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潘回到靜清院的時候。張氏自然等在客房。

    “你回來了？”沈潘一愣。這才恍然憶起來，過了年，他娘該和祖母一起回來了。

    “是呀?！睆埵蠂@一句。一身寬大的素袍還沒褪去。臉上倒是涂了些許胭脂，看得沒那么冷清。

    “我兒，長大了?！睆埵相痪?。認真地端詳著沈潘的臉。“清瘦了些?！?/br>
    沈潘屏著息。低眉順眼地讓張氏一寸寸看個便。

    “越來越像你爹了。”張氏笑笑。眼里柔和地有些凄切。

    “是呀?！鄙蚺舜舸酎c頭。心中一動?！澳?。倘若孩兒出去征游四方，你可愿意，隨著孩兒?！?/br>
    “為娘跟著你，不是個拖累？”張氏笑笑。眼角絲絲皺紋，像是初春葉子上淺淡的紋絡。

    時光從不繞過誰。

    “自去吧。天空那么大。合該出去。便是為了自己，也不能呆在靖國公府。”

    “娘是什么意思？”沈潘皺眉一愣。

    “娘老了?！睆埵虾笸艘徊?，素釵隨著身子輕輕一晃。那青絲里，點點的白發(fā)，還是灼了沈潘的眼睛。

    “無論我兒去哪里。總要平安些。”張氏從寬大的素袍里掏出串佛珠來?！皫习?。為娘求了佛祖。一顆一顆，親手刻的。”

    “娘？”沈潘一愣。

    “勿多說?！睆埵现棺∷麆傄獑⒌拇??！澳锒贾??！?/br>
    “娘該回去了。人啊，拜拜佛，總是心安一些?！睆埵贤＝K于還是別開了眼去。

    對著一側(cè)站著的鳳連，目光逡巡了好久。微微欠了身子。“你很好?！?/br>
    “是?！兵P連含笑著頷首。

    “我自踏出家門前就未曾想過回頭。”張氏扶了扶自己頭上的素釵。盈盈一笑。美人遲暮?？蓺赓|(zhì)如舊。看得出來，當年春花朗照的好光景。

    “如今得見你。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愿。若是有人相詢，你可知該怎么說？”

    “夫人不富貴，卻心安。不遂愿卻愿意隨緣。這樣可好？”鳳連低下頭來。溫溫道。

    “你和她很像?！睆埵贤嶂^。拔了頭上的素釵。

    素釵上勾勒的隱隱是個蝴蝶形狀。被人擦上了染色草汁，還拿顏色描了描。

    “替我拿去給她吧。自己做的小玩意兒。幾十年了，改不掉的性子了?！睆埵蠈⑩O子遞給他。幽幽道。

    “好?！兵P連掏出帕子來。將那釵子接過來，細心包好，再貼身裝在身上。

    “我兒就托付與你了。他心眼實，他日無論怎么樣，望你多多擔待?！?/br>
    “自然?！?/br>
    “那我。便走了。”張氏笑笑。一步一步，出了靜清院。

    這院子偏僻又寂寥。

    沈潘這才發(fā)覺。她娘今日里來連個丫鬟都沒帶。

    ………………

    靜安院里，但是花團錦簇。那院子里的點點紅紅紫紫擁成一片。蜂團蝶繞的?？擅牧藢ｉT伺候這園子的小廝。

    “勞煩通傳一聲，三爺可還在？”張氏望著那春景榮榮。溫聲溫氣，和著一旁澆水的小廝說話。

    “大夫人？”那小廝放了桶。“大夫人自進去吧。主子老早就說過。若是大夫人來，不用通稟。”

    “好。”張氏笑笑。平靜往里走。

    面前的小路曲延。大樹早已經(jīng)郁郁蔥蔥，華蓋鋪滿了視線。

    靜安院是整個靖國公府最為安全的院子。

    因為沒有人能從外邊看到這院子里的一絲一毫。

    張氏深吸口氣，不疾不徐。從長長的曲徑，再到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精致內(nèi)斂的隔扇里，那人開了半扇。

    “小叔子竟然舍得多開半扇?！睆埵贤前肷雀羯?，微微一笑。

    “關(guān)隔扇是為避嫌。開門是為迎客。大嫂久日不來，那半扇隔扇，我可是好久沒打開了?！?/br>
    “小叔子通透?！睆埵细Ａ烁Ｉ?。

    “長話便坐，短話就這樣吧。若是不長不短的話。大嫂就請隨意?！狈坷锷蚯宥俗Ｒ浑p眸子如星辰燦爛。

    “無妨。”張氏笑笑?！拔沂莵碇x過小叔子的?！?/br>
    “謝我何？”

    “謝你給我兒機會。謝你成全。謝你讓他沒步了懷遠的后塵?！睆埵仙钗跉?。盈盈跪在地上。

    “大嫂這是為何？他終究是我侄兒?！鄙蚯鍑@了口氣。聽了搶地聲，倒是沒去阻攔。

    “懷遠當年的事情，我不愿提，我卻不敢忘記。當年我自請把他在族譜里除名，就是為了如今。如今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這一跪，是替他跪的?！睆埵线翟诘厣希⑽㈩澏?。“他要走了。我來替他謝你?！?/br>
    “沈清記得，當年和大嫂說好。大嫂執(zhí)意不愿他入靖國公族譜，那便算了。這孩子算是我替我大哥養(yǎng)。但是，他日后得我照顧，需得承了我的衣缽，聽我的話。如今要走了是什么說法？”房里沈清不疾不徐。執(zhí)起茶杯，緩緩喝了口茶。

    這新茶又苦又甘，倒是五味雜陳。

    “他大了?！睆埵项澮宦暎е?，聲音卻沉穩(wěn)。“他要飛，我怎么能拘著他？”

    “那大嫂是要毀約了？”沈清笑一聲。吸口氣，眼睛半瞇著，將新茶放在桌上。

    “我若是毀約。怎還會跪在這兒？”張氏直起身子。蒼白和煦的臉上顯出一絲堅毅來?！靶∈遄羽B(yǎng)他那么多年，從未和他說過我們之間的約定。如今，還請告訴他。我兒的秉性我清楚，你若是告訴了他，他飛得再遠，他日你用上他的時候，也會還你恩情?！?/br>
    “大嫂這么篤定，為何不自己去說與他？”沈清聊聊道。低哼一聲。

    當年約定只是為了大嫂能把孩子給他。否則孤兒寡婦，無依無靠。在這盛都，沒了靖國公府的照拂，怕是活得艱難。

    他知道大哥的死和靖國公府有關(guān)系。大嫂烈性，當年誓要與靖國公府決裂他也理解。

    可那孩子到底是大哥的香火。

    只得權(quán)宜之計。和大嫂做了口頭約定。幫她將孩子不記入族譜。

    孩子大了，他又注定無后。才起了這個心思。

    如今，那孩子。

    第50章 囑托

    如今那孩子，既然選了自己的路，他又有什么好說呢？

    不過，拿他十幾年的含辛茹苦去換個可大可小可有可無的恩情？

    呵。他沈清就這么不值錢？

    “不用小叔子說。我兒，我自去說。”張氏站起身來，急聲嬌呵一聲。

    “不用了?！鄙蚯迦嗔巳囝~頭?！按笊┑囊馑嘉颐靼琢?。”

    大嫂來這兒哪里是為了謝自己？只是為了給沈潘個退路罷了。倘若沈潘真要離開這兒，他日自己再找個人接下身后的攤子，沈潘可就真的回不來了。

    “他是我侄兒。你放心。”

    有母如斯，沈潘運氣不能說不好。

    這個女人當年不讓沈潘認祖歸宗時就清醒。如今，眼看著靖國公府和沈潘越來越遠，若是再給沈潘找個根，也只能扎在自己這兒了。

    不是靖國公府棄了他們。是他們棄了靖國公府。從他大哥不明不白死去開始。

    當年他據(jù)理力爭，為了大哥在殿前大放厥詞，只落得一番憔悴。當年他爹為了大哥氣急恨急，一口氣上不來，撒手而去。

    當年他分宗不分家。帶著寡母和寡嫂住在這靖國公府里，可不就是為了親自查清楚他大哥到底是被誰所殺？

    給嫂子的家書上不會作假。大哥明明先行回來了。又為何月余之后尸體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

    父親暴斃突然，為何那請封世子的折子那么好巧不巧地及時？

    這些事，他總有一天會弄明白。

    他那個二哥，倒是個沉得住氣的。

    他不急，自己就更不急了。

    張氏抬頭，望著那半扇隔扇，勾了個燦爛的笑。

    “是我唐突了。兒行千里母擔憂。望你擔待擔待才是。”

    “無妨。”沈清溫言道?！八羰窃敢馕疫@兒永遠是他家。日后，什么東西都是他的。”

    “要個家就夠了?！睆埵锨敢獾袜??！拔揖团滤?，日后連個歸處都沒?！?/br>
    “你知道他要去干嘛？”沈清突然一怔。

    “方才去靜安院，遇到了那個孩子。”張氏點點頭。

    “他很好。我是說?！睆埵献鞆埩藦?，卻生生住了嘴。

    “你答應了？”沈清詫異道。

    他們要做什么，沈清還是大概知道的。

    鳳連身上的毒不解，他便離不開寧國?？闪覈膊话采?。

    那兩個孩子，日后如何，是力王狂瀾還是規(guī)行矩步，他們只能拭目以待了。

    沈潘有個好娘。

    便是日后他身敗名裂，也有他娘為他留了個歇息的地方。不至于空廖一人。

    “若是無事了，大嫂還是回去吧。好好照顧自己，沈潘他日才能安心。”

    “嗯。”張氏再拜向那隔扇，一步一步走出去。

    清風盈袖，發(fā)絲卻不亂。寬大的素袍連著花兒都沒，卻讓人感到那人的婉約柔和。

    ………………

    “她什么時候來的？”沈潘看著他娘出了他的院子才問鳳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