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戰(zhàn)舞本就累，一曲跳下來，姜珠公主已經(jīng)大汗淋漓了，琴聲也同時(shí)停歇，分毫不差。

    姜珠狠狠瞪了萱娘一眼，嚇得她連忙又低下頭去。

    皇帝夸贊了幾句，又賞賜了些許，便讓萱娘退下了，之前姜珠公主的話也沒人再提起。

    萱娘抱著琴，隨著小黃門走出去，但越走她越覺得不對勁，停下來小心翼翼問道，“公公，這好像不是出宮的路?！?/br>
    那公公回頭沖她獰笑了一聲，“這當(dāng)然不是出宮的路，是送你上黃泉的路?！?/br>
    忽然從邊上又冒出了幾個(gè)公公，按著她不讓她走，萱娘死死抱著琴，不停掙扎著。

    給她引路的公公冷冷道，“主子說了，拔了她的舌頭，砍斷她彈琴的手，填到蓮花池里頭做肥料。”

    “原來是這么說的啊?！鄙砗蠛鋈豁懫鹨坏垒p飄飄的聲音。

    “是誰？”幾個(gè)公公一回頭，還沒看見什么就倒了下來。

    萱娘死死抱著琴，原以為真要喪命了，肩上按著的手忽然松開了，那些要她性命的公公也都倒在地上，她反應(yīng)過來抬起頭，看見一個(gè)青色衣衫打扮的年青人沖她微笑，“你琴彈得不錯(cuò)?！?/br>
    半晌后，萱娘才想起開口道：“謝謝?！?/br>
    不知是謝對方救了自己的性命，還是謝對方夸贊了自己琴曲。

    錦榮帶她離開了皇宮，她原本是想殺了姜珠和文襄帝，為枉死之人償命的，但見了萱娘后，她的想法改變了。

    難得看到一個(gè)愿意反抗的。

    聽了錦榮的夸贊，萱娘不禁苦笑道，“萱娘只是不想失去這雙手而已?！?/br>
    “那你為何不在一開始就藏拙示于人前？”

    萱娘有些激動(dòng)道，“小女子畢生都獻(xiàn)給了琴藝，藏拙無異于要了我的性命?！?/br>
    話一說出口，萱娘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矛盾，眉間籠著輕愁，“公子說的沒錯(cuò)，是萱娘太過張揚(yáng)于人前?！?/br>
    “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錦榮連忙打斷了她的話。

    見萱娘面露訝異，錦榮認(rèn)真告訴她，“一個(gè)人出色，這絕對不是她的問題。”

    如果要因此失了性命，那是世道的錯(cuò)。

    錦榮也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自己的行為，京兆府尹的行為激怒了她，讓她決定殺人償命，她不覺得自己做錯(cuò)了，但也不對。她能殺幾個(gè)人，害死陸婉兒的人太多了，不僅僅是文襄帝，姜珠公主。

    即便她殺了他們，但還會有像陸婉兒這樣的受害者，比如萱娘。

    命小黃門謀害她的不是姜珠公主，她只相信自己南疆的死士，真正的兇手是文襄帝的侄女，臨陽郡主，只因她未來的夫婿，文嘉侯世子多看了萱娘一眼。

    如果錦榮不是放棄了刺殺的機(jī)會，過來救她，萱娘就真成了蓮花池里的一縷冤魂。

    姜珠視萱娘性命為草芥，臨陽郡主也一樣。

    他們太傲慢了，傲慢得錦榮想做的絕不僅是了結(jié)一兩個(gè)人的性命。

    他們需要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jià)。

    萱娘看不懂身旁年青人眼眸中復(fù)雜的情緒，但她相信，他是個(gè)好人。

    好人錦榮帶她離開了皇宮，而且在聽她說不能回原來的地方后，又為她安排了新的住處，給她做了一副人皮面具，并且信誓旦旦道不會戴太久的。

    錦榮經(jīng)常會來看她，而且問她很多事情，萱娘都知無不盡，偶爾錦榮還會問她一些看法，比如她真正想要什么。

    萱娘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我只想安安靜靜的彈琴?！?/br>
    只可惜那些上位者連這點(diǎn)東西都不愿意施予，他們把天底下百姓的供奉順從太當(dāng)作理所當(dāng)然了。視其為豬羊，為草芥，任意剝削啃食，任意踐踏輕辱。

    錦榮不僅問了萱娘，她還問了很多人，市井街巷，升斗小民，民心之所在。

    萱娘在宮中的意外失蹤，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興許是被某個(gè)王孫貴族看上帶回府了吧。

    真正引起轟動(dòng)的是，四皇子和姜珠公主酒后亂性，在宮中成就了好事，文襄帝下旨賜婚，另外賜婚的還有謝家小姐謝嫣然和九皇子。

    兩樁天作之合的婚事，引得京城上下熱議，也沒人會去在意那些悄無聲息的人了。

    直到婚禮前夕，天下各州的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本書《風(fēng)月錄》，看似香艷的名字下，卻是無盡冤屈的百姓骨rou。

    涉及許多皇家世家官宦中的陰私齷齪，狠辣手段，還有其中因此慘死的無辜平民，詳細(xì)到每一筆每一樁，簡單言語，誰都能聽懂，被做成蠟人的仕女，被虐殺以供人享樂的孩童。

    還有皇帝為掩蓋子孫爭斗犧牲的正直官吏和數(shù)萬遭難的百姓，克扣不發(fā)的災(zāi)銀軍糧，和敵國私下做的交易。

    皇室貴族朝臣，不是想裝聾做啞嗎？那錦榮就把這些全部大白于天下，讓天下人來審判這一樁樁冤案苦案如何了結(jié)。

    這些都是錦榮這兩個(gè)月來耗費(fèi)心血收集制成的，風(fēng)月錄，道盡人間血淚，風(fēng)月下的血rou淋漓。

    當(dāng)?shù)谝粋€(gè)看過風(fēng)月錄時(shí)，錦榮就感受到了怨氣，對當(dāng)朝的不公，對那些害人性命者的憤怒。

    看得人越多，積累的怨氣也越多，因?yàn)樗麄兩踔炼寄軓闹姓业阶约旱挠H人，他們勤勤懇懇，安分守己，卻依舊淪為玩物，毫無緣由屈辱的死去。

    這公道嗎？

    等到朝廷反應(yīng)過來時(shí)，怨氣已沖天而上，直達(dá)九霄。

    民反，天下亂。

    古代和現(xiàn)代最為顯著的差距之一就是對輿論的利用，古代君主專制，唯我獨(dú)尊，但民心猶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不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一點(diǎn)吧。

    北襄很快就要成為被這民心之水推翻的朝代了。還不等某些掛念國家安危的大臣擔(dān)憂南疆那邊趁機(jī)入侵，就得聞南疆那邊也亂了。

    錦榮給南疆那邊也送去了一本《風(fēng)月錄》，聽說激起的民憤更大，那本就是以部落逐漸形成的國家，前幾朝也有過有能者居之的例子。

    至于北襄，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打著替天行道旗號的起義軍。

    由民心而起的戰(zhàn)亂，錦榮還是第一次見到，但這也是必然的結(jié)果。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任人魚rou的。

    還望后世為君者能引以為鑒，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不久后，錦榮就聽說謝家那個(gè)被世人稱贊的如玉公子在戰(zhàn)亂中傷了臉，殘了腿，而他meimei，未來的九皇子妃也不知所蹤。

    文襄帝被攻入皇宮的平民殺死在了龍椅上，其余皇子傷的傷，死的死，民間對他們的怨恨也不少，曾經(jīng)因他們而無辜枉死的性命，有許多是百姓平民的兒女。

    姜珠公主在趕著回南疆的路上，被沿途的南疆百姓拿鐮刀砍去了頭顱。只因?yàn)樗?jīng)開辟了個(gè)獵場供自己享樂，里面蓄養(yǎng)的獵物都是在外面抓來的平民孩童。

    陸家墳塋中多了兩座墓，碑上刻著陸家女陸婉，陸家外孫。

    是錦榮給他們立的，沒有寫上謝家，一是錦榮不知道原身的jiejie是否還愿意頂著這個(gè)名頭，二是謝家也已經(jīng)不在了。

    錦榮給陸家人都上了一炷香，尤其祭拜了原身亡故的jiejie還有未出生的外甥，他也算是給他們母子報(bào)了仇。

    祭拜過后，錦榮就看到還未走的萱娘，“你現(xiàn)在可以回去繼續(xù)彈琴了?！?/br>
    姜珠死了，北襄也快改朝換代了，萱娘也不用跟著她東躲西藏，避人耳目了。

    萱娘輕聲道：“我愿伴公子左右?！?/br>
    錦榮微微訝異，只見她又抬起眸子，沉靜一片，“在公子身邊也能彈琴。”

    錦榮笑了笑，“好。”

    日暮落山，墳塋前的青草輕輕飄搖，

    一羅裙女子抱著手中的古琴，跟著青衫書生走在山道間。

    “公子，我們?nèi)ツ?？?/br>
    “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去?！?/br>
    萱娘番外

    萱娘一開始不叫這個(gè)名字，她曾經(jīng)也是有姓之人，但因?yàn)楦赣H獲罪，全家下獄，年幼她被沒入教坊司，爹娘和兄長都死在大牢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在教坊司里活著。

    還好有琴，在古琴上的卓越天賦幫助她活了下去，還脫離了教坊司。

    昔日在教坊司彈琴時(shí)，就有人告訴她，她父親是被冤枉的。

    但是沒用，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沒用的，不，就是再多人知道也沒用，因?yàn)槟歉吒咴谏系娜苏f有罪，那便是有罪的。

    她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彈琴，好好活下去，自己活著，這世上就還有人知道她家人的清白。

    即便從教坊司的罪奴做到了名譽(yù)天下的古琴大家，但在那些貴人眼中，依舊是草芥，改變不了。

    但這世上還是有人心疼草芥的，比如公子。

    萱娘覺得她家公子是這世上最好的人，因?yàn)樗粌H救了自己，還救了很多人。公子的所作所為，沒有要瞞著她的意思，她也都看在眼里。

    她尊崇公子的才華，更高興公子的才華能幫到那么多人。

    《風(fēng)月錄》中還有一件多年前的冤案，她父親齊文炳沒有私自吞沒災(zāi)銀，是皇帝拿了銀子充作私庫。

    公子又幫了她一回，萱娘哭著笑道。

    當(dāng)有老學(xué)究指責(zé)撰寫《風(fēng)月錄》作者用心叵測，意圖引起生靈涂炭，天下大亂，萱娘恨不得罵上一頓，真正禍害百姓的人是誰，就許他們做得，而平民百姓有冤難伸。

    正如公子說的，民心如水，可載舟，可覆舟。

    真正要推翻北襄的，是眾志成城的民心，是天下微薄草芥的星星之火。

    新朝快建立了，而公子也要走了。

    萱娘想陪伴公子，去哪都好，有公子在的地方，那就是有仁義有公道的地方。

    無論十年，二十年，萱娘都愿意陪伴公子左右，為他彈琴，教他彈琴。

    可惜只有這幾十年，萱娘看著陸錦榮依舊如昔的容顏，心中了然。

    如果有來世，萱娘愿意繼續(xù)伴公子左右。

    錦榮已經(jīng)很久沒嘗過看著一個(gè)人衰老死去，心中生出悲傷了。為萱娘續(xù)命又如何，百年，千年，她能陪她多久，更何況錦榮也不知道能在此界待多久，也許某一天她就離開了。她不能強(qiáng)留萱娘的命，她自有輪回。

    來生，她會幸福安康，她的名字中還會有一個(gè)萱字，

    萱者，為忘憂。

    新朝北啟已經(jīng)建立數(shù)十年了，然而史書都記載著前朝風(fēng)月之亂，風(fēng)月二字取自于《風(fēng)月錄》，那本奇書在舊朝時(shí)曾被短暫禁過一段時(shí)日，之所以稱為短暫，那是因?yàn)闆]過多久，前朝就被百姓起義滅掉了。

    一本書居然推翻了一個(gè)累積百年的朝代，這想想也不可思議吧。但就因?yàn)樗澈蟠淼拿裥?，千千萬萬的民心，足以推翻一切，毀掉再堅(jiān)固不已的王朝

    之后新朝建立，也不敢禁這本書，因?yàn)樗诎傩招闹械牡匚唬怯涗浽?jīng)冤屈，民心之所向，百姓們?nèi)耸忠槐?，家家戶戶都收藏這本書，就是在告訴后世的新的王朝，永遠(yuǎn)有一個(gè)在盯著他們所作所為的人，隨時(shí)會撰寫新的《風(fēng)月錄》。

    北啟皇帝也是出了名的勤政，重民心，也是因此養(yǎng)成的，在太和殿匾牌的后面還放著一本古舊的《風(fēng)月錄》，警示子孫。

    若失了民心，便如前朝皇室顯貴的下場。

    太子元淳翻著仿制的風(fēng)月錄，問太傅，“會是什么人寫的《風(fēng)月錄》呢？”

    太傅輕捋長須，“必定是個(gè)心懷正義的奇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