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方嵐低頭不答,詹臺點(diǎn)點(diǎn)下巴:“那就是七樓?!?/br> 詹臺眉心輕擰:“你的膝蓋傷的不輕,走路都已經(jīng)這樣艱難,還怎么爬樓梯?”言畢,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說:“上來吧,我背你上去?!?/br> 方嵐態(tài)度和緩了許多,卻仍然毫不猶豫拒絕道:“我慢慢扶著墻,總能走上去。天這么晚,多謝你送我回來,也請你早點(diǎn)回家,注意安全?!?/br> 詹臺眼珠一轉(zhuǎn),微微側(cè)頭:“我們受人所托當(dāng)忠人之事。小張失蹤,時間緊急,你受傷行動不便,很影響找人的進(jìn)度?!?/br> “我?guī)熼T有秘藥,泥菖蒲、奔子欄和丹參所制,對皮rou外傷有奇效?!闭才_從身后攥出一個流光溢彩的玉色小葫蘆,沖著方嵐搖了搖,“現(xiàn)在涂上,睡一晚上就能恢復(fù)。若是你強(qiáng)行上樓傷上加傷,藥效難保,連累我們找尋小張,就得不償失了?!?/br> “來吧,我背你上樓?!闭才_在方嵐面前蹲下,把玉葫蘆遞到她手里,觸手溫涼。 方嵐看著他貓低的肩背,猶豫片刻,終于伏了上來。 詹臺年少力壯,一路背著方嵐上到七樓,也只微微有些喘。他放下方嵐,微微沖她笑笑,說:“到啦,好好休息,養(yǎng)養(yǎng)你的膝蓋。我回去了?!?/br> 話音剛落,他轉(zhuǎn)頭離開的時候一個錯身,趁方嵐不備從她手里把玉葫蘆搶了過來。 方嵐一驚:“我的藥!” 詹臺快跑兩步,此時已在四五級臺階以外,沖著她狡黠一笑:“泥菖蒲、奔子欄和丹參,連在一起就是“泥奔丹”,你笨蛋??!這都聽不出來,還裝什么同道中人?” “但凡江湖秘藥,從來都是騙錢的玩意兒,抹在傷口上,你就不怕得破傷風(fēng)嗎?”詹臺咧開嘴笑,“我要不隨口編個假藥來騙你,你能聽話被我背上來嗎?還不是要逞能自己爬?!?/br> 詹臺小計得逞,笑得格外燦爛,幾步跑下臺階站在樓梯拐彎的地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過頭看著方嵐。 “陸幼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方嵐怔怔看著他,半響,終于開口。 “方嵐?!?/br> 第5章 來龍巷 詹臺活了快二十年,還是第一次見識方嵐這樣的女孩子。 性情反復(fù),喜怒無常。 一時冷淡寡情視詹臺為空氣般愛搭不理,一時又仿佛之前的不愉從未發(fā)生過,認(rèn)認(rèn)真真跟他探討起案情進(jìn)展。 詹臺氣得咬牙,心說你不就是憑著你長得漂亮,所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唄。 他年少驕傲,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好氣,干脆有學(xué)有樣。她冷淡自持的時候他便也冷眼相對,她探討案情的時候他就認(rèn)真專業(yè)。 一來二去,竟真的被他看出些端倪。 但凡和案情有關(guān)的種種,她都坦蕩直白干脆利落,問什么答什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毫不藏私。 可如果被問到與她有關(guān)的事情,哪怕只是無心提到,她便如臨大敵,整個人像只炸了毛的貓,滿身的謹(jǐn)慎戒備。 兩次旁敲側(cè)擊之后,詹臺干脆也不再多問。他十四歲的時候親人皆亡,獨(dú)自一人在江湖上闖蕩,靠著一身捉鬼除妖的本事養(yǎng)活自己。 說是捉鬼除妖,可是這世界上又哪里有那么些鬼怪妖魔危害人間? 過不去的,大多是留在世間的心魔夢魘。 要想靠這門手藝吃飯,比捉鬼更重要的,便是世事洞明善解人意。詹臺這六年漂泊,早已在無數(shù)次的碰壁之中學(xué)會了體察人心。 蕓蕓眾生,掙扎活在這世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 于她方嵐也許是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可對于旁人,卻不過無傷大雅一件小事,被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笑料罷了。 他冷眼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掩蓋自己周身的謎題,倒是逐漸對她多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 說穿了,方嵐有秘密,他詹臺又何嘗不是?方嵐用化名來搪塞他,詹臺兩個字也從來不是真名啊。 誰又比誰,高貴得了多少? 兩人一周時間沿著洪崖洞的大街小巷探訪個遍,再往北便是嘉陵江邊。詹臺心知小張此時仍在人世,便并沒有太在意。方嵐卻堅持沿著江邊繼續(xù)探查。 夜色已深,江邊漸漸無人。詹臺抱著雙臂跟在方嵐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樣倔強(qiáng)呢,還是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他。 他慢慢走著,時不時掃一眼她纖瘦的背影。 沿江兩岸華燈璀璨,夜景極美,她走在岸邊卻像絲毫未曾注意風(fēng)景動人,滿心滿意都撲在找人上面。 江水在夜幕之中黝黑得有些駭人,她又離江面那么近,白色的背影仿若一縷幽魂,飄蕩在江心的華燈倒影之上。 詹臺驀地出聲:“方嵐。” 方嵐回過頭,詹臺看了她片刻,說:“唔,明天帶你去個地方?!?/br> 第二天一大早,方嵐下樓,發(fā)現(xiàn)詹臺早早已等在她樓下。 重慶的夏天素有火爐盛名,他卻難得穿戴整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穿著潔白的襯衫和黑色的西褲,手里拿著手機(jī),跨坐在黑色的電瓶車上等著她。 方嵐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詹臺揚(yáng)揚(yáng)眉毛:“怎么,沒見過我這么帥的樣子?” 方嵐收了笑容,一本正經(jīng)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看起來就像房產(chǎn)中介。” 詹臺氣結(jié),騎著電瓶車出小區(qū)的時候恰好與幾個帶客戶看房子的中介擦身而過,果然穿著打扮和身下的電瓶車都如出一轍。 方嵐在他背后悶笑一聲,詹臺細(xì)長的丹鳳眼微微瞇起,右手輕輕一轉(zhuǎn),電瓶車一個箭步飛了出去,速度極快上了馬路。 他起了促狹的小心思,特意將車身左右側(cè)晃擺動。方嵐在他身后坐得拘謹(jǐn),雙手在身后握住電瓶車的后座欄桿,坐的并不算穩(wěn)當(dāng)。詹臺特意晃動車身,還以為她會下意識伸手抓住他保持平衡,哪知她在他身后越晃越搖,卻像是愈發(fā)興奮,壓根沒有抓住他的意思。 詹臺眉頭皺起,目光移向后視鏡,竟瞥見身后的方嵐,松開了一只扶著欄桿的手,登時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從車上摔下。 詹臺大驚,立刻松了力道,車速迅速緩慢下來。電瓶車在路邊慢慢停穩(wěn),詹臺冷著臉色回頭,緊緊盯著方嵐。 兩人對視幾秒,詹臺正準(zhǔn)備出聲質(zhì)問,方嵐卻先開口。 “對不起?!?/br> 她垂下眼睛,勁風(fēng)吹亂了她的長發(fā),凌亂的幾縷貼在她白皙的臉上,“對不起,以后不會了。” 詹臺深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頭繼續(xù)騎車。約莫二十多分鐘之后,停在了來龍巷的一個小門面房前。 那門面入口極小,隱藏在朱紅色的大門后。詹臺輕車熟路找到地方,伸手拉開鑲嵌在大門上的左右兩只鐵環(huán)。 “雕蟲小技。”詹臺輕聲嘟囔一句,沖方嵐揮揮手示意她上前來看。 方嵐俯身細(xì)看,不過是銹跡斑斑的一個黑色鐵環(huán),一左一右對稱地嵌在朱紅大門上,觸手冰涼,并無半點(diǎn)特殊之處。 她眼帶懷疑看向詹臺,他嘴角勾了勾,左手兩指輕輕將鐵環(huán)捏住,右手捏決,指尖仿佛蹭過一層白灰,輕輕一捻便竄出一縷火光。 詹臺手指輕彈,火苗落在鐵環(huán)上,像是有磁力一樣繞著鐵環(huán)滾動了一圈。方才還生銹發(fā)烏的鐵環(huán)像是被火苗刷了一層金色的生漆,立刻金光燦燦。 方嵐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詹臺一左一右將鐵環(huán)抓在手中,咚咚兩下,將鐵環(huán)敲在了朱紅色的大門上。 朱紅門像拓上了兩枚金色的印章,斑駁的舊門上霎時浮現(xiàn)了兩只金色的圓環(huán),乍一看,極似兩只金色的眼睛! 方嵐咦了一聲,問:“門神?” 詹臺瞥了她一眼:“你功課做的倒不錯,誰教的?” 見方嵐低頭不答,也不計較,懶洋洋指點(diǎn)她:“白墻枯樹,煞氣穿堂,這院子邪性這么大,不請尊門神鎮(zhèn)鎮(zhèn)宅子,早晚都得成砧板上的rou?!?/br> 他將身子倚在門上,對著兩只鐵環(huán)眼睛中的門縫懶散地說:“秦瓊敬德,還等個什么?讓老子進(jìn)去。” 第6章 千廝門 朱紅門像是極不情愿,磨蹭半天才裂開一個小縫,詹臺哼了一聲,和方嵐側(cè)身鉆了進(jìn)來。 門后別有洞天,像北京常見的四合院,東西和正前各有一間房子。院中四周都是高大槐樹遮天蔽日,雖是盛夏季節(jié),方嵐站在院中,卻覺得自己裸在外面的兩條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下意識環(huán)抱雙臂,詹臺心細(xì)立刻發(fā)覺,扭過頭來嘿嘿笑了兩聲:“剛才嘲笑我像中介,現(xiàn)在明白我為啥穿長袖長褲了吧?她這地兒極陰冷,等一會兒進(jìn)了房你就明白了?!?/br> 方嵐眼尾一挑:“衣服穿的多是因?yàn)槔洌悄惆l(fā)型吹得這么認(rèn)真,又是為了什么?莫非等下要見的是個姑娘?” 詹臺咳了一聲,嘴角噙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你見了就知道了?!?/br> 方嵐跟著詹臺向正屋走去,一陣清風(fēng)吹過,院中樹葉沙沙作響,竟像是憑空冒出萬千看不見的影子看著他們竊竊私語。 兩人站在正屋之前,兩側(cè)窗戶大開,陣陣寒風(fēng)由房間里向外倒灌,屋內(nèi)漆黑一片。 方嵐臉上沒有半點(diǎn)懼怕的神色,舉手推開正門,眼前驟然黑暗,她適應(yīng)了幾秒鐘才睜開眼睛。 房間里面陳設(shè)極為簡單,正中擺了一張紅木榻,榻上一張方桌,桌邊坐了一個人。 果然是一個女孩子。 但是卻根本不是方嵐想象中的“女孩子”。 因?yàn)樗雌饋碜疃嗖贿^四五歲大,扎兩個羊角辮子,端端正正坐在榻上。 最讓人吃驚的卻是她的眼睛,眼皮外翻,兩只混白色的眼珠像在眼眶里轉(zhuǎn)動一般環(huán)顧著四周,面色慘白,雙頰處有兩塊不正常的嫣紅,乍一看像極了陪葬時常見的紙扎金童玉女。 方嵐分辨兩秒才看出確是活人,強(qiáng)自壓抑住溢出嘴角的疑問,扭頭望向詹臺。 詹臺沒有看她,緊緊盯著榻上的女孩子,臉上竟流露出一絲難見的緊張:“今天怎樣?” 女孩子開口了,聲音卻喑啞仿若八旬老嫗。 “還行?!?/br> 詹臺小小吁一口氣,這才轉(zhuǎn)頭對方嵐說:“這是童道婆?!?/br> “人活一世,誰都逃不過生死。今生從善積德,到末了投胎總有好報。但若是上一世有些放不下的執(zhí)念,過奈何橋的時候?qū)χ掀潘P┎辉撍5男÷斆鳎驹撘豢谘氏碌拿掀艤?,卻非要在唇邊抿上一下做做樣子,自以為騙過孟婆,哪知最后卻會遭到她的報復(fù)?!?/br> “童道婆出生的時候靈智未開,還是一片混沌。等過了兩三日睜開眼睛,雙目似蒙上一層白霜,盲童一般。滿月不到便口可成言,乍一開口,說的往往都是前世的舊事。” “童道婆既沒有喝孟婆湯,便能看穿三界五常。放在原先,童道婆出生便會被當(dāng)作邪祟溺斃,壓根沒什么機(jī)會成人?,F(xiàn)在時代不一樣,童道婆也有了活下來的機(jī)會,只是大多數(shù)都不會活過童年?!?/br> 詹臺的聲音低沉,帶了幾分剛剛脫出變聲期的喑啞和磁性。方嵐默默聽著,眼光不由自主飄向面前坐著的童道婆。 她像是感受到方嵐的視線,傲然地昂起下巴勾了勾嘴角,聲音粗礫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口音: “老婆子陽壽六載,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你這小模樣長得不錯,走近些,讓我瞧瞧?!?/br> 方嵐心頭咯噔一下,下意識就轉(zhuǎn)頭看向詹臺。詹臺語調(diào)和緩眼中含笑,安慰她:“不必?fù)?dān)心,童道婆樣貌雖然駭人些,但是為人極善沒有惡念。她投胎在即,這兩年特別喜歡盯著年輕漂亮的男孩女孩看。” 詹臺湊近方嵐小聲低語:“她就是想著多看看漂亮臉蛋,這樣等自己投胎的時候也好生出一副好相貌。但凡有人來拜訪她,必須收拾得干凈漂亮。我上次來的時候踩了雙拖鞋,被她連人帶鞋趕了出去。” 方嵐忍俊不禁,抿了唇角微微一笑,上前坐在了童道婆的身邊。她剛一坐下便感到腰后一陣極大的冷風(fēng)倒灌,激得渾身一個冷顫?;仡^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榻后擺了一個巨大的空調(diào),扇葉轉(zhuǎn)動,涼風(fēng)呼呼直吹。 方嵐離童道婆近些,更覺得她像極了紙糊的娃娃,慘白的臉上無一絲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她。 突然,一個冰涼的東西挨上了方嵐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