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初十一大早,江春與胡沁雪一道又回了胡家,老夫人道相國寺齋菜不錯,素來供不應(yīng)求,平日逢初一十五還輪不到吃,不若初十這日姐妹倆沐休,就領(lǐng)她們?nèi)コ砸活D。 江春對齋菜什么的也沒想法,但磨不過胡沁雪,她自己當(dāng)孫女的不想去,但又不敢違逆祖母,只得求著江春來與她作伴。其實江春|心內(nèi)忐忑,總覺著下半年的汴京定會生大事,生怕元芳出事,哪還有心思關(guān)注吃了甚喝了甚。 坐了老半日馬車,聽了一會兒經(jīng),吃了些白菜豆腐的清湯寡水,毫無入口滋味可言,好容易熬到午食后……因天氣炎熱,日頭焦灼,幾人又歇了個把時辰,才慢悠悠上車返程。 江春一坐上那放了冰盆的馬車,瞬間舒服的嘆了口氣,這般夏日就該好生在室內(nèi)待著,做甚跑出來大老遠的吃齋,搞得人困馬乏不說,還耽擱了好容易得來的沐休時光。 天氣炎熱,她與胡沁雪各乘一輛馬車,照例老夫人車馬在前,沁雪的在中,而江春的留最后,與后頭幾個伺候婆子的車馬挨得挺近,偶爾還能聽到婆子們打葉子牌的說笑聲,時近時遠,隱隱約約…… 與馬車內(nèi)一股隱隱約約的血腥味極為相似。 等等!血腥味? 江春對那氣味尤其敏|感,剛開始熱氣騰騰上車,還道是自己身上帶來的香火氣,待涼快處坐久了,才覺出不對勁來。 車內(nèi)只她一人,丫鬟婆子不見一個,擺設(shè)一覽無余,除了身下躺的富貴牡丹軟墊,并一張兩尺寬的茶桌,再無他物……哪來的血腥味? 莫非是她來葵水了?但她葵水明明還差半個月呢。她仔細檢查過四肢,也未見任何瘡口……到底是哪來的血腥味? 突然,“咚咚”極輕的兩聲,夾在顛簸的車轱轆聲中,車廂外的車把式可能聽不見,但江春在封閉空間內(nèi)卻聽得極其清楚——有什么東西在敲車廂底部! 她忙起身,掀開身下坐墊,露出木質(zhì)的車廂底部來。為了試探,她先輕輕的在木板上敲了兩下,趴下|身子,將耳朵貼于木板上凝神靜待。 車轱轆依然“咕嚕咕?!钡臐L動著,外頭車夫隱約的吆喝聲,后頭婆子們時有時無的說笑聲都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唯獨聽不見木板下再有聲響。 就在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終于,下頭又傳來了“咚咚”兩聲。江春大驚!里頭真的有“人”!至少是個活物! 炎炎夏日里,她無端端覺出身上一陣惡寒,耳后脖頸雞皮疙瘩悄悄豎了起來:怎么辦? 她曉得,此刻最明智最安全的做法,應(yīng)該是趕快逃出這馬車,跑到外頭去,見了人就好了。但也不知是股什么力量牽引著她,她隱隱有種預(yù)感——若自己此時不打開看看,一定會后悔的。 她從頭上拔了根簪下來。那是個鳳喜牡丹花樣的銀簪子,長約六七寸,尖頭被她特意打磨得又尖又銳,緊急時刻用來防身聊勝于無。 江春穩(wěn)穩(wěn)的用右手握緊了銀簪子,用尖頭對準下頭木板,左手四處摸起來,定是有甚機關(guān)能打開底下暗格。只她自穿越來坐馬車的次數(shù)亦屈指可數(shù),倒是摸了半日才在右側(cè)窗棱下扣到個木頭制的按鈕,憑借著本能往順時針方向,用力擰了一把,那木板就慢慢劃開。 “咯吱吱吱”粗重的響聲,她既怕被外頭車夫聽見,又怕沒被他聽見…… 江春整個人如豎了毛的悍貓,心提得老高,手里緊緊捏著簪子防備著,心內(nèi)不斷預(yù)演著那畫面:若出來甚惡人,只要一伸頭,她就沖他眼睛鼻子扎他個措手不及。 漸漸的,木板下露出個半深不淺的凹槽來,那空間足夠藏下三個江春的小身板了……而那男子在里頭就顯得過分擁擠與狹窄了。 八尺男兒蜷縮于那一小方天地中,面色白中透紅,也不知是悶在封閉空間內(nèi)熱得,還是……與平日的黑黃大不相同,雙目緊閉,似乎睡著了一般。 江春一見那入鬢長眉就松了口氣,說不出的放松與欣喜,但轉(zhuǎn)瞬見了他不正常的臉色,又緊張起來。她先爬過去將車廂門從內(nèi)扣上,左右兩側(cè)窗子也拉緊了,才過去輕聲喚“竇叔父”。 “竇叔父?” 除了咕嚕咕嚕的車輪聲,沒有人答應(yīng)她。 她見他蒼白中泛紅的臉色,似乎呼吸也比往日急促,聯(lián)系一上車就聞到的血腥味,難道是受傷不輕? 她心口似是被什么抓緊了似的,心跳如擂鼓,自己都能聽到回聲……逼迫著自己伸手摸到他勁動脈上去,手還未觸到他皮膚,就“啪”一聲被只大手握住了。 江春抬頭,見他虛弱中帶笑的眼睛。 “我就曉得你會打開?!边@是篤定。 江春不知該怎回答這話,來不及多想,只忙問:“竇叔父怎了?可是傷到哪了?” 元芳未回答她的問題,只輕輕點了點頭。 江春更急,能讓他這般硬朗的男子承認受傷了,那就是真的受傷不輕了?受了重傷還藏在女眷馬車內(nèi),定是在躲避著什么,她自是不敢讓人發(fā)覺的。 只得輕輕問:“那你傷到何處了?可還能起得來?” 元芳忍住身上那陣劇痛,強自運力撐起精神來道:“胸腹中傷,出血較多?!币娝n白了臉色,又輕輕安慰“也不重,我已自行包扎了,只消進了城就好?!?/br> 中傷……是刀劍兵器傷?還是內(nèi)傷?還有出血,那定是外傷了。 江春見他都這樣了還有心思安慰自己,嗔怒道:“竇叔父快莫說了,將精氣神留著?!?/br> 話落,見他恁好大的個子蜷縮在那凹槽內(nèi),光看著就委實憋屈得難受,又忙問“叔父可還起得了身?我扶你起來罷?” 想到是外傷,怕還是不宜移動的——“我可能看看你傷口?” 元芳望著她急得語無倫次,與平日冷靜淡然的樣子大不相同,心內(nèi)那股欣喜越發(fā)明顯了……但也只斷然拒絕,輕輕而緩慢的搖頭。 江春無法,他不出來,她也不知他流了多少血,怎么辦? “叔父受傷多久了?如何受的傷?身上可有金瘡藥?”她噼里啪啦一串問出來。 元芳張口剛想說話,“咳咳”咳出了一口血來,那血撒在他一身黑衣上,一錯眼還當(dāng)是衣裳汗?jié)駖了……江春望著他那身緊貼于皮rou的衣裳,開始呼吸急促起來:到底是血還是汗? 出血……那就得要止血藥,金瘡藥,她對這馬車構(gòu)造也不甚熟悉,只沒頭蒼蠅似的整個車廂里亂找亂翻,點心茶水香袋這些女子物件倒是找到些,但裝藥的瓶瓶罐罐卻是一個也沒見。沒藥怎么辦?舅母就是那樣流著流著人就沒了的!為什么這世界凡是自己喜歡的人都要遭這罪?這賊老天憑什么? 看著他虛弱的眼神,江春告誡自己:不行,江春,你是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你現(xiàn)在只能把他當(dāng)作你的病人,你得冷靜下來,慌慌張張甚也做不了!你不能讓他出事!不能讓自己的病人出事! 只見她深呼吸幾次,慢慢壓下胸口那顆砰砰亂跳的心,轉(zhuǎn)身見左側(cè)窗棱下有把茶壺,提起來晃晃,里頭有茶水。她忙提過來,叫醒險些又昏睡過去的元芳:“竇叔父?竇叔父快來喝點水?!?/br> 就這農(nóng)歷八月的氣溫,他就算僥幸逃過失血休克、傷口感染,悶在那小小的封閉空間內(nèi),中暑定是少不了的……只得先喝點水。 他只能勉強仰起頭來,手卻是動不了的,江春將茶壺嘴湊近他嘴巴,微微提起提手,慢慢的傾倒進他嘴里??此斫Y(jié)滾動她忙放平角度,估摸著咽下去了,她又慢慢傾一口給他……就這般極緩慢的喂下去半壺水,他才輕輕搖了搖頭,江春收了茶壺。 見他臉色還紅著,似是熱得,想起那次城外上他馬車,才六月就得放冰盆了,他怕是苦夏厲害。 她又忙去將冰盆端過來,放他臉旁,他果然舒服得嘆了口氣。 只是她經(jīng)這一折騰,身上也出了層汗,兩人都熱,就覺著這冰盆沒什么作用了。他眼睛不太睜得開,只眉頭緊緊皺著,臉色反倒愈發(fā)紅了。 江春不忍心,下意識要拿冰塊放他額上,卻又想起失血病人隨著血液的流逝,體溫會逐漸降低,她直接放冰塊上去無異于雪上加霜!況且每一個中醫(yī)都聽過一句話——“奪血者無汗,奪汗者無血”!任由他這般熱下去,不斷出著汗,無異于雙重的失血了! 不行,得給他適當(dāng)降溫! 江春卷起袖子,露出毛邊了的袖口,咬咬牙將雙手放進冰盆……她歷來是最怕冷的,那放了半年的寒冰,溫度比冬日的冰還要低,手方觸到就麻了。盆里的冰塊已經(jīng)化了大半,變成半盆涼入骨髓的冰水,她將手壓到盆底,手背上蓋了幾塊冰,才過了幾秒鐘就覺度日如年,雙手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她咬咬牙,待手麻了半日,方拿出來,一手放他額頭上,一手放他臉頰……兩手輪換著,放了掌面換背面。 元芳被這清涼沁得異常舒服,勉強睜開眼來,見江春牙齒在打顫,有些不對勁,但顧不得了,怕自己撐不住好久又要昏死過去,只勉強趁著這清醒時刻交代:“帶……我進城,送到……迎客樓后院,竇三……在……接應(yīng)?!?/br> 氣力不足,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江春也不知是手上太冷了,還是怎的,她不覺得鼻酸,不覺得眼酸,一切都好好的,但就是有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元芳半瞇著眼,見了她這樣子,勉強露出個似笑又不是笑的表情,也不似以往幾次的左思右想、大著膽子了,他毫不猶豫的、勉強顫抖著將手摸到她臉頰上。 她頰上的淚水似燃燒的巖漿,燙得他手又抖了抖。 “莫哭,我不會死。”說著那粗糙的大拇指動了動,似乎想要將她淚水揩掉,卻是使不上力,動了一動又顫抖著垂下。 江春的眼淚似開了閘的洪水,“滴滴答答”落得更兇了。她雙手握住他大手,使勁捏著,想要用力捏疼他,只有疼了他才能保持神志清醒,但人在巨大的失血和疼痛面前,哪里顧得上她那點螞蟻大小的力氣? 元芳好容易睜大的眼睛又半瞇下去。 江春淚珠似雨點子似的打在他面上,嘴里“你不能睡,不能死”“不能睡”“睜開眼”“一定要撐住”的說著,愈發(fā)語無倫次,似個瘋婆子。 她雙手抱住他的大手,將那手抱了自己臉龐上,緊挨著貼在自己面頰上,似哭又似笑:“竇元芳,我不要叫你‘竇叔父’,如果……如果上天讓我穿越,重活一次的目的就是要我不斷的體會生老病死與離別,那還不如讓我死了罷了。我最大的收獲就是遇見你,你聽見沒有?” 那人沒反應(yīng),只睫毛輕顫,表示他在聽。 江春不敢大聲令外頭聽見,只用軟嫩的臉頰蹭著他大手,要令他感覺到自己,那抱著他手臂的姿勢與神情……她看不見,不知自己有多虔誠。 她深吸口氣,繼續(xù)哽咽著道:“竇元芳,你聽見沒有?我江春最大的收獲就是遇見你,我不要生離死別,我不要,你聽見沒有?” 她眼前似放電影似的閃過兩人自相遇來的畫面,有四年前的,三年前的,一年前的,有他送謝禮去江家的,有他救了她數(shù)次的,有他在杏子樹下抱住她的……她似旁觀者一般,親眼見著她牽了她小臂逛夜市,他無奈掏錢給她買了兩個仙桃,他一絲不茍的給他剔雞腿rou,還似她肚里蛔蟲似的給她點了紅燒魚塊…… 她眼淚流得愈發(fā)兇了,以前的她只是當(dāng)局者迷,只見得到他將她似小兒般照顧與關(guān)愛,她就想當(dāng)然的、自欺欺人的以為他只是在盡長輩的責(zé)任。 其實,他是她什么狗屁的長輩?! 她是他什么狗屁的侄女?! 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關(guān)系,她似局外人一般,見了他在樹下抱住她時的迷離,見了他在夜市的人山人海里試探著將手搭在她背上,見了他竊喜著望著自己吃下他用自己筷子剔出來的rou,見了他緊緊包住她小手,見了他小心翼翼的抱住自己……他自以為的“神不知鬼不覺”“小心翼翼”,她全都能感受到,都能看到。 竇元芳,你這個傻子!大傻子! 上天讓我只身來到這莫名其妙的世界,就是要讓我遇見你,讓我……喜歡你。 所以,你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不同意,你知道嗎? “我不準你死,你聽見了嗎?”江春湊近他耳朵,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語氣里帶了她平生最大的勇氣與決心。 不管他聽見不曾,江春卻是發(fā)覺他體溫又升高了,臉頰蒼白在減退,潮|紅卻是慢慢泛上來。她忙輕輕放開他,又將紅如豬蹄的雙手放進冰盆內(nèi),使勁搓著越來越少的冰塊,搓得連小臂都冰麻了,才拿出來放他臉頰上,給他搓臉。 怕他悶著,汗出越來越多,她又抽出手去將他衣領(lǐng)解開,露出脖頸一片來。他脖頸的膚色比頭臉白多了,估計是常年“不見天日”所致,可見,他是個多正統(tǒng)、多嚴肅的人了。 脖頸之上,有層細細的汗珠子,觸手溫?zé)?,江春已?jīng)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凍成“紅燒豬蹄”的手太涼了,還是他的體溫真有恁高。 嗯,很好,頸動脈搏動還有。 她實在想知道,他到底是傷了何處,他怎包扎的,可還有在繼續(xù)出血,可要她再重新替他包扎一下……剛要伸手解他衣裳,“咚咚咚”車廂門被敲響了。 原來馬車已經(jīng)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江春忙端著他頭放回凹槽內(nèi),拿墊子將那凹槽蓋住大半,露了他口鼻呼吸之處……還沒整理好衣裙,車廂門又被敲響了。 “春娘子?老婆子是翠蓮嬤嬤使來的,來問問您可要下車松快松快?” 江春輕咳了下緊張的喉嚨,慢慢將車廂門拉開,自己出了門,見胡老夫人與沁雪皆下了車,是離東門不遠的一個茶肆,就開在官道旁,來往車馬極多,她怕人來人往有人渾水摸魚,或是上錯了馬車摸進來……只得裝出一副疲勞樣子來。 用手揉了揉太陽xue,道:“多謝嬤嬤好意,只是我有些暈這馬車,不敢下車去,待會兒若吹了風(fēng)再回來愈發(fā)待不慣車廂,怕……屆時出了丑。”說著露出怯怯的不自在的笑意。 那婆子曉得她以前不過是山村貧女,哪里坐過甚馬車,現(xiàn)得了胡家青眼,配上她那蒼白的小臉與唇色……坐不慣馬車也是常理,只理解的應(yīng)下,又問可有甚需要的。 江春將茶壺遞了出去,道:“煩請嬤嬤幫我裝壺涼茶來,就不驚動祖母與jiejie了?!?/br> 她也不敢立馬將車廂門關(guān)上,只等著她遞來茶壺,方進了車廂將門給關(guān)緊了扣死。 眼見著離東門不遠了,元芳既出躲車廂底的下策,城門定是查驗嚴格的,怕待會兒那血腥味不好過關(guān),她將兩側(cè)窗子開到最大,令空氣流通起來。 又將剛才找到的香袋子撕開,將那不知是甚的香料撒開,撒得滿車廂皆是,熏得她打了幾個噴嚏。 這才提了水壺,小口小口的將水喂給他,現(xiàn)在多的也做不了,只能先給他補充體|液了。 第106章 鼻衄(nu) 且說那婆子為江春遞了壺涼茶進來,她慢慢的小口喂了與元芳吃下去,車內(nèi)那股馥郁的香氣愈發(fā)濃烈了,與血腥味混在一處,逼得江春打了好幾個噴嚏。 好在兩扇窗戶對著開,漸漸的倒是將血腥氣吹出去好些,這炎炎夏日,喜在身上撒些濃烈香氣的女子多的是,應(yīng)該是能混過去的。 待馬車快到城門口時,江春將木板蓋好,墊子軟巾拉攏鋪回原狀,自己儀容儀表整理好,于車內(nèi)正襟危坐。 那負責(zé)查驗的人出奇的多,不止有灰色衣裳的開封府衙役,玄色衣裳的皇城兵馬司,居然連負責(zé)京畿拱衛(wèi),穿銀色鎧甲的禁軍也有……元芳到底做了甚,居然驚動三方勢力在搜捕他? 江春提著心,吊著膽,看著排前頭的馬車受了三方人馬的依次檢驗,才慢慢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