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去學(xué)校轉(zhuǎn)了兩圈，門衛(wèi)認(rèn)得他，問他成績怎么樣，宋豐豐高興得不得了，樂滋滋地把自己各科成績也都告訴了那個大叔。

    曾經(jīng)的高二學(xué)生現(xiàn)在正在以準(zhǔn)高三的身份進行補課，足球隊還在cao場上訓(xùn)練。宋豐豐跑到球場邊上看他們踢球，興致來了，自己也上場跑了一個多小時。

    球隊里的人都認(rèn)識他，知道他成績不錯之后，紛紛說要湊錢請他吃一頓飯。

    宋豐豐下意思地問：“那我?guī)Ф嘁粋€朋友去行不行？”

    “什么朋友？女的？女朋友？”師弟們鼓噪起來。

    “男的。”宋豐豐嘿嘿笑著，在心里置換了那個名稱：男朋友。

    他抓起場邊的衣服帽子和手機，發(fā)現(xiàn)有一個陌生的未接來電。

    手機號碼他完全不認(rèn)得，于是也沒放在心上，一邊給自己同屆的其他隊友打電話，一邊和師弟們呼呼喝喝地出發(fā)了。

    “多謝?！庇鞫咽謾C還給了面前的女人。

    喻喬山和喻唯英出發(fā)去興安街幫他收拾東西了。喻冬沒有食欲，女人給他端來了一碗糖水和一碟水果。喻冬從來沒跟她說過話，但這時候卻忍不住了，沖她伸手，想借手機打一個電話。

    喻喬山說過任何人不能給喻冬聯(lián)系別人的機會。他其實也知道，為了保護那位小流氓，在確認(rèn)小流氓順利上大學(xué)之前，喻冬是不會逃跑，也不會忤逆自己的。

    女人沒有帶手機在身上，她讓喻冬等一等。

    喻冬以為她只是敷衍自己，但片刻后，女人悄悄回來，遞來了手機。

    宋豐豐卻沒有接電話。

    喻冬對女人客氣道謝，繼續(xù)坐在床上發(fā)呆。

    兩人沒有再交談，女人悄悄離開房間，小心關(guān)門。

    喻冬不知道宋豐豐在做什么，他只是覺得日子太長太長了。他還未跟宋豐豐說清楚，也沒有跟張敬他們道別，甚至還沒來得及和外婆說一聲。她一定會憤怒的，還會遷怒到喻唯英和喻喬山身上。他沒怎么見過外婆發(fā)怒，可她年紀(jì)大了，喻冬又希望她千萬別生氣，會傷身體。

    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喻冬捂著眼睛躺倒，喉中有低低的嗚咽之聲。

    他像是又成了那個孤單的孩子。

    傍晚時分，宋豐豐回到興安街，吭哧吭哧一口氣騎上玉河橋，車籃子里放一個籃球。

    “喻冬！”他沖著興安西街18號大喊，“打球！”

    沒人應(yīng)他，片刻之后周媽從二樓喻冬房間的陽臺里探出半個身子：“黑豐啊？”

    “周媽，喻冬呢？”宋豐豐問，“還沒回來？”

    “喻冬不回來了。”周媽說，“喻家的人過來收拾東西了?！?/br>
    宋豐豐愣了：“啊？”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喻冬要去國外讀書了！”周媽搞不懂喻唯英和喻喬山說的什么話，但是出國讀書，對她來說那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他沒跟你說？”

    “沒有啊。”宋豐豐傻了，“出國？他……他不去北京了？”

    “你給他打電話呀。”周蘭說，“他手機通的，我剛剛打過?！?/br>
    宋豐豐撥出電話的時候，喻唯英已經(jīng)把喻冬的電話卡從自己手機里抽出來，掰成了兩半。

    “都解決了吧？”他問喻冬，“還有什么要我做的嗎？”

    喻冬看著他的手機沒吭聲。

    他不吃飯，不喝水，不說話，也一直呆在房間里沒動過。喻喬山罵他是消極反抗，喻冬才勉強吃了一點東西。喻唯英知道他沒精神的原因，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相反，喻冬現(xiàn)在會讓喻唯英覺得恐懼。

    他害怕這個少年人不管不顧的勇氣，也怕他那顆裝滿了心事，卻一點都不肯泄露的腦袋。

    “專利授權(quán)的事情……你不打算搞了？”喻唯英小聲問他。

    喻冬總算有了反應(yīng)，但也只是搖搖頭。

    “不搞了?！彼穆曇舾蓾粏。皼]有好處。”

    喻唯英心想，確實沒有一點好處。除了挫傷喻喬山和他的事業(yè)之外，對喻唯英和喻冬自己，都沒任何益處，喻冬早就應(yīng)該放棄。

    “不聯(lián)系別人？”

    “不聯(lián)系任何人?！庇鞫粗?，“還要我承諾什么？”

    “……”喻唯英看上去有些難堪，“出去之后，不要……不要跟外面的人亂來。”

    喻冬心里有些驚訝，很快又理解了。

    喻唯英說的都是喻喬山想告訴他的話。喻喬山別的不擔(dān)心，唯獨怕喻冬在異國他鄉(xiāng)，還繼續(xù)給他丟臉。

    “他可以放心?！庇鞫f。

    “……當(dāng)然要是遇到身份家境都可以的女孩子，你也可以試試?！?/br>
    喻冬臉色仍舊平靜：“不會試的。”

    喻唯英沉默了。

    他拉過喻冬書桌前的凳子，坐在了喻冬對面。

    “喻冬，我跟你說句實話吧?！庇魑ㄓ⒆约阂埠茉尞?，他居然還有這樣和喻冬平心靜氣談話的一刻，“十幾歲年紀(jì)的什么愛啊，情啊，都是不可靠的。它們真的很幼稚，很不成熟，也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人總是要成熟的時候，才知道愛其實是有很多附加條件的。何況你和……都是男的。”

    喻冬看著他：“你愛你mama嗎？”

    喻唯英眉頭一皺。

    “她應(yīng)該很愛你吧。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生了你，熬了這么多年，等到?jīng)]辦法才來找喻喬山。”喻冬平靜地說，“你呢？你也愛她嗎？你是不是小時候完全不喜歡她，等到成熟了突然就懂得自己應(yīng)該愛她了？所以她愛你和你愛她，是有附加條件的嗎？”

    喻唯英起初以為他在嘲諷自己，但很快發(fā)現(xiàn)并不是。

    “你在說什么？”

    喻冬的眼圈一點點紅了。

    “我幼稚，我不成熟，好，我承認(rèn)。”他低聲說，“因為這樣，所以我的感情就被否定了，是嗎？”

    “……你問出這種問題，本身就很幼稚了?！?/br>
    “幼稚不行嗎？不成熟不行嗎？”喻冬大吼，“需要什么附加條件??！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覺得我這個人是有意義的，我是應(yīng)該繼續(xù)活著的！我是我，他是他，還需要什么附加條件！”

    母親在走廊上等喻唯英，看到他出來，緊張地拉著他問：“又吵架了嗎？”

    喻唯英忽然抱了抱母親。

    “沒有吵。”喻唯英小聲說，“不值得吵……小孩子，特別幼稚?！?/br>
    喻冬很快就要走了。喻唯英現(xiàn)在甚至希望他盡快離開，千萬別在自己面前出現(xiàn)了。

    他只要看到喻冬，就會覺得心底顫巍巍站起來一個少年。

    那一點不甘不愿的情緒，會讓他煩躁，讓他失去冷靜，不再成熟。然后會讓他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為某個人嚎啕大哭，愿意付出一切的歲月。

    “你以前也是這樣子的?！蹦赣H輕聲說，“你還記得嗎？你高二的時候，同桌那個頭發(fā)很長的女孩子，你們……”

    喻唯英驚訝地笑了一聲。

    “媽，說什么呢？”他低聲回答，“別說了，很幼稚。早忘記了?！?/br>
    喻冬乘坐的國際航班起飛的那天，是確認(rèn)高考志愿的最后一天。

    宋豐豐填了北京的大學(xué)，老師告訴他肯定沒問題。他的成績超出二本線三十多分，完全達(dá)到了學(xué)校的要求。

    張敬和關(guān)初陽確認(rèn)志愿之后下樓來找他，宋豐豐正在校道邊上盯著兩旁的果樹看。

    他們?nèi)齻€覬覦學(xué)校里的果樹很久了，一直商量著等到高考結(jié)束偷偷摘幾個。木瓜和芒果都結(jié)了沉甸甸的果子，掛在樹干和枝子上。芒果一個個垂掛下來，從扯斷的葉子上流出奶白色的黏液，有果子的香味。

    “喻冬的志愿沒報?！标P(guān)初陽說，“他一直都沒有來。”

    “我知道。”宋豐豐沒精打采，“他……他不在國內(nèi)讀?！?/br>
    張敬和關(guān)初陽對視一眼，誰都沒說話。

    喻冬沒有跟任何人聯(lián)系過。宋豐豐和張敬去問周蘭，但喻冬原本的手機號碼已經(jīng)停用了，周蘭只在二十多年前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去過喻喬山的家里，她年紀(jì)大，只記得一個大概的地址。

    宋豐豐和張敬跑到了喻冬所在的城市找他，兩人徘徊在別墅區(qū)下面，根本進不去。問物業(yè)這里是否有一個叫喻冬的人，物業(yè)則根本不理睬。

    “開心點吧。”張敬拍拍宋豐豐的肩膀，“你下周有空嗎？我們一起出去玩，學(xué)委和班長都一起去的，我承諾，這次絕對不帶張曼。”

    宋豐豐興致不高。

    張敬又換了個話題：“我?guī)湍阋黄鹆R喻冬！”

    “別說了?！彼呜S豐搖搖頭，“我走了，拜拜。”

    他一個人踩車，在海岸線上逗留了很久。鳳凰木開完了花，抖動滿樹的綠葉。宋豐豐被海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疼，捂著雙眼在樹下坐了很久。

    不想回家，找不到想見的人。自己生活的城市突然間變得讓人易于難過，甚至畏懼起來。他和喻冬一起走過太多太多的地方了，宋豐豐從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力原來這么好，所有細(xì)節(jié)巨細(xì)無遺，全都從記憶深處翻出來。

    海岸線這條路走到盡頭，就是烏頭山。教堂在陽光下沉默不語，神父在門前拿著一把刷子細(xì)細(xì)刷墻，掩蓋上面的“辦證、開發(fā)票”字樣和電話號碼。

    宋豐豐在教堂里坐了一會兒，又跑了。他騎車去了寺里，找到自己的遠(yuǎn)房親戚，說要買一個許愿牌。

    不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間段，許愿牌很便宜。宋豐豐買好了，自己親筆寫上了歪歪扭扭的字樣，拿著許愿牌走到大榕樹下。他手勁很準(zhǔn)，一下就拋了上去。

    和尚在院子里掃地，看到他在樹下站了許久，還抬手擦了擦眼睛。

    一塊木牌在枝上掛著，隨風(fēng)打轉(zhuǎn)。

    牌上寫著“平平安安”四個字，字跡并不好看。

    喻冬是否平安，宋豐豐不知道。

    他的大學(xué)生活倒是過得挺精彩的。

    去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還有鄭隨波和吳曈兩家人在火車站遇到，三個小孩湊在一起聊天，幾個大人則很快約好怎么在北京玩。

    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之后，家長們迅速檢閱了宿舍情況，紛紛表示“雖然不太好但是上學(xué)就是要吃苦”，還對澡堂發(fā)表了一番南方人的獨特見解，隨后不再插手學(xué)校的所有手續(xù)，一同逛起了北京城。

    宋豐豐和鄭隨波、吳曈不是同一個學(xué)校的，但吳曈所在的財經(jīng)大學(xué)離他非常近，兩人一開始還常常約好去鄭隨波學(xué)校找他玩。

    “你讀師范學(xué)校，以后是要當(dāng)體育老師嗎？”鄭隨波問過宋豐豐。

    宋豐豐坦言不知道。

    他對自己的未來規(guī)劃并不清晰，宋英雄也沒有什么要求。喻冬呢？他有時候會想，喻冬會做什么？他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一刻從他心里消失過。

    喻冬是消失了，以詭異且傷人的方式，但關(guān)于喻冬的所有事情一直都被宋豐豐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