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上海這么久不先回家，是先去許家拜訪了么？”

    “見著那位許四姑娘了沒？”

    “聽說許家打小便請了吳梅先生教育這位四姑娘唱戲。除了唱戲，還有別的什么好沒有？”

    在一眾太太們的笑鬧聲中，林梓桐卻未笑。草草打了個招呼，算照個面。徑直上了樓，沒去最里面那一間允焉的房間，卻敲了敲楚望的房門，問道：“三meimei，可以進來么？”

    楚望將那一堆翻譯課本收拾了一下，將他請進來在桌邊坐下。

    林梓桐三兩步進屋來，在她書桌前的椅子上端坐著下，“你還是像以往一樣不愛熱鬧。”

    楚望與他大眼瞪小眼，只覺得此情此景頗有些詭異非常，只得好意提點道：“……大哥，我，是三meimei?！?/br>
    “嗯，我知道，”林梓桐點點頭：“不能來看看你么？”

    楚望尷尬直笑，“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以可以?！?/br>
    “言桑聽說你病了，但最近人多口雜，怕惹人閑話。不好來看你，便托我來看看。感風(fēng)寒了嗎？”

    楚望笑道，“有一點?！?/br>
    “還是說只是不想見客？”

    楚望嘿嘿笑著打馬虎眼，“都有?！?/br>
    “最近家中親戚多，言桑便與我打了個賭，猜你是真病了，還是托病不肯見人。原來果真是裝的?！?/br>
    楚望笑得勉強：“謝謝大哥掛心了?！?/br>
    “嗯?！绷骤魍┑拖骂^思索著。

    沉默，再沉默。

    “聽父親說，你不準備去歐洲了，是怕耽誤學(xué)業(yè)？”

    “嗯?！?/br>
    “有自己的主張是好事，”林梓桐贊揚道。過了一陣，又問，“過后還住大姑媽那里？”

    “不知道?！背缡钦f。

    “如果能住小姑媽那里，總好過住校舍。”林梓桐道。

    楚望呆滯點頭。

    “有需要幫助的再告訴我？”

    “謝謝大哥?！?/br>
    目送林梓桐起身離開后，樓下一眾太太們又拿他一陣說笑。幾分鐘后，他又折回來了，詢問道，“你不去歐洲，言桑還不知道吧？他一直以為你要同去?！?/br>
    楚望嘆口氣，“嗯。我會盡早告訴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剿匪什么的，晚點再說。

    ☆、〇四九  公共租界之四

    斯言桑再得到機會拜訪林公館, 已是在家宴當(dāng)天了。那天她穿了一件頗為傳統(tǒng)的五鑲五滾青色元寶領(lǐng)薄綢襖, 懶懶靠在人群最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由著她那位穿了喜慶的絳色鏤花紗旗袍的jiejie享受著一眾太太們的贊美。

    “——年輕姑娘就是不挑衣服。穿在她們身上是衣服襯人, 到我們這兒, 就是人給衣服比下去了?！?/br>
    “——也還是要挑人的。這身衣服，換作給趙秘書長侄女穿上, 就不是這么回事了?！?/br>
    “——哪吒似的, 被打回原形，一截一截兒的?！?/br>
    姑奶奶們思及那位趙小姐的身材，皆表示認可的笑了一陣：“可不就是哪吒么？”

    ……

    斯言桑好容易從父親那里得了準信, 懷里小心翼翼的抱著一只襁褓，又按捺不住心中激動, 一溜煙從斯公館跑到林公館。他人高腿長步子也邁得大, 后面一溜的幾位仆婦追的上氣不接下氣：“少爺——您慢點兒跑?！?/br>
    林公館門鈴被掀響了——“斯少爺……和斯二少爺來啦！”

    開門的女傭一陣笑聲中，斯言桑抱著小言柏見人便問：“你家三小姐呢？”

    問了三四個人才問到，斯言桑穿過笑鬧的人群, 終于在走廊盡頭不大起眼的犄角旮旯找到楚望，這才微微喘口氣，笑道：“給你看……”

    楚望從前墻上支起身子，目光從眉梢眼角抑制不住興奮言桑身上, 落到他懷里那個安穩(wěn)熟睡的小rou丸子身上。

    “言柏，”斯言桑低聲說道，“他叫言柏?！?/br>
    言柏一只小手從紅綢織就的襁褓里伸出來，有些委屈不甘似的。楚望伸出食指, 就被那只小手牢牢鉗住了。她笑道：“從此以后，你在家里地位將一落千丈，會失寵的?！?/br>
    “失寵？”斯言桑對這個詞稍加思索，笑道，“你出生時起，地位早已一落千丈?！?/br>
    “怎么會？”楚望笑問道。

    “父親喚我來跟前，告訴我，林家夫人膝下所出是一位meimei。他說，” 鎢絲燈下，斯言桑笑吟吟的盯著楚望，嘴里卻學(xué)著父親的語氣，“‘言桑，從今天起，你的人生將不再是屬于你個人的。因此，講話、做事與決意之前，都要先想一想，我這么做，于她有益么？是否會拖累她？你可不能害了她?！腋赣H如此講，可不是一落千丈？”

    楚望低頭沉默，又抬頭想了一陣，得出結(jié)論道：“……潑出去的水？”

    兩人都笑了。

    他在家里照顧幾日的嬰孩，也算得了些抱小孩的門道，非要讓楚望也抱一抱。“托住背……腦袋也要托著……”

    楚望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接過來，懷里的言柏簡單干脆“哇——”一聲哭了出來。眾人皆循著哭聲往這邊望過來，楚望比言柏還要欲哭無淚。幸而斯太太在仆婦的攙扶下尾|行而至，從她懷里接過言柏，三兩下就哄好了。

    斯太太在家躺了多日，也想出來走動走動，全副武裝的穿了夾襖，戴了圍巾與帽子。她約莫三十出頭，頗有福氣的圓圓一張臉，看起來十分和善一個人。中文并不太好，只言簡意賅的指責(zé)言桑道：“冒冒失失?！?/br>
    旋即又執(zhí)著楚望的手，神色慈藹的問言桑道：“是那位……三姑娘？”

    言桑抿唇笑著點頭。

    “很可愛，”斯太太用最簡潔直白的詞匯贊賞道，“將來是大美人?！?/br>
    斯言桑像聽人贊美他一樣，謙虛委婉的客氣，臉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是么？”

    斯太太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又漂亮又聰明，怎么不討人喜歡？”

    斯言桑在一旁接話道：“也還好也還好?！?/br>
    “是一門好親事呢，”斯太太總結(jié)道，“過幾天與言桑、父親一同去歐洲嗎？”

    楚望盯著面前笑著打趣的兩人，沉默了一陣。剛要說話，這時女傭來喚，說是老爺讓她去書房。她對斯太太致個歉，便隨女傭去了。走出去兩步，又回頭沖斯言桑道：“等我一下，有話告訴你?！?/br>
    他立在角落里，微笑頷首。

    林俞書房里放著兩盞茶，他對面那盞還冒著煙，想來是才走沒多久。

    “在香港，有什么自己的打算沒？”

    楚望盯著那盞茶，想了想，笑說道：“我可以住校舍?！?/br>
    林俞準備了一通長篇大論，本有一番感人肺腑的鋪墊，卻沒想到楚望回答的這么直截了當(dāng)。他沉思片刻，只好將以往的深思熟慮全盤推翻，嘗試著說道：“我……可以與你大姑媽再商量商量。”

    按道理，她應(yīng)回答：“沒關(guān)系，我就住校舍就好了?！?/br>
    楚望卻不按正常套路出牌，依舊笑著說：“那么就勞煩父親再商量商量了?！闭f罷轉(zhuǎn)身，替他將房門合攏。

    出了書房門，她四下里尋找斯言桑的身影。還在剛才的角落里，只不過斯太太已走了。

    她穿過人群走過去，“怎么自己在這里？”

    他從角落直起身子，“不是叫我等你么？”

    “有話告訴你?！背c點頭，“我不能同去歐洲了?！?/br>
    “抱歉，我又胡了——”一位太太笑著說道。另幾位噓了幾聲，麻將在麻將桌上嘩啦啦一通亂滾，新一局又啟動了。

    因周遭噪音太大，他沒聽得太清，便低垂著頭看她，“什么？”

    “我不去歐洲，”楚望看著那雙漆黑的瞳仁，重復(fù)了一遍，“抱歉，我該早一些告訴你……”

    “為什么？”

    “許多原因?！?/br>
    “林叔叔不準許你同去？”

    楚望搖頭，“不是?！?/br>
    這時斯言桑目光一抬，正瞥見林俞與喬太太下樓來。他三兩下闊步撥開人群朝那邊走去，認識到他的意圖，楚望也慌忙跟了追了上去，以防他問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來。

    跑總快過走，楚望慌亂之間抓著他的襯衫袖子，認真說道：“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guān)?！?/br>
    “所以理由我都不能知道了么？”斯言桑笑了一聲，“我的人生計劃里永遠是有你的。做任何一件事，你要問我為什么，那都是于你與我有益的。那么我問你，為什么不肯和我與我去歐洲，你怎么回答我？”

    “世上許多事情，不單是你與我，有益與無益能講明白的?！?/br>
    “為什么你父親與jiejie能同意？就與我講不明白？”

    “因為相信你?！背J真說道。

    父親與姑母對jiejie的偏私，遠在海外的外室，都對我虎視眈眈……所以人生里，你曾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父親從小教導(dǎo)你，要做一個重情誼、守信宜之人，自此你便覺得，你與我的婚約定要遵守一輩子，才不算辜負了我。

    而某一天開始，我找到了立足在這個世界里新的意義，那是我的另一根稻草。

    所以相信你，也不想再利用你。

    但我如何能告訴你？

    “相信我？”斯言桑笑出聲來，“相信我不論如何都不會生氣？”

    “不是?！?/br>
    “相信我絕不會像別的留學(xué)生一樣，‘老家即使有發(fā)妻，那也聊勝于無，等同于單身’？哦，對了，我們也只訂了親。成親？還早呢?！?/br>
    她靜靜的盯著那雙漆黑的眼睛，說，“你不會的。”

    “你怎知道不會？”他臉上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只靜默而迷茫的看了她兩眼，轉(zhuǎn)身大步往門口走。

    楚望追了兩步，前面那人已將大門“嘭”一聲關(guān)上。她盯著家門茫然兩秒，再拉開門往外看時：那人早已闊步走到草坪遠處另一棟房門外。

    她站在門口嘆了口氣，正準備關(guān)門回屋，卻聽見門邊角落里悠悠響起一個女聲：

    “拌嘴了？”

    她側(cè)頭看過去：葛太太從頭到腳一身黑，漁網(wǎng)帽降下來，使得那張臉也浸沒在黑暗里。偏只手指尖一點亮，跟著她的手晃動著，再問道：“后悔了？”

    楚望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