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頭一皺, 她猛地站起身來。這會兒丁俊亞正在氣頭上，他怎么自己找上門來了？

    隊醫(yī)連忙制止她：“上哪兒去??？腳腫成這個樣子, 坐這兒不許動！”

    宋詩意一頓, 停住了。

    亞布力滑雪場分初中高三個等級的雪道，高級的如今只有國家集訓隊在使用, 但初級和中級依然對大眾開放。正值滑雪旺季，露天停車場停車場停了不少車。

    丁俊亞走到角落里, 猛地回頭。

    “你知不知你干了什么好事？”這是他的開場白，森冷中帶著怒氣。

    程亦川對上他慍怒的雙目, 不知哪里來的一陣心虛, “之前不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

    “現(xiàn)在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丁俊亞忍無可忍, 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她的傷有多重你知道嗎？兩年前她撞上旗門，右腳十字韌帶撕裂, 根骨粉碎性骨折。醫(yī)生說她很有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正常活動，可她硬是站起來了，在香港做了一年多的康復訓練, 才終于回到這里?！?/br>
    他咬牙切齒, 卻又不能真的揍程亦川一頓。

    “你算什么東西？跟她什么關系？滿基地的教練都死了？她要是能盡全力提速, 我們會放任她低迷一整年？程亦川, 你以為你是誰，你才來隊里幾天，輪得到你在這指手畫腳？”

    “我不知道她的傷那么重。我以為我是在幫她——”

    “幫她？你連自己都顧不好，你還想幫她？在食堂打架的是誰？考試作弊還把她拖下水的是誰？我奉勸你，說話做事之前，先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否則你只會是害群之馬?！?/br>
    丁俊亞的輕視輕而易舉點燃了程亦川的自尊。

    他猛地后退一步，扒下丁俊亞拎住他衣領的手，“我知道你了不起，知道你拿過世界冠軍，或許在你眼里我確實不算個東西，可我從來沒想過害她。你沒必要污蔑我，我也是一片好意！”

    “一片好意？這樣的好意她不需要，你還是省省吧。”丁俊亞冷聲說，“程亦川，你最好離她遠一點?！?/br>
    程亦川忍無可忍：“那你呢？你又憑什么以這種姿態(tài)來教訓我？就因為你是教練，是她曾經(jīng)的師哥？我不知情，我慫恿她加速，要罵要打也該是她親自動手，你有什么立場叫我離她遠一點？”

    “我——”丁俊亞一時語塞，怒火加重，“我是教練，管理隊員本來就是我的職責?！?/br>
    少年硬擰著脖子站在那，臉漲得通紅，卻毫不示弱：“慫恿她加速是我做錯了，該道歉也是對她說，我程亦川任打任罵，絕不還手?？蛇@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我既沒違背運動員準則，也沒違反隊規(guī)，哪怕你是教練，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br>
    他風一樣往回跑，也不理會丁俊亞在身后說什么。

    一口氣跑回大巴車旁，他三步并作兩步，猛地跳上車，抬眼就看見宋詩意還坐在最后一排，隊醫(yī)蹲在一旁給她按摩消腫。

    她腳踝的皮膚很白，因常年滑雪，總是穿著厚重的滑雪服，渾身上下都難得一見天日，所以白得有些刺眼了?？赡_踝附近明顯腫大，泛著艷艷的紅。

    隊醫(yī)還在口口聲聲數(shù)落她：“你忘了當初張醫(yī)生怎么說的了？你要是不顧身體任性妄為，再倒在雪場上，腳傷復發(fā)，下半輩子就別想站起來了?！?/br>
    宋詩意沒回答，因為她看見有人躍上了車，一抬頭，恰好與程亦川四目相對。

    少年大步跑回來，呼吸還有些急促，嘴唇微微開闔著，一動不動站在車門處，面色通紅。

    “程亦川?！彼t疑著叫他一聲，可還未說出下文，又見他咬著牙跳下了車。

    車窗外，那人飛快地跑遠了。

    *

    那一天的訓練，程亦川缺席了。

    所有人都在雪場上練專項，只有他躲在更衣室里，滑雪服也沒換，只一言不發(fā)坐在角落。好半天過去，他從柜子里拿出手機，打開了瀏覽器。

    搜索“宋詩意”三個字，鋪天蓋地都是她的信息。

    可嚴格說來，那些都是她曾經(jīng)的榮耀，統(tǒng)統(tǒng)停留在兩年前。時間是無情利刃，一刀斬斷過往，昔日的光芒萬丈與如今的黯然失色，分明隔著楚河漢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重復著那個動作，一遍一遍打開從前她參加的比賽視頻。

    全國青年大賽。

    大眾滑雪賽事。

    亞洲高山滑雪競技杯。

    ……

    最后是世錦賽。

    他看見了亞布力，看見了日本長野縣，還看見了別的熟悉的地方。原來曾經(jīng)的她也和他一樣，從小規(guī)模賽事開始比。原來她早已去過他去到的那些地方，也曾和他一樣初露鋒芒。

    鏡頭里的宋詩意比如今要青澀許多，不變的是那頭馬尾，干凈利落，在腦后搖曳生姿。

    她也曾身披紅裝，在鏡頭前笑得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那樣的速度令他屏息，他聽見現(xiàn)場的觀眾都在吶喊，而她沖出終點，笑容燦爛地振臂歡呼?，F(xiàn)場太過嘈雜，他只能重復循環(huán)了好多遍這個細節(jié)，才從她的嘴型隱約分辨出，她是在叫：“萬歲！”

    那是二十一歲的宋詩意，與今日的他差不多年紀，一樣的年少輕狂，一樣的不可一世。

    他驀地笑了，為她那句萬歲，也為她自己當初都沒做到，如今卻拿年輕氣盛這個罪名來過分苛責他。

    可那笑意只停留了須臾。

    程亦川靠在冷冰冰的儲物柜上，側(cè)頭看窗外，隊友們正一遍一遍從巍峨雪山上滑下來?？赡瞧渲胁]有她。

    他進隊太晚，再也沒能見過視頻上那樣肆意的宋詩意。

    那個她被時間的手撥下了暫停鍵，就此停在兩年前，再也沒能繼續(xù)往前走。留下來的這一個，是被傷病纏身的，無能為力的，明明不甘心卻還要忍受奚落與冷眼，在教練的好意下安心養(yǎng)老的。

    程亦川用力揉了揉眼眶，雙手握拳抵在柜門上。

    他不是有意的。

    腦中一遍遍回響起他無數(shù)次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加速？”

    那時候，他是如何理直氣壯地對她表達出恨鐵不成鋼的心理，他以為她是養(yǎng)傷兩年、疏于訓練，又或是曾受過傷、留下了什么心理陰影，所以才難以提速、成績平平。他一心只想著讓她爭口氣，叫羅雪等人看看她的厲害，卻從未想過其他。

    程亦川的心臟像是被一只隱形的手牢牢抓緊，五指越收越攏，叫他喘不過氣。

    是他蠢得過分了。

    如果能加速，她又怎么會不加？

    他每一次的詢問，她都是作何感受？他像個傻子一樣一遍一遍戳著她的傷口，時刻提醒她的有傷在身、無能為力。

    ……

    面對丁俊亞時尚能嘴硬地辯駁，可此刻坐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里，程亦川才挫敗地咬緊牙關。

    是他錯了。

    他真的錯了。

    *

    丁俊亞回到車里，宋詩意問：“他人呢？”

    丁俊亞冷著臉：“你問誰？”

    “還能問誰，程亦川啊?！?/br>
    “不知道?！?/br>
    “你跟他說什么了？他怎么跳上車才幾秒鐘，話也沒說就跑了？”

    “你問我，我問誰。”

    “……”

    宋詩意看他冷著臉，自覺愧疚，也沒敢多問。今天的事是她出格了，叫丁俊亞擔心了。

    隊員們中午就在亞布力的餐廳吃飯，休息后，下午接著練。宋詩意腳踝腫著，丁俊亞囑咐司機將她先送回基地。

    “我一會兒給孫教打電話?！彼卣f。

    宋詩意霍地抬頭：“師哥，我這腳現(xiàn)如今也好端端的，沒什么大礙。給孫教打電話……就不必了吧？”

    “我是管不了你的，從師哥到教練，也沒見你真聽過我一句話。既然我管不了，那就讓孫教來?！?/br>
    “他老人家最近忙省運動會，你就別給他添亂了?！?/br>
    “我給他添亂？宋詩意，你說這話都不心虛嗎？”

    虛。

    可她更心虛的是如何面對孫健平。

    讓他知道，她可算是別想清凈了。老頭子一準兒氣得跳腳，指著鼻子把她罵個狗血淋頭。

    丁俊亞都要抬腳走了，衣袖忽的被人拉住，腳下一頓。

    回頭，宋詩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師哥，孫教他高血壓，最近又忙得滿頭包。就算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等他忙過這周，下周你再告訴他吧?！?/br>
    明知她是在演戲，可丁俊亞就是拿她沒轍。她這樣眼巴巴望著他，滿眼都是哀求。

    他咬牙告誡自己別心軟，可那只拉住衣袖的手晃啊晃，晃得他頭暈。

    “你自己說的，最遲下周一，我會原原本本把你今天干的好事告訴他。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br>
    宋詩意點頭，在他下車那一瞬，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這師哥，多少年了還這么單純。下周一？下周一她已經(jīng)回北京了，孫健平就是氣得跳腳，也找不著人了。

    可她也只笑了那么片刻，側(cè)頭再看巍峨雪山，腳上隱隱作痛。

    宋詩意慢慢地收起笑意，回想起今天的任性妄為，有一種沖破牢籠的暢快感，可一想到將來，眼神又暗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為她好，可那種好叫她感激，卻到底不是她想要的。

    *

    下午三點，丁俊亞在更衣室找到了程亦川。

    少年坐在地上，午飯也沒吃，不知道在發(fā)什么呆。

    丁俊亞火大，砰砰敲響柜子：“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袁教練大半天找不著你，都快急瘋了?！?/br>
    程亦川別開臉，“我給他發(fā)了信息，說我不舒服，休息一會兒?！?/br>
    “然后呢？然后拒接電話，拒回短信？”丁俊亞冷笑，“你這會兒知道反省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人呢？”

    “你問誰？”

    “還能問誰？宋詩意?！背桃啻ㄒ恢眲e著臉，一眼都沒看他。

    丁俊亞忽然就有些怔忡。

    他人呢。你問誰。還能問誰……

    這樣的對話，上午也曾上演過一遍。就在宋詩意臨走之前，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