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7章

    元宵節(jié)這日，宮里在奉天殿設(shè)宴，宴請察合臺汗國使臣及朝中重臣。

    沈青辰身著正式朝服，隨著太子朱祤洛赴宴。

    皇帝朱瑞姍姍來遲。坐到龍椅上后，他四下掃了一眼，看到朱祤洛斜后方熟悉的身影時，神情微微一愣。

    大殿內(nèi)，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那個青色的身影依然瘦削，白色的中衣領(lǐng)子裹著纖細的頸項，烏紗帽下，青絲柔亮，側(cè)臉還是那么清俊溫雅。

    他親手挖掘的人才，大明新秀，他已是有段時間沒見到她了。沒想到，她到東宮不足半月，太子便已讓其隨行赴宴。

    看來，兒子很是認可他為他精心挑選的老師。

    朱瑞從青辰身上收回思緒后，方令光祿寺的人進茶、酒，上菜，同時令教坊司開始舞樂表演。

    太子朱祤洛的對面，坐著察合臺汗國的使團，包括該國世子哈魯帖木兒及其他隨行使臣。而身邊的坐席則包括內(nèi)閣輔臣、高階武將、王公勛貴和各部堂官等。

    宋越作為內(nèi)閣次輔、禮部尚書，坐得離朱祤洛很近，青辰略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他。

    今日這宴，其實是兩宴合一，分別是察合臺汗國的朝貢上馬宴，也即臨行送別宴，以及宮內(nèi)的上元宴。

    所謂朝貢，其實是歷代君主的一項面子工程，備受皇帝們重視，就算是亡國之君，在這個方面也一點不含糊。到了大明朝亦是如此。

    一直以來，大明施行的都是“厚往薄來”的政策，四夷番邦表面上是來納貢的，但其實帶走錢財比進貢的要多得多。“八方來貢，萬國來朝”，聽著好像四海歸一，榮耀非凡，讓人引以為傲，可實際上都是在賠本賺吆喝。且一年復一年的，還給國庫帶來越來越重的負擔。

    可即便是這樣，歷代君主還是要打腫臉充胖子，非但送一堆“回賜”，對來朝貢的使臣更是要盛宴款待。

    各番邦聽說有好吃好喝的，來的人就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直到前朝，先帝才狠心下令控制朝貢的人數(shù)和次數(shù)，朝貢使臣把大明朝吃垮的局面才稍有好轉(zhuǎn)。

    到了朱瑞當政，他依然維持著這項傳統(tǒng)，面子至上。宋越任禮部尚書一年多來，曾三次建議他縮減朝貢開支，他每次聽了也都當沒聽見。反正花的是百姓的錢，祖宗留下來的錢，倒也不是那么心疼。反之要是傳出去，說大明到了他這一代皇帝，就對外邦“不友好”了，那面子就丟大了。

    與此同時，首輔徐延秉持一慣的拍馬思路，只要是不損傷他自己利益的，皇上永遠是對的。在朝貢的事上，針對宋越的提議，朱瑞推了一次兩次沒辦法了，就假惺惺地叫內(nèi)閣商議，這個時候徐延就挺身而出，第一個起立反對。既然內(nèi)閣意見不統(tǒng)一，那就等到統(tǒng)一了再說，朱瑞樂得有個首輔擋在前面，就這么無限期地拖著。

    所以，大明的朝貢一直干的都是虧本買賣，沒有哪一次是賺的。

    教坊司歌舞一曲后，光祿寺便為席間眾人斟酒，眾人向天子敬酒。此后，宋越作為禮部尚書，代天子與察合臺汗國世子哈魯帖木兒對揖共飲。喝完酒后，按例，他代朱瑞表達了一下對他們納貢的謝意。

    后來，按制各自敬酒。

    喝了幾輪以后，太子朱祤洛摸著酒杯，回頭看了青辰一眼。青辰看著他面色微紅的臉，對他微微點了下頭。

    朱祤洛心領(lǐng)神會，便佯做喝醉，推倒了酒杯，出聲道：“哈魯世子，本宮見過你們進貢的馬匹。你們都說給我大明進貢的是最好的馬，可本宮怎么也看不出來好在哪里，它們生得既矮小又其貌不揚，一點也不若我大明的馬膘肥體健。本宮……本宮心里不服，不信它們能比我大明的馬好?！?/br>
    哈魯帖木兒聽了，笑了聲道：“太子殿下年幼，只怕是酒量不濟，喝醉了吧？我早就說過了，太子殿下若不信我們進貢的是好馬，那就與我們比試比試，看看是誰的馬跑的快?！?/br>
    “我……我不比……不用比，一看便知。”

    朱瑞坐在龍椅上，眉頭微皺，看著兒子，然后又看了看青辰。青辰面色平和，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他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

    兒子的性情他是了解的，之前朱祤洛已經(jīng)失言錯過一次，一定內(nèi)疚自責，必引以為戒，不會再犯第二次。再加上今日他帶了青辰赴宴，想必是有應(yīng)對之策，要化解賽馬的難題。所以，這一番“酒后再失言”，只怕是裝出來的。

    這般想著，朱瑞也便不動聲色，只端著酒默默地看著兒子。

    “太子殿下一再說我們獻的不是好馬，看來是對我們有什么成見。”哈魯帖木兒道，喝了酒的臉有些泛紅，看著有些興奮，“只是又不肯與我們比試，是不是心里怕了我們??？哈哈?！?/br>
    “我……誰說我怕你們，我大明地大物博，什么奇珍異獸沒有，豈會怕你們那等矮丑的馬。”少年儲君的聲音略顯青澀，佯醉的話很直接，帶著點孩子氣。

    “既是不怕，那就來比上一比，是好是壞一賽便知！”一再被說馬劣，哈魯帖木兒已是有些不舒服。

    “我……”朱祤洛裝得太用心，一時忘了接著該說什么，便扭頭看了下青辰。

    青辰連忙裝作攙扶他，附到他耳邊提醒了一下。

    “我……不是不敢比。”朱祤洛繼續(xù)道，“只簡單分個輸贏，不得什么實惠，你我都沒意思。本太子不比……就是，就是覺得你們的馬不好?！敝斓€洛這番話雖有點無賴，但因他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旁人也無從指摘。

    哈魯帖木兒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只當他是連借口都不會找，登時便道：“太子殿下所言實在好辦，那你我賭上點什么，不就不無趣了？”

    朱祤洛連連搖頭，稚氣未脫的俊臉兩腮泛紅，“要、要不明年再賽吧，再有幾日你們便要回國了，此時賽馬未免顯得倉促了些?！?/br>
    哈魯帖木兒哈哈笑了兩聲，“明年？太子殿下是要等小馬駒長大了再賽嗎？我等回國不急，就這幾日賽吧。公平起見，賽馬的地點可由你們來挑選。省得到時候你們輸了，說我們欺負了年輕的太子殿下?！?/br>
    察合臺汗國的其他使臣也在出聲附和，酒后的他們情緒都很高漲，仿佛已是勝券在握。

    朱祤洛一時好像陷入兩難境地，只能垂下頭尷尬道：“還是算了吧。”

    “誒——太子殿下方才說了，大明什么奇珍異獸沒有，又豈會怕我們那些矮馬?！?nbsp;哈魯帖木兒不依不饒，“如今當著大明皇帝的面，不如我們就此立下賭約，賽一場馬。以表明我國向大明進貢的誠意。”

    說罷，他看了朱瑞一眼。

    奉天殿內(nèi)，燈火輝煌，照得藻井斑斕陸離，大柱上的騰云金龍氣勢逼人。天子階旁的鏤空香爐，正裊裊升起輕煙。

    半晌，龍椅上的朱瑞終于開口，聲音渾厚清晰，“既是如此，那便賽一場吧。若是我大明輸了，此番回賜的絲綢玉器等物增一倍。若是我大明贏了……太子，你來說吧?！?/br>
    青辰心算片刻，湊到朱祤洛耳邊，小聲說了幾句。朱祤洛緊接著道：“回賜之物折算成金銀，可買貴國這樣的矮馬兩萬匹。哈魯世子，本宮也不占你便宜，反正你們的馬又矮又丑，要是大明贏了，你們便給我們兩萬匹這種矮馬也便算了?！?/br>
    “這——”這下輪到哈魯帖木兒說不出話來了。

    他沒有想到賭注這么重，竟是戰(zhàn)馬兩萬匹?？墒桥c此相對，如果大明朝輸了，對方也會給他很多的絲綢瓷器，倒是頗令人動心。況且，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便是騎虎難下了，不答應(yīng)也只能答應(yīng)。

    “好！如此便說定了！后天就比！”沒有過多猶豫，因酒勁而愈發(fā)亢奮的哈魯帖木兒應(yīng)下了賭約。

    朱祤洛端起酒杯，與他喝了滿滿三杯，算是以酒立誓，不能反悔了。

    哈魯帖木兒喝完酒坐下后，看了朱祤洛身邊的青辰一眼。他總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

    這個清俊的官員穿著青色的袍服，顯然品級不高，卻能坐在太子的身邊。方才立賭約的時候，此人又很快算出朱瑞許下的回賜等于兩萬匹戰(zhàn)馬，讓太子刻意貶低他們的馬，引導他應(yīng)下了一場公平的等價賭局。

    可是，在他與大明的朝貢貿(mào)易里，進出從來就是不等價的啊，大明應(yīng)該付得更多才是。方才他乍聽沒有不妥，竟忘了這一層就應(yīng)下了，實在是糊涂！

    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人。

    哈魯帖木兒不僅不知道青辰是大明炙手可熱的新秀，才為朱瑞獻了無比精妙的籌財之策，又在短短半個月內(nèi)以聰明才智得了太子的信任，更不知道他已經(jīng)落入了自己挖的坑里，很快就要輸?shù)魞扇f匹戰(zhàn)馬。

    不知道，大明一直以來干的虧本買賣，終于要賺上一回了。

    知道這些的，是在宴席上看著心上人施展才智的宋越。

    宴席散后，貴賓們都被邀請至奉天殿外看煙花及賞燈。

    朱祤洛很興奮，對于自己今晚的表現(xiàn)，他很滿意。這會看了漫天眩目的煙火，忍不住高興地與青辰分享。

    宋越就站在他們身邊不遠。

    第88章

    青辰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隨著焰火升空，在夜幕中綻放，他的臉頰也被照亮了，依舊是光潤玉顏，如琢如磨。

    感受到了目光，宋越也轉(zhuǎn)過頭來，唇邊是似有似無的微笑。

    元宵佳節(jié)。

    次日，青辰先到翰林院忙了一會兒，然后去了禮部。

    不巧的是，宋越在與部里的人開會。

    青辰在院里等了近半個時辰，他才打堂內(nèi)出來，一旁還有禮部侍郎在不停地與他說話。

    邁出門檻的時候，乍見在門外等著的青辰，宋越并不是很意外，只三言兩語打發(fā)了其他人。

    到了官署內(nèi)，司務(wù)為兩人倒了熱茶，撥了下爐火，然后便退下了。

    “喝茶。”宋越看著她有些凍紅的鼻尖，道：“怎么不到后堂等我?！?/br>
    “下官怕閣老太忙，散會后又要到別處去，未免錯過了，只好在門外等著?！鼻喑接X得，在工作場合，他們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來往言語都得要嚴謹正式，不論私下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宋越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不會去別處，我知道沈大人今天會來，等著你了?？茨悴粊恚揖拖扰c他們議了會事?！?/br>
    “閣老如何知道我會來？”青辰捧著茶喝了一口，問。

    “看昨天太子的表現(xiàn)，顯然是你教了他的。這么想與察合臺汗國賽馬，是想好了贏得比賽的法子了吧？”

    青辰點點頭，“嗯?！?/br>
    宋越喝了口茶，繼續(xù)道：“沈大人是個思慮周全的人，從你為皇上獻策的表現(xiàn)就可以看出來，你不會打沒準備的仗。昨晚太子的表現(xiàn)雖然很好，但哈魯帖木兒也未必就一定會上套，說白了，這得看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結(jié)果哈魯帖木兒很快就應(yīng)下了賭約，你心里有疑惑，所以到我這來驗證一下，看這背后有沒有其他的原因?！?/br>
    她靜靜地看著他，對于他的敏銳心思，她從來都是仰望的。

    片刻后，青辰徐徐道：“大明的朝貢都是賠本買賣，察合臺汗國每年都帶走那么多回賜，一車車絲綢、瓷器、茶葉、金銀……無不是從百姓身上來的，看著就心疼。哈魯帖木兒之所以敢提出賽馬，是因為他知道大明好面子，太子沒有必勝的把握，答應(yīng)也不是，不答應(yīng)也不是……怎么看大明都太憋缺了，所以我很想從他們身上贏回些東西。”

    “老師說的沒錯，雖然太子表現(xiàn)得很好，但哈魯帖木兒昨日應(yīng)得太快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穩(wěn)cao勝券?！?/br>
    “你覺得，讓他這樣想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青辰微微出了口氣，“王立順?！?/br>
    “王立順？”

    “嗯。他本就對我心存芥蒂，擔心我取代他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我第一次到東宮時，太子讓我跪下就是因為他。陳岸提醒過我，他是個心眼很小的人，睚眥必報。我想，他應(yīng)該不愿意看到我?guī)吞于A得比賽，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水漲船高……前兩天他還跟我說過，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后悔來到東宮。”

    宋越點了點頭，“王立順妒忌你，就會想法設(shè)法讓大明輸。大明輸就是你輸，輸?shù)迷蕉?，太子丟的臉就越大，你就越會失去太子的信任。而讓你輸?shù)霓k法，就是與察合臺汗國里應(yīng)外合。所以你今天來，是想從我這了解哈魯帖木兒，看昨天他應(yīng)下賭約，是否是因為王立順已經(jīng)找過他，并承諾會助他贏得比賽。”

    “嗯?！?/br>
    他喝了口茶，看著她徐徐道：“哈魯帖木兒今年二十二歲，是帖木兒的次子，因為哥哥意外死亡，他才當上了世子。他十二歲就上了戰(zhàn)場，驍勇善戰(zhàn)，但幾乎沒受過什么傷。由此可見，此人是個膽大心細的人。兩萬匹戰(zhàn)馬，對他們國家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以他的性格來看，就算是騎虎難下，應(yīng)該也不會在杯酒之間應(yīng)下賭約?！?/br>
    “還有就是，他們的使團。能出使大明的人，勢必都是他們國家精于計算的人，在看到他們的世子輕易應(yīng)下賭約時，這些人當中卻未見有攔阻者?！?/br>
    青辰仔細聽著，半晌道：“如此看來，王立順是找過他們了……老師如果是王立順，你會如何助他們贏？”

    “一個字?！彼粗戎拇鸢?。

    青辰回望他，道：“馬?！?/br>
    第89章

    王立順要讓她輸，最便捷有效辦法就是在馬上做手腳。

    這次太子選定的馬是云南進貢的馬，也是他平時騎乘的馬。只要這匹馬不能正常發(fā)揮，不論怎么比，察合臺汗國都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