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則送她離開, 兩人沒帶其他人，也沒坐馬車, 只并肩走在喧囂散盡的街道，檬星星跟在他們后面, 時(shí)不時(shí)望望前頭一高一矮的兩個(gè)身影, 時(shí)不時(shí)低頭看著平坦的石板地。

    今晚繁星滿天，月色反倒不明，席則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暖意煨熱了那有些發(fā)涼的肌膚。

    “清清……”

    席則欲言又止，清俊的面頰上帶了些遲疑，他也不是沒見過這些個(gè)妖魔鬼怪, 可今日的事情還是叫心頭覆上了一層沉郁。

    盛清清奇怪地看了他幾眼，戳了戳他的臉：“小哥哥, 你有話就說啊，憋著不難受嗎？”

    席則停住腳步，他側(cè)身低眸凝視著她良久, 直到看的盛清清老不自在了才低首抵著她的額頭。

    他在那雙始終清亮含著無限活力生機(jī)的杏眸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輕輕地按在她的后腦，輕聲道：“以后……你會回到那上面去, 對嗎？”

    那上面的上面，層層云靄之上的湛湛青天，湛湛青天之上的九重宮闕。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觸不到的地方，不可望亦不可即。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這突如其來的傷感叫盛清清摸不著頭腦，她理所當(dāng)然道：“是仙女當(dāng)然要回天的嘛。”她是小仙女啊，以后肯定要回去的，那上頭還有個(gè)meimei呢！

    她不待他回聲兒又笑著道：“不過也說不準(zhǔn)兒呢，如果你還不能回上頭去，那我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回去的。”她笑嘻嘻地扯著他的前襟：“聽丹舒說我可是特意下來追你的，那不得先把你追到手再說其他么?！?/br>
    說到這兒，席則也想起來了，當(dāng)初在郗家宅院頭一次見到丹舒的時(shí)候，她確實(shí)說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話。

    席則心頭兀地松了一口氣，他眸子里的沉郁也散了不少：“這么說起來，你是不會一個(gè)人走了?！?/br>
    盛清清聽著他這沒頭沒尾的話突然就明白了過來，她湊上去吻了吻他的雙唇，眨巴著眼道：“我去哪兒不都得帶著我夫君嗎？”

    她說話時(shí)帶著一貫的不正經(jīng)，唇角微翹，問道：“那，娘子喜歡夫君嗎？”

    盛清清掙開他握著手，將人推開了些，踮起腳尖雙手捧著他的臉，微仰著頭左看右看，認(rèn)真道：“長這么好看，不喜歡都難?！?/br>
    “別人也好看?！笔郎掀つ仪f萬，‘好看’二字也是形容不盡的。

    盛清清一本正經(jīng)道：“可我不喜歡啊?！?/br>
    別人好看也就好看了，除了賞心悅目也就賞心悅目，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左右她不喜歡。

    不是因?yàn)槟銚碛泻每吹娜蓊佄也畔矚g你，是因?yàn)槲蚁矚g你才覺得你的那張臉風(fēng)華絕代，舉世無雙。

    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抵就是這個(gè)意思了。

    席則靜靜地凝視著她，指尖輕撫著她的眉角，盛清清笑看著他任由他打量，他卻是猛然單手環(huán)住她纖細(xì)的腰身，一手扣住她的腦袋，俯身吻住了她的雙唇。

    她唇上抹著口脂，帶著清甜的香味兒，就像多年前在青蓮寺里她給他的那顆不知名的糖果，他含在嘴中甜在心間，久久難以忘懷。

    唇齒相依氣息交纏，他似乎已然丟棄了平日里的規(guī)矩矜持與清和平淡。

    星光下的京都城安寂無聲，冬日夜寒，人們早早地便歇了燈火鉆進(jìn)了被窩，只除了兢兢業(yè)業(yè)晚晚巡街的更夫。

    拿著竹梆子的中年更夫一邊走一邊斜眼，連梆子都忘了敲，他一臉呆滯一臉痛心：“簡直是世風(fēng)日下?。　?/br>
    大庭廣眾之下?lián)ПП淝湮椅?，以為天黑了就沒人了嗎？??！不知道還有他們這種走街串巷的嗎？??！

    更夫咚的一聲，敲響了身上掛著的竹梆子，到嘴邊的‘晚間夜寒，關(guān)門關(guān)窗’臨了臨了出嘴卻是成了：“天寒地凍，回家親熱。”

    盛清清將席則推開，瞪了那更夫一眼：“真是謝謝你的提醒??！”

    那更夫笑呵呵地又敲了幾下梆子，搖頭晃腦地離開了這條街，盛清清對著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略略略……

    席則替她攏了攏斗篷，重新握住她的手：“有些晚了，再不回去岳父岳母該擔(dān)心了?！?/br>
    盛清清翻了個(gè)白眼：“怪誰呢？”

    “怪我?！毕瘎t道：“再過不久，就不用擔(dān)心這些事兒，如那位大叔所言，天寒地凍的，確實(shí)應(yīng)該在家里頭親熱的?！?/br>
    盛清清扭頭：“誰要跟你親熱了！我們之間還有仇沒算呢！”撩完就暈的事兒，她可是不會忘記的。

    她記別的不行，記仇可是一把好手。

    席則眸光微動(dòng)，笑道：“情到濃時(shí)，你便記不得什么仇不仇的了?！蹦┝耍盅a(bǔ)上一句道：“就像剛才?！?/br>
    盛清清：“……”

    ……………………

    盛清清回到宜蘭院的時(shí)候，明香盯著她瞧了好一陣，她扯出手帕擋住雙唇：“小姑娘家家的，看什么看！”

    明香：“……”我比你大，謝謝。

    明荷帶著人將熱了又熱的晚食端了上來，動(dòng)作麻利地?cái)[著碗筷，圓圓的臉蛋上含著幾許睡意：“小姐你沒回來的時(shí)候，西云院兒那邊往咱們這兒打聽了好幾回了？說是二小姐也一直沒回去。”

    盛清清正抱著碗喝了一口熱湯，呆愣愣地將瓷碗放下：“哎……我好像把她給忘了，盛蔚蔚好像還在七寒山來著。”她當(dāng)時(shí)和席則盡顧著那位皇帝老爺了，哪里還記著盛蔚蔚和菱枝。

    室內(nèi)有一瞬間的沉默，明香斟酌了一番才開口問道：“小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深夜了，七寒山挺不安全的吧？”七寒山尚未規(guī)整出來，里頭的山路難行，蟲蛇無數(shù)，少有人去的。

    盛清清握著筷子給自己夾了一個(gè)rou丸子：“今日七寒山應(yīng)該還好，等我吃完飯，她若是還沒回來我再去找她吧。”今天是上神返天的日子，七寒山的妖物蟲獸大抵還是安分的，再說了，以盛蔚蔚的體質(zhì)哪那么容易出事兒？

    明香還想說什么，盛清清干脆叫了她們出去，自己和檬星星一起吃吃喝喝。

    檬星星抱著明香特地給它準(zhǔn)備的大雞腿，一股腦啃了個(gè)干凈之后，它又乖乖地喝下盛清清給它舀的一碗湯，打了個(gè)嗝，問道：“主人，你還要去找那個(gè)盛蔚蔚？找她干什么呀，她那么討厭！”

    “我把她帶出去的，不得把她弄回來?。俊笔⑶迩宕亮舜镣肜锏拿罪?。

    “說的也是，她不回來，那個(gè)老太婆又得找你麻煩了?！泵市切禽p哼了一聲，討人厭的老太婆。

    盛清清聽著它埋怨的話，不由笑看了它一眼，不知怎的，她突地偏了偏頭，放下筷子站起身將房門關(guān)掩了起來，帶她轉(zhuǎn)過身來，原本空無一人的房內(nèi)便出現(xiàn)了兩個(gè)倒地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盛蔚蔚和菱枝。

    兩人倒在地上沒什么知覺，應(yīng)當(dāng)是暈過去了，衣裙也不知道被什么勾的破爛了，發(fā)髻散亂面上沾著泥土，真是好不狼狽。

    盛清清拿著手帕擦了嘴道：“你們是特意把她們倆給我送來的？”

    她話音一落，又有兩個(gè)人影在屋中顯現(xiàn)。

    “下山的時(shí)候正好看見她們倒在地上，便順手給你帶回來了?！钡な嬖谕忸^罩了一件帶兜帽的斗篷，兜帽遮擋住了大半張臉。

    珩和一身白衣就立在她身邊，對著盛清清喚了一聲：“嬸嬸。”

    這兩人一起出現(xiàn)，嗯……盛清清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丹舒，隨即對著珩和擠眉弄眼：“可以啊，大侄子，你這動(dòng)作真夠快的！”

    珩和木著一張臉：“小侄子?！?/br>
    盛清清長嘆一聲，坐在凳子上，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們打算怎么辦？珩和不返天去嗎？上頭怎么交代？”

    珩和握緊了手中玉簫，答道：“我會想辦法?！?/br>
    盛清清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彼q豫了一下還是提了提：“實(shí)在不行的話，你們也可以找找……扶落？說不定她有辦法呢?！?/br>
    丹舒道了謝，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們準(zhǔn)備先往梨華神女的萬梨島去，看看……這張臉還有沒有得治?！?/br>
    梨華神女當(dāng)年受了情傷，之后便一直待在萬梨島不出半步，號稱眾生無顏的美人，她對清容美顏之術(shù)尤為精通。

    “若是不行，我們再想其他法子?！?/br>
    盛清清給她倒了一杯茶：“那就預(yù)祝你們一切順利。”

    珩和與丹舒一道離開，他們閃身出了丞相府，立在京都主街邊的屋頂之上，安寂的城闕里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gè)人。

    他握住她的手腕兒，看著遠(yuǎn)處的天幕：“沒事兒的。”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丟下她一個(gè)人。

    丹舒應(yīng)了一聲。

    她知道前路未卜，但沒關(guān)系，因?yàn)橛腥伺阒瓉砣湛善凇?/br>
    第九十章

    明香撐著傘快步走到房檐下, 抖落了傘面兒上的一層雪花, 她將傘拿給候在外頭的小丫鬟, 跺了跺雙腳才呵著氣兒提著食盒進(jìn)了里屋。

    外頭雪花簌簌寒風(fēng)呼嘯，屋里面燒著炭火點(diǎn)著暖爐卻是絲毫不覺涼意，明香將從正屋那邊提過來的食盒交給明荷, 自己則是站在暖爐子邊烘著冰涼的雙手，一邊對著珠簾門里頭的說話。

    “小姐, 今日二小姐又過府來了。”

    盛清清窩在被子里悠閑地翻看著話本，毫不在意道：“來了就來了唄, 她樂意挨風(fēng)擋雪到祖母那兒去盡孝道, 難不成咱們還能把她給趕出去？”

    “這哪里是盡什么孝道？以往沒分家的時(shí)候，也沒見她日日都到老太太房里去的。”明荷插嘴，老太太年紀(jì)大了精神不好，往日里也不叫子孫們每日過去請安，多是隔三差五的才去一趟。

    盛清清翻了一頁，目光一直落在話本上頭, 提到盛蔚蔚她不免有些走神兒。那日盛蔚蔚和菱枝被丹舒他們從七寒山拎了回來，她叫了明香給她們二人隨意收拾了一下, 然后就悄咪咪地給丟回了西云院兒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七寒山受了刺激，盛蔚蔚連著好長一段時(shí)間都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要不是曉得她的靈魂是上頭的蔚琇仙子, 她差點(diǎn)兒都以為她被穿了。

    盛清清托著下巴，莫不是那日刺激太大，嚇傻了吧？想到這兒, 她搖了搖頭，真要是傻了，還能曉得日日到盛老太太那兒去刷好感？

    難不成是想一聲不吭的憋個(gè)什么大招？

    盛清清胡思亂想了許久，終究是在明香明荷的催促下慢吞吞地起了床，坐在圓桌邊用著她的午飯。

    湯還沒喝到嘴里，外頭就傳來了三夏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盛清清放下碗擺了擺手，明香便將人迎了進(jìn)來。

    三夏一進(jìn)門也不說別的，直接進(jìn)到正題：“小姐，國公爺來了，夫人喚你到正堂去?！?/br>
    盛清清看了看自己雙手捧著的熱湯碗，又憂愁地望了望半掩著的門外的雪花影子，她咕嚕咕嚕地將一碗湯全給灌進(jìn)了肚子里：“我能不去嗎？”

    三夏曲腿微笑：“不能?！?/br>
    真是冷漠無情！盛清清哼了一聲，不甘不愿地叫了人給她綰發(fā)梳妝。穿戴整齊之后，她拒絕了明香遞過來的暖手爐，而是把縮在被子里的檬星星揪了起來揣抱在暖絨斗篷里。

    她得意地對明香努了努嘴：“這可比暖手爐好使多了?！泵市切歉鷤€(gè)小火球似的，別提多舒服了。

    明香給她撐著傘，隨著三夏一路緩步往前：“小姐，檬星星不用冬眠么？”熊不是要冬眠的嗎？

    盛清清把檬星星從斗篷里拎了出來，拍了拍它的小屁股嚴(yán)肅打量了許久，認(rèn)真道：“它可能是只北極熊？”

    明香沒怎么聽懂這里頭的因果關(guān)系，將信將疑：“是、是嗎？”

    檬星星：“……”主人，需要我提醒你北極熊也會冬眠嗎？

    本熊不冬眠那是因?yàn)楸拘芴焯斐韵愕暮壤钡?，餐餐都有大雞腿，還睡個(gè)毛線啊！

    盛清清一路上糾結(jié)于檬星星的品種，直到正堂才從這個(gè)問題里頭掙脫出來。

    正堂里也不算熱鬧，丞相爹縣主娘和她家小哥哥相談甚歡，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等到她走近了幾人又沒了聲兒。

    盛清清快步溜到了林氏身邊，用著眼角的余光瞄了瞄坐在一邊悶不吭聲的盛蔚蔚，她扯了扯林氏的衣袖湊到她耳邊問道：“她不是去祖母那兒了嗎？怎么在這兒呢？”

    林氏也不像她那樣放低了聲音，大大方方道：“她一會兒也要進(jìn)宮去，你祖母說讓你們一道走，好有個(gè)照應(yīng)?！?/br>
    “進(jìn)宮？進(jìn)宮去做什么？”大風(fēng)大雪的，出門那可都是受罪呢。

    回答她的是席則：“今日晚間長樂宮有家宴，母后叫我接你進(jìn)去?！?/br>
    家宴？盛清清咦了一聲：“家宴的話，我去不大適合吧。”再怎么說她現(xiàn)在還沒嫁進(jìn)去，不算皇家人，她一個(gè)外人坐在里頭不得尷尬死？

    “有什么不適合？”席則起身跟盛丞相告辭，在丞相夫婦和藹的目光之中拉著盛清清往外走去。

    盛蔚蔚帶著菱枝跟在他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