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打乾清宮出來后，步下漢白玉石階的時，瑞雪始降。

    “沈大人慢點(diǎn)，下雪了，小心腳下滑?！鄙磉叺姆钪继O(jiān)提醒道。

    “好的。多謝公公?！?/br>
    細(xì)碎的雪花在風(fēng)中飄蕩，慢慢地鋪了一路。這一趟出來，她已經(jīng)由無品級的沈庶常變成了有品級的沈大人，是個有實(shí)職的人了。

    剛才那些人艷羨的眼神，她能感覺得到。

    四份官職，最高的是正六品，最低的也有正八品，她有四個官印，四個腰牌，可以領(lǐng)四份不同品階的俸祿?？勺钭屓似G羨的，還不在于官職的品級和份數(shù)，而是這四個職位的性質(zhì)。

    工部和戶部的職位不說，單說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兩個職位，不論哪個都足以讓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簡單點(diǎn)說，她現(xiàn)在既是閣老培訓(xùn)班的正式成員，又是太子黨的絕對班底。

    如果說她原來是有宋越和徐斯臨這兩個頂級政治資源，那么現(xiàn)在，她站上了頂級的政治平臺。

    北風(fēng)吹過，吹動前面奉旨太監(jiān)的袍角。

    按皇上的吩咐，他要立刻將沈青辰升遷的旨意送到吏部去，新晉的沈大人需要入新的官籍，需要經(jīng)吏部讓滿朝上下都知道，翰林院的庶常還沒散館，就已經(jīng)獲得了實(shí)職，且是一人四份。雖然，吏部的人已經(jīng)親眼見證了封賞，并且已經(jīng)將這第一手的熱辣消息擴(kuò)散了開來。

    此刻，吏部，禮部，工部，戶部，詹事府……翰林院講堂，齊齊沸騰了。

    走在千步廊上的時候，青辰在風(fēng)雪中看到了一個迎面走來的熟悉身影。

    陸慎云穿著玄色袍服，手按繡春刀，眉眼依然俊逸，只是渾身還是透著股淡漠疏冷。

    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淡淡道：“下雪了，沈大人要不要先到檐下避避雪?！?/br>
    第66章

    避雪？

    青辰看著雪還不是太大，本想拒絕，不想陸慎云已轉(zhuǎn)身往廊下走，顯然，是想跟她說點(diǎn)什么。

    隨行的公公很識趣道：“沈大人還是先避避雪吧，我先到吏部傳旨去了。”

    看了看陸慎云的背影，青辰點(diǎn)點(diǎn)頭，“有勞公公?！?/br>
    廊下，陸慎云按著繡春刀，看著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走向自己。風(fēng)吹動了她的袍角，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她的神色依然平靜溫和，目光依然澄澈純凈，沒有因?yàn)橐幌χg平步青云而發(fā)生改變。

    乍聽朱瑞打算讓她兼任四職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是個武將，只知道一個優(yōu)秀武將的遴選標(biāo)準(zhǔn)，并不太了解文官。一個優(yōu)秀的文官應(yīng)該具備什么？是文采，是才智，是能言善辯的口才，還是腳踏實(shí)地的付出？

    他只知道，他在朱瑞身邊很多年了，了解朱瑞的性子?；实垭m是個懶散的皇帝，但也不至于如此兒戲。后來，他逐漸聽到了很多人對她的議論，那些人驚訝的神色，嘆服的口吻。

    至此，他就了然了。

    那個顫抖地拿著刀為自己續(xù)命的人，是個十分優(yōu)秀的文官。

    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

    青辰來到檐下，抬頭看向陸慎云，一身黑袍趁得他愈發(fā)孤漠，右眉下的疤痕在雪光中顯得有些肅冷，“陸大人可是有什么話要同下官說？”

    他垂下眸來，線條分明的薄唇張口道：“不要做官了。我養(yǎng)你?！?/br>
    空曠的千步廊上，風(fēng)號雪舞，天色混沌，讓陸慎云的這句話顯得很不真切。

    青辰一時怔住了，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知道她升職了，沒有恭喜，沒有祝賀，反倒是讓她不要做官了？

    聽了后面的三個字，青辰就更懵了。她腦子里立刻想到的是，她有四份俸祿了，還有皇上賞的一百兩銀子，她可以改善自己與父親的生活了，也可以還二叔二嬸的照拂之恩，不需要……誰來養(yǎng)。

    她眨了眨眼，回道：“恕下官愚鈍，陸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

    “惶惶亂世，jian臣當(dāng)?shù)馈闶锹斆魅?，?yīng)該看得比我明白?！彼址鲈诶C春刀上，目光有些淡漠，卻又蘊(yùn)含著某種情緒，“按往常徐延的做法，對于你這樣有前途的新人，他會不惜一切地來拉攏你。你要是不從，他會不顧一切地來打壓陷害你……總之，朝堂太危險(xiǎn)了?！?/br>
    青辰靜靜地看著他，試圖理解他前言后語間的用意，能感到他是在提醒自己，可還是不理解他要養(yǎng)她一言從何而來。

    見她有些困惑，陸慎云抿了抿嘴，“……你救了我的命，我養(yǎng)你后半輩子，理所當(dāng)然?！?/br>
    青辰皺了皺眉，按自己的理解回道：“下官多謝陸大人的提點(diǎn)。只是……下官救了陸大人，不過是機(jī)緣巧合，那時下官也沒有把握一定能成功，若是失敗，便是害了大人。所以，大人不必覺得非要報(bào)恩不可，大人能提點(diǎn)我，下官已經(jīng)很感激了?！?/br>
    陸慎云緘默片刻，才又開口，“……我們先不說報(bào)恩?！?/br>
    青辰更糊涂了，“那說什么？”

    “我養(yǎng)你?！彼麍?zhí)著地說著這三個字，用比之前更肯定的口氣，目光中也有了一絲熱切之意，嗓音卻依舊清淡，“以后，我不會娶妻，也不會納妾。只養(yǎng)你?！?/br>
    “……”

    “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我給你買宅子?！彼f，“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別做官?！?/br>
    青辰的心中微微起伏。她似乎有些聽懂了他的意思，難以置信，他大約是……喜歡上了她這個“男人”。

    風(fēng)夾著雪，吹動了的黑袍，勾畫出他挺拔健碩的身軀。

    陸慎云對著眼前清俊纖瘦的人，繼續(xù)道：“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么對一個人好，也從沒對一個人好過。但我以后……會努力對你好?！?/br>
    二十八年來，他沒有喜歡過什么人，也沒有對什么人表白過。所以，在想了這么久的措辭后，“喜歡”兩個字，他還是不知道怎么說出口。

    因?yàn)樗恢浪龝趺纯此?，會有多鄙夷他這種不正常的、不為人道的特殊喜好。

    要不是那天黃瑜的那句話——“哪天你的心上人被人搶走了，叫你哭都來不及”，讓他忽然有了種失去的預(yù)痛感，今天這番話，只怕是會爛在他的肚子里。

    “陸大人，真的不必?！鼻喑矫靼姿福瑓s并不點(diǎn)破，而是冷靜把表白劃回報(bào)恩，“大人是武將，是性情之人，下官知道大人是有恩必報(bào)的人。只是那件事實(shí)在不值一提，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大人守護(hù)皇上的安危，下官救了大人，也不過是為皇上盡一份心，如此而已。所以大人真的不必如此介懷?！?/br>
    陸慎云聽著，睫毛微眨。他能鼓起勇氣來表白，卻沒有勇氣事先想象表白的結(jié)果。

    所以，眼下的景況說不上意外或是不意外，只是讓他不知作何反應(yīng)而已。

    有生以來，頭一次不知作何反應(yīng)。

    “陸大人，下官還得趕回翰林院。大人不介意的話，下官先行別過了。”說著，青辰拱手行了個禮，轉(zhuǎn)身步入了風(fēng)雪。

    迎風(fēng)走著，青辰長長地吸了口氣。

    陸慎云的情意和好意，她都理解?？墒遣徽撍遣皇窍矚g他，他給她的歸宿，都不是她心中的選擇。

    不論是在她科舉入仕的時候，還是在她埋下“做個好官”的時候，抑或是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平臺，她都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微薄的，她也要用上這一點(diǎn)微薄之力，為國家，為百姓做些事情。

    這是她當(dāng)年學(xué)這段歷史時的情懷，也是她現(xiàn)在親身經(jīng)歷這個朝代的理想。

    朝廷里消息傳的快，在沈青辰與陸慎云見面的時候，她升職的消息就已經(jīng)傳到了翰林院。

    原本大家的話題都還圍繞著過年，便是連最冷的北風(fēng)都沒吹淡，只一會兒的功夫，話題的中心就被她取代了。

    大明朝自有庶吉士以來，就沒有一個是在散館前獲得官職的，況且是一次四份，她是這么多人中的第一個。萬里挑一。

    別過陸慎云后，青辰踏著雪花回到了翰林院。

    才走到課堂門口，忽地就有人從門口竄了出來，將她打大腿抱了起來。

    是顧少恒。

    顧少恒抱著青辰轉(zhuǎn)了好幾圈，她身上的雪碎亂飛。青辰回過神來，拍了他好幾下，顧少恒才肯放她下來。

    徐斯臨坐在座位上，目光越過人群，微蹙著眉頭靜靜地看著他們。

    對那個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普通同窗，普通得連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他無法像顧少恒一樣，以一種這么親密的姿態(tài)，無賴地分享他的喜悅。不論從哪個方向去想象，他都無法接近，無法走上前，無法將那人摟起，無法那么自然地任他捶打肩膀歡聲大笑。

    青辰微低著頭走回座位，庶常們卻是齊齊圍了上來，滿臉艷羨，七嘴八舌地給她道喜。

    顧少恒兩臂一展，立刻擋在了眾人前面，“你們都讓開點(diǎn)，別擠了我新上任的沈大人?！?/br>
    孫四五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青……沈大人，你如今已是修撰了，不再是庶常了。那日后……我還可以請教你嗎？”

    青辰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一日是同窗，便一世都是同窗，這一點(diǎn)不會改變。所以，當(dāng)然可以?！?/br>
    透過人群的縫隙，徐斯臨隱約可以看見青辰，清俊的眉眼，雪光照印下白皙的臉頰。對每個人的問題，她都答得很認(rèn)真，很耐心，并沒有因?yàn)樯斯俣U指氣使。

    其實(shí)他心里跟他們一樣，是想上去跟她說話的，只是，好像又不知該說點(diǎn)什么。若有個像去懷柔一般獨(dú)處的機(jī)會，就好了。

    窗外，雪依然在飄。

    等圍著沈青辰的人漸漸散了，徐斯臨猶豫了一下，走到她面前，低沉地只說了兩個字，“恭喜?！?/br>
    青辰在收拾書冊，愣了一下后對他微微一笑，“謝謝你，徐斯臨?！?/br>
    與此同時，鴻臚寺。

    林孝進(jìn)在官署內(nèi)處理公務(wù)，遇上些自己不敢做主的事，正要去向上官鴻臚寺卿請示，才攜了卷宗站起來，便見長官已進(jìn)了號房來。

    他向他行了個禮，道：“杜大人，下官這正有些事務(wù)要向大人請示?！?/br>
    來人卻擺擺手，只叫他坐，神情中帶著點(diǎn)含蓄的笑意，倒不像是上官對下官的神色。

    林孝進(jìn)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了，倒是極少見長官有這般神色，心下不免犯嘀咕，卻又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可以令他如此。

    “林大人前幾日一早出了外派，今日才回來，想必是還不知道這朝廷里發(fā)生了什么……”

    聽了這一番話，林孝進(jìn)才知道，自己家里幫襯了多年的人……居然立了大功，還入了天子的眼，一次便被授了四份職！

    林孝進(jìn)在官場中浸泡多年，一聽到這番話，心里立刻快速計(jì)較了起來。

    四份職位同時授，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見皇上對青辰足夠重視。況且在這四份職里，有兩個要職中的要職，非但意味著以后入閣的更添一分把握，更意味著從此有了東宮的勢力……了不得了，青辰這孩子如今是麻雀變鳳凰，一飛沖天了！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矣！

    這般想著，林孝進(jìn)既得意又暗自慶幸。得意青辰與自己沾了親，也慶幸自己有遠(yuǎn)見，對形勢預(yù)估得準(zhǔn)確，早兩個月前就開始關(guān)心他了。前兩日自己還命人給他做了兩身冬衣，早知道他這么快就出息了，給他做一百件又有何妨！

    “林大人，林大人，不知道你家這位沈大人，可有婚配沒有？若是沒有的話，我那小女兒年方十五……”看著陷入遐思的林孝進(jìn)，鴻臚寺喚了他兩聲，卿開宗明義道。

    林孝進(jìn)聽著，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彎。

    大家都是官場老油條，這寺卿大人當(dāng)然也是個明白人。

    兩榜進(jìn)士、翰林院庶吉士，有這種頭銜，本就足夠吸引許多人求婚配了。此前是因?yàn)榍喑匠錾碡毢?，家境拖累人，又一直沒出什么風(fēng)頭，所以朝中的大員才沒怎么看上她。

    時至今日，她大展才智，這風(fēng)頭出的足足的，又腳踏兩個極好的升遷平臺，傻子才不想拉攏她呢。

    林孝進(jìn)想，他這長官雖是個正四品，可家里也不是什么世家勛貴，房屋田產(chǎn)好像也不太多……一個四品寺卿的小女兒，配有這么好前途的青辰，低了。

    還可以有更好的。

    這般想著，林孝進(jìn)滿臉堆了笑道：“杜大人，青辰這些年是我看著他成長起來的，他家環(huán)境不太好，著實(shí)是不容易啊。唉，全靠他自己努力，如今他才終于苦盡甘來，也算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了。杜大人青睞于他，有心結(jié)親，下官自然是感激不盡。可他是否婚配，下官年紀(jì)大了，著實(shí)是有些記不清……依稀記得他原在江蘇老家的時候，他二叔似乎為他訂過一門親的，只也不知現(xiàn)在還做不做數(shù)。大人，待下官先回去問一問吧?！?/br>
    寺卿大人哪里知道，沈謙根本沒為青辰說過什么親，不過是林孝進(jìn)的托詞罷了，便依然抱著希望道：“那林大人可要問清楚了，若是還未婚配，可記得我是今日就與林大人說了?？墒勤s了大早的……”

    “誒，誒，好?！绷中⑦M(jìn)嘴上應(yīng)的好，心里卻是已向朝廷撒了張大網(wǎng)。

    他得要好好計(jì)較計(jì)較，看看這滿朝上下，誰家的女兒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