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滿天落霞時候，我遇見顧衍之的那一瞬，已經(jīng)花光我這一生所有的運氣。

    這個眉眼英俊，帶著一點溫柔笑容的男子，他長我十歲。在我最孤單無望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教我禮儀，教我驕傲，教我美麗，教我英語。他一點一點帶我認(rèn)識這個世界。給我滴水不漏的縱容和愛護。在我十八歲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監(jiān)護人。在我十八歲之后他成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歲之后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錯過任何一絲一毫的遺漏。他已經(jīng)給我嘗過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于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覺得再有什么遺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說了句“謝謝啊”把李相南關(guān)在門外，然后關(guān)掉手機，悶頭撲到床上開始睡覺。不知睡到了什么歲月，直到被小腿傳來的一陣一陣骨痛感驚醒。慢慢坐起來小心揉搓了兩下，已經(jīng)是滿滿一頭的冷汗。

    這樣的疼痛這幾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經(jīng)提過的失眠和食欲減退也有所體現(xiàn)。有兩回是半夜時候好不容易睡著，又很快給痛醒，然后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有時候會覺得有一些低燒，但癥狀時輕時重沒有定準(zhǔn)。我在嚴(yán)肅考慮要不要給鄢玉打電話，又擔(dān)心他會幸災(zāi)樂禍說早不聽他的話。但終究還是疼痛戰(zhàn)勝了一切。咬著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機，打開屏幕后，一條短信冒出來，來自葉尋尋：“你跟顧衍之離婚了？！”

    最后的兩個標(biāo)點符號充分表達了葉尋尋的震驚心情。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跳過短信，先給鄢玉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完我的要求后語氣格外平靜：“很疼吧？是不是覺得恨不得把骨頭掏出來一把敲碎一樣的疼？早跟你說過你需要止疼片，不聽是吧？終于現(xiàn)在得意了是吧？”

    “…”我咬著牙低聲下氣地說，“我錯了?！?/br>
    “去找李相南。我把藥片提前給他了?！?/br>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鄢玉留有的不僅僅是止疼片。還有各種骨癌晚期的相關(guān)藥物。李相南企圖把這些藥物都騙我說是止疼片然后哄我吃下去，被我面無表情地拆穿：“你當(dāng)我文盲是不是？”

    他跟我對峙半晌，最終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實實把止疼片給我。一面說：“鄢玉跟我說你要補充一些高營養(yǎng)高蛋白的東西。還有，這些天能不出門你就不要出門了，鄢玉說你現(xiàn)在骨頭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類。而且走路走多了還會讓病癥加重。所以我覺得你還是臥床休息幾天…”

    他的話在我的眼神底下越來越小，最后消失。我說：“謝謝你的叮囑啊可我不想臥床休息。十天以后我畢業(yè)論文答辯。答辯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區(qū)。”

    李相南仔細(xì)觀察我的表情，然后斬釘截鐵說：“那我跟你一起去?！?/br>
    “我去陪我父親。你去做什么？”

    “我去西部支教啊。順便照顧你?！崩钕嗄喜患偎妓?，然后又補充，“我告訴你啊接下來我跟定你了，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去?！?/br>
    我看了看他，抓著止疼片轉(zhuǎn)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后亦步亦趨：“哎剛才你在房間里做些什么呢？”

    “你想說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么。就是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網(wǎng)了啊。有些新聞在胡說八道，省得你無意間看到覺得糟心?！?/br>
    我剎住腳步，琢磨了一下他這話里的意思?；剡^頭來：“媒體曝光了我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李相南頓了頓，看著地上慢吞吞地說：“啊?！?/br>
    我差點脫口而出要問一問都說了些什么，又在最后當(dāng)口忍住。一言不發(fā)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轉(zhuǎn)頭問：“鄢玉有沒有給你安眠片？有的話給我兩粒。”

    李相南認(rèn)真說：“安眠片吃多了對人體不好的。有可能會引起抑郁，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內(nèi)記憶力丟失…”然后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說，“沒有?！?/br>
    我點了點頭：“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br>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李相南給了我事先的心理準(zhǔn)備，我也的確在當(dāng)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沒有瀏覽新聞，卻還是沒能躲過第三天現(xiàn)實中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事情的源頭在于李相南說我需要吃一些雞魚鮮蝦之類的東西補充營養(yǎng)，我說與其這樣我寧愿喝粥，鑒于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表達想吃東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違背氣節(jié)跟我附和說喝粥就喝粥，然后我們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里沒有多久，就不巧被一個電視臺的記者認(rèn)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和李相南圍得水泄不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丟出來，猶如連珠炮彈。

    他們的連篇發(fā)問總結(jié)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問題。我凈身出戶的原因，我為了什么而出軌，我的新歡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顧衍之身邊很快出現(xiàn)的葉矜又是怎么回事。只不過措辭五花八門，從同床異夢琵琶別抱到水性楊花移情別戀各有不同。以前聽說過一個女人等于五百只鴨子這句話，現(xiàn)在看來一個記者簡直等于五百個女人。匆匆趕來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開始忍無可忍打電話報警。我從包袋里摸出太陽鏡戴在臉上。忽然在嘈雜之中聽見有人大聲喊了一聲“顧衍之”，接著整個店都仿佛靜止了五秒鐘。五秒鐘之后圍在我和李相南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朝著門口方向轉(zhuǎn)過身，然后嘩啦啦地涌了過去。

    我抬起頭，看見門口被一下子團團圍住的修長身影。

    顧衍之也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墨鏡下的面孔沒有表情。在那里站定不動聽記者聒噪不休。身后跟上來許久不見的江燕南。后者的眼神朝著這邊瞟過來，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被他瞧得頭皮發(fā)麻，低頭翻看自己的手背。聽到那邊記者高聲問：“聽說杜綰杜女士是凈身出戶離婚的是嗎？據(jù)知情人透露，財產(chǎn)轉(zhuǎn)贈書是杜女士先擬定的是嗎？這其中有什么難言之隱嗎？而且據(jù)說顧董在民政局出來后似乎發(fā)生了一場小車禍？車禍?zhǔn)钱?dāng)時情緒波動造成的嗎？顧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嗎？”

    顧衍之一言不發(fā)許久，終于冷淡開口：“無可奉告?！?/br>
    他的語氣像是浮了一層霜，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一瞬。我突然覺得眼前有淡淡陰影罩下，一抬頭，江燕南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桌前?？粗业难凵窭镉悬c調(diào)侃意味：“不趁著這時候走開，還愣在這里做什么？”

    第四十三章 什么都記得,如何走下去（五）

    我總覺得江燕南語帶嘲諷。卻反駁不出一句話，唯有一言不發(fā)地離開。站起身的同時又被江燕南叫住。他的語氣慢條斯理：“綰綰,你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人?！?/br>
    我推了推鏡框，說：“那只能說明你以前看錯了?！?/br>
    他看我半晌。說：“你最近好像瘦得挺多?！?/br>
    我啊了一聲，有些滄桑老成地開口：“誰離婚不都要扒下一層皮的呢。哥哥你四年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終于成功地讓江燕南跳了跳額角青筋。盯了我一會兒,然后他扭頭就走，口氣不是很好：“既然這樣，今天就算我多管閑事?！?/br>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能單純按照他的字面意思，認(rèn)為顧衍之進來粥店的目的只是為了給我解圍,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幾天之前顧衍之還親口同我說他不想和我再見面。我不能把自己高估到這地步。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可能。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無所事事，滿腦子盤旋的都是離開粥店時的最后一幕。我和顧衍之擦肩而過，隔著墨鏡互相看不清楚對方的眼神。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媒體人士見我和李相南要離開,想要追上來，又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顧衍之正往包廂里面走，分^身乏術(shù)之下他們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手足無措的結(jié)果就是有一半記者跟著我這邊來，有一半追隨顧衍之而去。然而顧衍之在那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記者齊齊發(fā)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跟在我身邊的記者終于按捺不住，嘩啦啦一下子走得干干凈凈，我終于得以脫身。

    明知想了也沒有意義，我還是忍不住把這件事琢磨了很久。一直到第三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在回顧?？傆X得江燕南那句多管閑事有些深意。下床時因此而心不在焉，接著驟然覺到腳踝一陣劇痛，沒能站穩(wěn)，一下子趔趄跌到地上，然后便聽到一聲脆響，下一刻腳踝傳來鉆心的痛。

    我一下子迸出眼淚。

    嘗試動了動骨頭，發(fā)現(xiàn)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布一層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暢的狀態(tài)下，有點絕望地意識到這應(yīng)該就是鄢玉所說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囑我在骨癌晚期，病人發(fā)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臥床，避免活動，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事并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我只不過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間變成這樣。

    從小到大不曾遭遇過這種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扎在腳踝上，尖銳地在叫囂。要緊緊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聲。眼淚卻越掉越急，這幾天堆積的壓抑難過在這一刻借故全數(shù)噴涌而出。

    一直都有這么一個人，始終將你妥帖安穩(wěn)地置于他的蔭蔽下。所有的難題都由他來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嘗。一直這樣行過這么多年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被他溫和地緩緩撫平，像是綢緞水一般的光滑，不帶有一絲褶皺。這個人用一種耐心縱容的態(tài)度教給你如何享受恭維與奢侈，教給你如何思念和喜歡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教過你要怎樣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實在是覺得再也忍無可忍。

    一臂遠(yuǎn)的地方就是房間電話。我看過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的時候手指有微微顫抖。很快響起簡單的機械聲音。一直響了七聲，終于接通，傳過來的語氣有些冷淡和漫不經(jīng)心：“顧衍之。請問哪位？”

    我張張口，幾乎要說出求救的話。一直以來都把“怎么辦”這幾個字同顧衍之說得極其輕易。這一次卻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識咬住手。連呼吸一起壓抑住，猛然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只聽到他在那邊淡淡的呼吸聲。一直沉穩(wěn)，也一直沒有開口。我有些慌亂地想他這么聰明，一定早就猜出這通電話的源頭。又想他如果猜了出來，一定會厭煩得當(dāng)場掛斷?？梢姴]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經(jīng)猜了出來，也沒有打算掛斷。這樣自我對話了很久，意識終于漸漸回籠，真正發(fā)覺我正在做些什么。倘若剛才撐不住說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為無異于功虧一簣。

    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掛斷電話，可是又舍不得。私心覺得假如就這樣聽下去，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中間不管再如何疼痛，我想我也都可以忍受。卻知道根本不可能會這樣。我在這邊等了很久，想等到顧衍之先掛斷。那邊卻始終有淡淡的呼吸，以及時而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音，一切都這樣熟悉。

    時間走得那么安靜，分針慢慢劃過鐘表的半個圓圈。我聽著那邊的清淺呼吸，可以順著想到他此刻神情平靜的樣子。我緊緊咬住牙關(guān)，疼到滿身冷汗，又覺得仿佛根本不怎么痛。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篤篤敲門聲，很快葉矜的聲音遙遙傳進來：“衍之，已經(jīng)十一點了，是不是可以暫時停下工作了？我們不是說好今天和王伯伯一起吃中飯的嗎？”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終于掛斷電話。

    四十分鐘后我被李相南搬進鄢玉在t城的診所。做完x光等一系列的檢查后，鄢玉在我的腳踝上打了石膏和固定繃帶，開口道：“暫時就這樣吧。接下來做任何事都小心一些。最好還是臥床休養(yǎng)。病理性骨折的問題其實不大，之后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并發(fā)癥才讓人最難忍受。杜綰，我知道癌癥病人很多都在等死，也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無牽掛，實質(zhì)上跟等死也沒什么區(qū)別。但我還是建議你考慮考慮，至少也要吃些藥，或者直接就手術(shù)。你要是還維持這個樣子不肯治療，估計接下來連三個月活頭都剩不下。我很少勸病人，這次可真正是在拿一個醫(yī)生的良心建議你。”

    李相南朝著我射過來的目光已經(jīng)接近哀求。他眼底下兩個黑眼圈濃重，襯得人眼窩愈發(fā)深邃。我直覺就是再次拒絕，在李相南的眼神底下，話溜到嘴邊又改口：“開藥吧。”

    鄢玉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返身離開，不久后拿了一堆藥回來。等開完收費單打發(fā)李相南去交錢，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突然從口袋里摸出一只錄音筆，遞了過來。

    我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鄢玉的口吻平淡：“顧衍之是我嘗試心理催眠控制的第一個人。我錄了其中的談話做醫(yī)學(xué)記錄。中間有幾個片段被我放進了這里面。你如果想聽，可以拿走。”

    我抬頭望向他。鄢玉沉吟片刻，又說：“我在給顧衍之做催眠的時候，過程很艱難。他的意志堅硬，很難動搖，潛意識里一直拒絕接受。不管我怎么引導(dǎo)，都像是往石頭里面滲水，根本就是白費。”

    “可是你最后還是成功了，不是嗎？”

    鄢玉瞥了我一眼，雙手抱臂，有些遺憾地說：“要是你把成功單純定義為顧衍之相信你是出軌了的，那我的確可以說是成功了。雖然顧衍之口口聲聲說他不信，那也只不過是他口頭上不肯承認(rèn)而已，心里面是早就接受的了。但是，反過來說，要是讓我對你杜綰進行催眠，我能做到的可遠(yuǎn)不止這些。我不但能讓你相信顧衍之是出軌了的，我還能讓你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出軌了的。所以你看，成功這個東西也分級別，要是從這個級別來看，我對顧衍之的催眠就顯然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位啊?！?/br>
    “…”

    回到酒店后，因為骨折而被李相南勒令躺在床上不得動彈。手里始終緊緊抓著那只錄音筆，想打開聽，又莫名沒有勇氣。耳邊一遍遍在回放剛才鄢玉說過的話：“我是覺得你剩下的這幾個月會過得挺可憐，又知道你想念顧衍之應(yīng)該想念得很厲害，才拿他的聲音給你做做慰藉。不過這里面其他的聽一聽可以，最后一段錄音你最好還是忽略?！?/br>
    “為什么？”

    鄢玉的回答輕描淡寫：“你聽了之后會很難過?！?/br>
    到了晚上，李相南給我喂完藥片終于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我盯著那只錄音筆良久，終于撥開開關(guān)。

    有一點沙沙的背景。鄢玉和顧衍之的談話過程很平靜。開始的話題很廣泛，天南海北，包括時政，金融，運動，美食，和其他人的八卦，還有鄢玉自己的私人感情。很久之后鄢玉才不動聲色提到我的名字：“愛情這東西有很多種。當(dāng)然，你跟杜綰之間的這一種很好。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就跟你除了杜綰還有顧氏一樣，杜綰平日里關(guān)注的重點也未必只有你一個？”

    很快聽見顧衍之懶散里有些好笑的口氣：“鄢玉，你的前半段是對的，后半段基本不成立。對我來說，杜綰比顧氏重要。相等同地，我相信杜綰心里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比我更重要?！?/br>
    “你確定？”

    顧衍之的語氣輕松：“我自然很確定?！?/br>
    第四十四章 什么都記得,如何走下去（六）

    他說得這樣篤定沉穩(wěn)。這是在鄢玉剛開始催眠的時候。從那一天到現(xiàn)在只過去了十天,我卻覺得像是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

    我猶豫著要不要關(guān)掉錄音筆,覺得鄢玉把這些錄音給我的行為非常錯誤。盡管他說他已經(jīng)將其中太讓人難受的部分刪得差不多,最后一段之所以留著是覺得總要給我個交代結(jié)果,我可以自由選擇聽或者不聽?？墒沁@根本不是個選擇題。我既然拿到這個東西,必定是無論如何都會忍不住聽下去。然后聽下去的后果就是清晰地知道什么叫從完整摔成支離破碎。結(jié)局已經(jīng)很讓人受不住,現(xiàn)在還要再回味一遍過程。不能說不殘酷。

    錄音筆中的對話還在繼續(xù)：“可要是我說得對了,你預(yù)備怎么辦？”

    顧衍之簡潔道：“你的假設(shè)沒法正確。就不要指望了?！?/br>
    鄢玉哼笑一聲,沒有再糾結(jié)下去,順勢轉(zhuǎn)移了話題。他的談話不露山水，聽來沒有刻意的痕跡。即使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對話本來就是實施催眠的過程,也無法分辨出鄢玉具體是從哪里開始著手作偽和cao縱。只知道對話的主題大多數(shù)集中在顧衍之身上。講一些他的愛好,和我的相處,以及對一些公事私事的看法理念。偶爾鄢玉會摻雜一句自己的愛情觀。他自己可以算是失敗的情史在這次催眠中應(yīng)當(dāng)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可以清楚覺察到鄢玉每次有些激進的愛情言論都是對顧衍之的試探。

    我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寧愿他們一直這樣沒有提起我。只這樣說一說顧衍之的喜好，聽一聽他低沉優(yōu)雅的嗓音，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快樂。然而事實總不能遂人愿。不久之后鄢玉將話題戛然而止，停頓片刻，說：“我這次回來t城，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你說件事?！?/br>
    “什么？”

    “幾天前杜綰去了a城？”

    顧衍之嗯了一聲。鄢玉接著平靜開口：“我在a城看見她跟李相南在一起逛街，舉止挺親近。”

    顧衍之又嗯了一聲，語氣很隨意：“所以呢？”

    “沒有所以。我只說現(xiàn)象，得出什么結(jié)論你自己看著辦。哦，對了，半年前我在a城也見過他倆一次。你知道我一般是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的，半年里我就跑了兩次，兩次都看見他們倆在一起。那一回他倆是抱著爆米花一起看電影。杜綰跟你說起過嗎？”

    中間有片刻的安靜。鄢玉再開口時，有些笑容的意思：“看來是沒提起過了。顧先生不是一向都自詡對杜小姐了解至深的嗎？”

    顧衍之慢慢開口，聲音低緩：“你跟我講這些是什么意思？想說杜綰喜歡上了別人？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我可沒這么說。我只想說，你并沒有你以為了解杜綰了解得那么深刻。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加上你們相差十歲，你以為不重要的事，她不一定覺得就不重要。你可能覺得見解不同沒什么，她不一定就也會這么想。對了，你帶杜綰看過電影沒有？沒有吧？小女孩對那種浪漫調(diào)調(diào)都挺推崇的，什么一塊兒在公園長椅上坐一坐啊，兩個人吃一桶爆米花啊，去電影院看個電影啊，這些杜綰都沒跟你說過嗎？她居然沒跟你說過？可她就算沒跟你說過，你身為一個過來人，怎么把這些全忘了？果然初戀就結(jié)婚的人就是可怕啊。”

    顧衍之淡淡說：“你當(dāng)人人都是葉尋尋，會在意這些事?！?/br>
    實話講這些我確實沒在意過。生活不可能面面俱到，顧衍之給我的已經(jīng)是他認(rèn)為所有的最好?？墒菑嫩秤窨谥姓f出來，卻完全變了個模樣：“你拿什么把握說明杜綰真就不是葉尋尋呢？你跟杜綰一起生活了這么久，自以為很了解她，可是你如何能保證你心目中她的樣子真正是現(xiàn)在的她，而不是還停留在十年前呢？十年前杜綰的確單純乖巧，喜歡你喜歡得不行。這一點不可否認(rèn)。但有時候時間久了會產(chǎn)生習(xí)慣，習(xí)慣久了會產(chǎn)生錯覺。錯覺讓你以為你是真的了解她。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這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錯覺也就會消失。錯覺消失之后，喜新厭舊很容易，分開也很容易。你并不能說你們之間沒有縫隙。年齡差距，共同話題，一成不變的相處模式，這些全都是。對了，你平時工作是不是還挺忙？每天能陪杜綰多少時間？你不擅長的正好是李相南擁有的。從這個方面看的話，杜綰喜歡上別人也不是沒有可能?！?/br>
    顧衍之說：“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鄢玉認(rèn)真回答：“我只不過在陳述我自己的觀點?！?/br>
    顧衍之沉默片刻，說出談話以來最長的一段話：“時間久了之后，喜歡一個人也就成了一種習(xí)慣。我喜歡一個女孩子，而這個女孩子給了我這種喜歡最好的回應(yīng)。對她來說，也是一樣。這都是能記得很深的事，不是一句喜新厭舊就輕易瓦解得了。你所說的縫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作是情趣。這就像是治理公司，你不能因為它有漏洞就放棄它，不停把漏洞彌補的過程，才是治理公司的樂趣?；橐龊蛺矍橐彩沁@么個意思。圓滿肯定是好的，不圓滿，也不算什么問題。鄢玉，你最近的觀念挺悲觀?！?/br>
    “不是我悲觀，是你一直太樂觀?！臂秤衤唤?jīng)心回答，“你當(dāng)年齡差距跟共同話題很好彌補么。是迷戀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尤其是在遇到更合心意的人之后，這種變卦會很快，快到你不可想象。你要是不信，那就等著瞧?！?/br>
    我一夜未睡，將錄音筆中的片段聽了大半。不管鄢玉說什么，顧衍之的語氣始終平穩(wěn)。他氣定神閑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當(dāng)時的姿態(tài)，很可能是兩腿^交疊，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些慵懶和閑適的意味在。

    鄢玉告訴我，錄音筆中的片段大多是那三天里前一天半內(nèi)的交談。那時顧衍之還完全沒有出現(xiàn)被動搖心智的跡象。而在我聽來也的確如此。鄢玉提到的我移情別戀的事在他眼里仿佛只是一個笑話，根本算不得事實。不論鄢玉如何翻來覆去地描述，顧衍之給出的評價始終都是輕描淡寫的四個字：“這不可能?！?/br>
    直至我聽到倒數(shù)第二個片段，最后結(jié)尾的時候，仍然是顧衍之淡淡的肯定語氣：“鄢玉，是你想得錯了?！?/br>
    錄音筆里還剩下最后一條未讀，我盯著看了很久，終于還是打開。

    沙沙的背景音里，有兩聲低啞雀叫。隱約有不同于之前的壓抑感。鄢玉溫吞開口：“你看，之前我說什么來著？杜綰長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早已經(jīng)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單純乖巧。她并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歡你，只不過是迷戀。而迷戀這種事，要變心很容易。人都有趨利行為，一旦有了更好的出現(xiàn)在眼前，自然會往前看。所以，她不值得你付出，更不值得你拿任何東西交換。就這么簡單?！?/br>
    長久地沒有回答。我恍惚以為后面不會再有對答，聽到顧衍之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有疲憊：“你說得對。”

    我明明知道鄢玉說這些話全都是因為我的請求。我也做好了鄢玉所說的會很難過的心理準(zhǔn)備?？墒钦嬲狀櫻苤v出這句話，我還是覺得仿佛有尖錐扎在心口上。喉嚨干疼，半晌發(fā)不出聲音。