾日天一直陰沉沉的，夜幕降下來，像塊烏黑的濃墨，寂靜的壓抑。

    沈兆麟走下臺(tái)階，遠(yuǎn)處的天邊隱約傳來一聲沉悶的雷響，他循聲往西南望去，一道光蛇撕裂云層，像是要下大雨了。

    沈兆麟加快步子，去了臨近的客棧。

    他已經(jīng)入朝為官，也該像jiejie說的那樣置一處家宅安頓下來了。

    ...

    京城大雨，連下了三日。

    皇帝拿宋府撒氣之后便將事扔給內(nèi)閣不管了，袁衍接手此事后按律貶斥，幸而沒安什么太大的罪名，判連降三級(jí)，下月封府遷往金州，上京大員一朝又成了皂衫小官，不過比之前世下場(chǎng)，實(shí)在已經(jīng)好了很多。

    沈兆麟官居從六品，還不能上朝，十五這天有半日的休沐，正逢大雨將歇，從翰林院出來，打算找中人去相看新的宅院，沒走幾步，卻被一個(gè)嬤嬤打扮的婦人拉住了。

    那婦人倉皇尋到這里，見到沈兆麟便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撲了過來，抓著他的袖角：“沈翰林！翰林可有見到我家二姑娘？有沒有見到？”

    沈兆麟將她扶住：“mama是哪家的？有事慢慢說?！?/br>
    婦人眼圈通紅，抽抽噎噎，顯然是六神無主，就差給他跪下了：“奴…奴是念薇姑娘的乳母，今早上鄭家的人上門退婚，宮中人還來傳了大姑娘歿了的消息，姑娘她就跑出去了，府中男丁不讓出門，奴婢們平日足不出戶的，怎么也尋不著，奴實(shí)在沒法子了才來找翰林，翰林可有瞧見？”

    沈兆麟扶著她的手僵住：“她未曾來過?！?/br>
    婦人攤在地上，淚刷的就下來了：“鄭府那一家子落井下石殺千刀的東西呦！我們家姑娘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不會(huì)想不開吧？”

    第48章

    沈兆麟道：“我去找她?！?/br>
    婦人戚然抬目，張了張口：“可以么？”

    沈兆麟讓阿明把她攙起來：“mama放心,我會(huì)把她好生送回府上。”

    乳母就像是宋念薇的半個(gè)娘親,同她感情十分深厚,沈兆麟那兩次在關(guān)鍵時(shí)候出現(xiàn)的事，念薇也同她提過,所以才會(huì)抱著希望來找他，聽他答應(yīng)幫忙,大大松了口氣,流著淚一疊聲地道：“多謝翰林,多謝翰林！”

    她說著還要拜倒,被沈兆麟止住了，吩咐阿明送她回去,叮囑他不要聲張，自己去城里尋人。

    陰云低低地壓下來，又開始飄小雨絲，天色從淺灰變成暗紫,雨滴滴答答的，又淅瀝起來了。

    宋念薇在城郊的湖邊蹲坐了一整天,沒人找來,她雙手環(huán)著膝，埋頭待著，時(shí)而抬眼看看寬闊的湖面,再低下去,周而復(fù)始,湖面上漣漪越來越密，水聲環(huán)繞在耳邊時(shí)，宋念薇感覺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消失了，她抬起臉，看見沈兆麟將傘舉過她頭頂，無聲望著她。

    宋念薇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是你啊?！?/br>
    沈兆麟朝她伸出手。

    宋念薇垂下眼簾，沒有做出反應(yīng)。

    “雖是春末了，夜里下著雨還是挺涼的，起來把斗篷披上?！?/br>
    宋念薇怔了一下，終于將手遞了過去，沈兆麟扶她起來，傘塞進(jìn)她手里，把斗篷給她系上，宋念薇垂著眼睛，張了張口：“多謝你?！?/br>
    沈兆麟給絲帶打著結(jié)：“嗯？”

    “我爹還能有一個(gè)官位，遷往金州，是你去內(nèi)閣…”“我哪有這么大本事?！鄙蛘作敕畔率郑皠e多想?！?/br>
    “你不用瞞著我，我能想明白，父親往日妄自尊崇，樹敵頗多，若不是后面有人作保，他們?cè)缇蛽渖蟻砹耍趺纯赡芷桨矡o事到今天。”

    沈兆麟道：“我只是勸袁大人親自受理此案，你們府上是皇帝一手提拔，又是京中大員，若懲罰太重，有損朝廷和皇家顏面，何況你的父兄也并未犯下大錯(cuò)，秉公處置而已。”

    宋念薇點(diǎn)點(diǎn)頭，又沉默了下去。

    沈兆麟眉鋒微蹙：“念薇，你在硬撐什么？想哭就哭出來。”

    宋念薇雙肩一顫，手失了力的松開，傘掉在地上，淚珠從臉上撲簌滾落，痛哭失聲。

    她哭的厲害，渾身都在發(fā)抖，幾乎站不住，沈兆麟上前一步扶住她，免得她栽倒，宋念薇寒冷無助極了，起初只是捫著臉哭，后來將額角抵在了他肩上，沈兆麟的肩窩濕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淋下來的雨還是她的眼淚，宋念薇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肩膀一抽一抽，“怎么會(huì)變成這樣呢…明明什么都好好的，怎么會(huì)變成這樣…”

    家里突逢變故，jiejie說沒就沒了，連去墳前上柱香都不能，他們十多年的感情，他說不要就不要了，自己生來最親近的兩個(gè)人，一天之內(nèi)，全部消失，她真的受不住。

    沈兆麟看的心疼，不顧唐突，抬手撫住她的背，拍了拍：“都會(huì)好的，念薇，都會(huì)好的。”

    夜里雨勢(shì)越來越大，嘩嘩地落下來，宋念薇哭的精疲力竭，靠在他懷中睡了過去，沈兆麟撥開貼在她臉上的濕發(fā)，本想親親她的額，還是忍住了，連夜將她送回了宋府。

    半個(gè)月后，宋家諸人離京，前往金州。

    上船之前，宋念薇似乎心有所感，回過頭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一個(gè)人。

    她和丫鬟說了句什么，邁上甲板的一只腳又收回來，獨(dú)自走到一處茶水鋪?zhàn)酉骂^：“兆麟。”

    沈兆麟站起身，給她傾了一盞茶，道：“一路順風(fēng)?！?/br>
    宋念薇抿抿唇，接了過來：“嗯，好。”

    沈兆麟又道：“金州離京城不遠(yuǎn)，若是哪天想回來了，來信說一聲，我去接你?！?/br>
    宋念薇笑了一下，微微搖頭：“京城…至少這幾年我都不會(huì)想回這里了罷?！辈煊X到沈兆麟神色一頓，她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想的通的，父兄和jiejie做的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嘗不是各得其所，至于鄭若均，可能就是老天在幫我剔除爛人，但我需要時(shí)間，兆麟，抱歉，我還沒辦法做到這么快就把他從心里摘出來?！?/br>
    沈兆麟瞧著她：“唔，你不必跟我說抱歉的?！?/br>
    宋念薇一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順出那句話來了，竟莫名的有點(diǎn)像承諾，她訕訕笑了笑，將茶杯放下，抬起頭來：“那我走了，若是沈jiejie回來，記得代我向她問好?！?/br>
    沈兆麟頷首，宋念薇向他點(diǎn)頭示意，轉(zhuǎn)身往外走，沈兆麟突然喚住她：“念薇。”

    宋念薇回過頭，他道：“我會(huì)等你。”

    宋念薇眸色一動(dòng)，慢慢呼吸了一口氣，道：“你在京中獨(dú)自為官，務(wù)必珍重自身，愿你一帆風(fēng)順，萬事遂心?！?/br>
    她屈膝福了一禮，離開了茶鋪。

    回到船上，母親孫氏問她：“什么事耽擱這么長時(shí)間？”

    宋念薇坐下道：“沈翰林來送我?！?/br>
    孫氏還紅腫著的眼睛一亮：“那你怎么就回來了？他都跟你說了什么，是不是對(duì)你有意？念薇，你也到了年齡，鄭若均那個(gè)翻臉不認(rèn)人的混賬咱就不提了，沈翰林同你年紀(jì)相仿，又是欽點(diǎn)的探花郎，若你們能成，那你父兄他們…”“母親，”宋念薇皺眉打斷她，“別說了?！?/br>
    孫氏道：“你這孩子，怎么跟你母親說話呢，如今咱家…”“咱家能在金州落腳，多虧沈翰林有心在袁老大人面前周旋，如今父兄尚是戴罪之身，眾矢之的，去攀扯沈翰林，這不是連累他嗎?！?/br>
    孫氏攥了攥手中絹?zhàn)樱瑳]再說什么。

    船慢慢駛動(dòng)起來，宋念薇靠在艙壁上，眼前是湯湯流水，離京城漸漸遠(yuǎn)了。

    沈兆麟在碼頭上目送船只消失在水霧里，將馬匹牽過來，預(yù)備回去，余光掃到幢幢行人中的一個(gè)身影，眉鋒一挑，將馬牽到人少的地方，準(zhǔn)備上鞍回去時(shí)，后面那個(gè)人卻追了上來：“沈兆麟！”

    沈兆麟調(diào)轉(zhuǎn)馬頭，呦，還真是綠毛龜。

    他沒下馬，俯視著鄭若均：“什么事？”

    鄭若均指著他：“你果然對(duì)她有非分之情，還裝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真是虛偽?！?/br>
    沈兆麟突然有些疑惑這人到底是什么心態(tài)，年前為了一己私欲不惜讓念薇婚前失身，宋家獲罪之后生怕被牽連，當(dāng)即毀掉婚約繞的遠(yuǎn)遠(yuǎn)的，今天又追到碼頭來吃飛醋，他眼中露出睥睨之色，冷笑了一聲：“君子？我不是。所以你最好小心一些，既然已經(jīng)做了慫貨，就別再?zèng)]事找事?！?/br>
    他沒去看鄭若均黑鍋底一般的臉色，扯過韁繩，徑直騎馬離開。

    今年初夏京中多雨，拖拖拉拉的下，每次付巖要走總逢陰雨，甄母便要開口留人，他和春菱在一塊伺候甄母伺候的很歡樂，就一直很不湊巧的沒走成。

    只是時(shí)間過去了半個(gè)月，他那句被打斷的卻沒能再說出口，就像一只皮球好不容易鼓足氣，旁邊飛來一針給扎漏了，瞬間泄氣不說還撲撲的往后縮，那個(gè)勁頭竟沒回來過。

    他離開巴蜀已經(jīng)快兩個(gè)月了，昨天晚上有飛鴿傳信過來，他也沒打開看，不管是不是催他的，總得把話說清楚了再回去，不然也忒窩囊。

    沈兆麟把宅邸定了下來，讓甄母也搬過去住，付巖又找到事情做，里里外外地幫著搬東西，被沈兆麟拉了出去：“別忙了你，有小廝呢?！?/br>
    付巖哎了一聲：“我閑不住，再說我去幫忙不比那些細(xì)手細(xì)腳的小廝快？你放開我撒?！?/br>
    沈兆麟揪著他衣領(lǐng)后頭，挑眉道：“閑不??？我看你是憋得慌吧?！?/br>
    付巖一噎，眼睛不自覺地往春菱那邊瞥，被沈兆麟逮住，果不其然。

    “我說你怎么在上京待這么長時(shí)間也不回去，原來牽腸掛肚的在這呢?！彼呐母稁r的肩，“要么我去給你說項(xiàng)說項(xiàng)?！?/br>
    付巖止住他，說用不著。

    沈兆麟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你不會(huì)是慫了吧?！?/br>
    付巖拳頭垂在他臂上：“說什么呢你?！币皇且?yàn)楹吻鍍x猴竄似的過來報(bào)宋家的信，我早就把人拿下了好么！

    沈兆麟朝春菱所在的方向揚(yáng)揚(yáng)下巴，回給他一個(gè)“那你去啊”的眼神。

    付巖血?dú)夥絼偟?，最怕被人看扁，癟掉的氣球又瞬間鼓了起來，掉頭闊步直奔馬車。

    春菱剛把甄母扶上車，想自己也上去時(shí)，被付巖抓住了手腕：“我有話跟你說。”

    春菱不明所以：“可老太太還等著…”話還沒說完，便被他給拽走了，她踉踉蹌蹌地跟進(jìn)僻靜的角落里，險(xiǎn)些栽到他身上：“喂喂，你干嘛？”

    付巖將她拉到自己對(duì)面：“春菱，我喜歡你?！?/br>
    春菱呆呆地眨眼：“哦?！?/br>
    半晌，她驀地睜大眼睛，被口水嗆著了：“啊？”

    付巖扣住她的肩膀：“我這次上京就是為了來見你的，我們雖然之前見面不多，但是回了甘寧之后我總是時(shí)時(shí)想你，想和你在一處，不管怎么著，我都得讓你知道我有這個(gè)心才行，”他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停了片刻，才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怎么說？”

    春菱耳朵尖騰地紅了，臉頰也浮起兩抹紅暈，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

    她“我”了好一會(huì)兒，終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不知道！”

    付巖也愣了，三哥讓他來探探風(fēng)，不知道算怎么回事？這風(fēng)是往哪兒吹的？

    他比春菱還急：“你別不知道撒，千里迢迢的，我不白來了嗎？”

    春菱吞咽了好幾下口水，才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沒喜歡過別人，就是…就是…”

    付巖追問：“就是什么？”

    “就是看著蕭廿對(duì)我們姑娘那么好，少爺對(duì)宋家的二姑娘也很上心，我其實(shí)…挺羨慕她們的?！?/br>
    付巖忽地笑了：“那我也會(huì)對(duì)你好，對(duì)你上心，你愿不愿意讓我做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